周冬痕,是她真正的名字。此刻,面对二姊,她不再是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纤樱,她有名有姓。
“二姊,你不相信我吗?”周冬痕道,“就算我有这个念头,人家苏公子还未必肯亲近我呢。”
她说着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仿佛这话的确好笑,又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
跟着苏品墨入了京,在丞相府小住,丞相夫人正是她的亲二姊,不过,谁也不知道,有她这个正牌小姨。
本来,她是何等风光的出身,可现下,却隐姓埋名,甘当侧室,听来真有些荒唐。
“冬痕,你这又是何必?”周秋霁叹了一口气,“就算为了赎罪,什么法子不行,偏偏要如此屈辱……”
“若非如此,我怎能接近苏家?”她有些悲凉地道。
“接近苏家有千万种方法,比如去当个奴婢,也比现下强些,”周秋霁凝视着妹妹,“别告诉我,你是因为真爱上了苏品墨,所以甘愿如此。”
周冬痕心尖一紧,不自觉拉了拉衣襟,仿佛这么做能封紧差点儿被抖落出来的秘密,然而,周秋霁的目光如此锐利,将她装着秘密的地方划出一道口子。
也罢,她憋了这么久,难得遇到至亲,此刻不诉说,更待何时?
“怎么,你真爱上他了?”周秋霁读懂了她的表情,瞪大双眸。
“要怪,只怪我从前了解得太多……”她涩笑道。
为了所谓的赎罪,她诸方打听关于苏府的一切,知道最多的,自然是苏品墨。
原本,她以为他只是一个纨裤子弟,坐拥万贯家财,花心好色,一事无成。然而,越是了解,她对他越是着迷。
她曾见他在杨柳绿堤的河畔畅饮,对酒当歌,豪放吟诗。她曾见他策马在万花丛中,溅起一滩春水,身姿矫健。她曾见他对弱者施以同情,对强者付以冷眼,在不卑不亢中谈笑风生。
苏品墨,并非羸弱的富家公子,对她而言,更像一个值得仰慕的侠客。
“他知道吗?”周秋霁忽然问道。
“知道什么?”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愣愣地反问。
“你对他的心意。”周秋霁微微笑。
周冬痕倏地双颊微红,又猛地忆及了什么,嫣红变成阴霾。
“二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怎么可能呢?”
“因为当年的事?”周秋霁安慰妹妹,“其实,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呢?当年的事,就算查出来,别人也会以为是我的错……”
“二姊!”因为激动,她的声音不禁扬高了几分,“我怎能让你替我背黑锅?迟早有一天,我会……”
“嘘!”周秋霁按住她的嘴唇,涩笑道:“事情已经这样了,谁担这个罪名又有何关系?
我倒希望,你能跟意中人甜甜美美的,不像我这般……”
她的语气满是落寞,倒让周冬痕担心起来。
“你和姊夫不睦吗?”
“没有啊,”周秋霁掩饰道,“你姊夫待我很好……现在说你的事,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
周冬痕感到困惑,也不知该不该相信姊姊。
这些日子,依她的观察,姊夫表面上的确对姊姊不薄,可就是让人觉得不太对劲,仿佛两人之间深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妹妹,听我一句劝,”周秋霁又道,“你若真喜欢苏公子,不必纠结于过往,当年之事纯属无心之失,况且亦有奸人陷害的可能。苏公子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记恨你的。”
“就算没有当年之事……”周冬痕心下忽生黯然,“他心里喜欢的人,也不是我……”
“你是指乔雨珂?”周秋霁问。
“世人都说苏少爷与少奶奶是前世冤家,”她徐徐道,“可我知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又如何?”周秋霁不禁感到好笑,“要和睦早就和睦了,怎会拖到现在?一定有什么间隙是永远无法弥合的。”
周冬痕凝阵,仿佛意识到,姊姊这番话亦有道理。
“来,这个给你。”周秋霁忽然握住妹妹的手,在腕上系上一条红线。
“这是什么?”她有些诧异。
“从前我到月老庙求的,”周秋霁微笑,“不久就遇到了你姊夫。”
“这么灵验?”她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眸。
“是啊,我与你姊夫在紫藤诗会上相识,原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谁知家逢变故之后,仍能与他结为连理,”周秋霁叹了一口气,“所谓月老牵线,看来并非传说……”
周冬痕盯着那条红线,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虽然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线,看来却如此明丽夺目,仿佛天然熠熠生光。
“你若真喜欢苏公子,就该替自己争取一个机会,”周秋霁鼓励道,“趁着当下有缘相聚时,好好把握。”
闻言,她心底却忽然犹豫了起来。
原本,她只是抱着赎罪的念头,从无半点非分之想,可姊姊这番话,仿佛蝴蝶扇动翅膀,扬起一阵馨香的风。
人有贪念,亦有私欲,她并非圣人,不能免俗。
“爷,我们这是去哪儿?”
马车一晃一晃,周冬痕打起帘子,看着窗外的冬景。落叶早已飘尽,光秃秃的枝桠衬着灰蓝色的天空,沿途颇为无趣。
“入京好一阵子了,也没能带你到处逛逛,”苏品墨露出一个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疼宠笑容,“今儿个风小,正好到京郊走走。”
呵,京城是她的故乡,何须逛呢?这附近一带,她估计比他熟悉多了。
遥想起童年时,她有不少自己挖掘出来的好去处,可惜不能带他去,否则会有意思得多。
“爷……我听说……”她犹豫片刻,方开了口,“少奶奶也到京城来了?”
自她与苏品墨入京后,乔雨珂不久也巴巴地赶来了,不过,倒没与他们会面,只独自住在姨母家中。
“她每年总要入京几次,添置新衣首饰,”听她提起乔雨珂,苏品墨立即黯下神情,淡淡道,“没什么稀奇的。”
“我还以为少奶奶是专程为爷来的呢。”她微笑地说。
“怎么会呢?”他似是为了回应她的笑而勾起唇角,却不自觉带了些许苦涩,“说是为晓喻坤而来,大概更有可能一些。”
“爷,你有没有想过……”她忽然鼓起勇气,暗示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一怔,没料到她会突发此言,思忖片刻,颔首回道:“不错,世人都会这么说,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那是因为爷还没遇上真心喜爱你的女子,”她抿了抿唇,“若有另一个人懂你敬你,为了你能付出所有……爷还会执着于旧情不放吗?”
“我不知道,”苏品墨摇头,“我又没有遇到,怎会知道?”
是呵,事不到临头,任何人都不会知晓自己的反应。而这些反应,又往往出人意料。
周冬痕左手伸入袖中,触摸着右腕上那条红线,胸中仿佛有万千潮涌。
姊姊鼓励她向苏品墨示好,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胆量,然而,有些话终究还是难以开口。
就算没有当年苏品烟之事,她身为姑娘家,想亲近爱慕的男人,依旧会碍于羞怯和忐忑。
一个人,所想和所做,通常都是天差地别的。
“爷,”马车忽地停下,小厮在窗外禀报,“到地儿了!”
苏品墨本来平静的表情微敛,掀开帘子,下了车。
这是哪儿?周冬痕有片刻迷惑,望着这似曾相识的郊道,忽然,她猛地一惊,心尖狂跳。
没错,就是这儿、就是这儿……当年,她撞倒苏品烟的地方。
她怎能忘记?从那一天开始,她就背负着今生赎不尽的罪,从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变得寡言失笑、夜夜被恶梦纠缠。
“东西呢?”苏品墨对小厮道。
小厮捧着鲜花素果、白蜡香炉,置于地上,一看便知是为了祭奠苏品烟。
苏品墨燃了香,默默祈祷了什么,而后,又怔怔地站了很久。
周冬痕不知此刻该说什么、做什么,她什么都知道,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特别是在这良心难安的一刻,更显困难。
就像胸口堵了大石,她难过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可她还是得继续伪装。
“当年,我妹妹品烟……就是死在这里。”苏品墨回眸对她道。
“这儿?”她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只能艰涩僵硬地回道:“为什么……是这儿?”
“她进京探友,被一匹疯马撞倒了,不治而亡。”他的眉宇之间有着深深的悲伤,“从那以后,母亲就病倒了,再后来,你也知道了……”
“哪里跑出来的疯马呢?”周冬痕开始感到害怕,也不知他知晓多少真相。
“这件事,我一直在查,”苏品墨道,“现下总算有些眉目了。”
她的双颊倏忽苍白,恐惧像一张冰凉的大网,悄悄笼罩她全身。
无论如何,他都会查到她头上吧?不敢想像,到时候,他会如何恨她……她,又要如何自处……
呵,她太天真了,怎会自信能裸得他的喜爱呢?隔着如此深仇大恨,他又怎能接纳她?
触摸腕上的红线,她的心尖渗出酸涩,像被巨大悲伤压榨出来的水滴,一滴又一滴,落在迷茫里。
“你老摸手腕做什么?”苏品墨注意到她的异样举动,“扭着了吗?”
“不……”她沉默片刻,忽然将红线扯了下来,“其实,这里有一样东西……想送给爷。”
“哦?什么东西?”他感到意外。
周冬痕将那条红线拿出来,系到他的手腕,却一直微低着头,不敢迎上他诧异的眼神。
“这是……什么?”苏品墨显然大为不解。
“月老庙求的,听说很灵的,”她低声道,“妾身想送给爷……希望爷与少奶奶能解尽心结,团圆和美。”
他凝视着她,这番祝福出乎他的意料,却似乎让他微微感动了。他看着她如蝶翼般颤动的长睫,之下仿佛藏着无限泪水,轻轻一眨眼,便会泪如泉涌似的。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想真的明白。
冬季的长风在祜枝间划过,本来刺骨的冰寒,此刻,他却不觉得冷。
苏品墨觉得有些恍惚。
很少有消息能让他心情如此驿动,但接踵而来的,便是迷茫。本来,他应该高兴的,但现下不知为何,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他的脚下有些飘乎乎的,仿佛踩在云端,通身都不太踏实。
这个时候,他很想找个贴心的人说一会儿话,唯有如此,才能让他踏实一些。
“姨少奶奶呢?”办完正事回到丞相府,他对下人如此问道。
问完以后,他自己也是一怔。
曾几何时,她倒成了他倾诉的对象?不知不觉地,他就是想见她、跟她说一会儿话,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成为每日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