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较以往兴隆,出货所需的酒坛、酒瓮更加少不了,而自家存货已见不足,正所谓「开罐香百里、洗瓮醉千家」,装酒的容器亦是影响酿酒风味的环节之一,所以姜守岁今儿个才会出城访一趟烧窑厂,除下单订制新坛新瓮,也好好拜会了几位与老太公颇有交情的老师父们。
烧窑厂位在帝都西郊不远,赶着驴车出城约莫半个时辰便能抵达。
她带着大志一早出发,烧窑厂的老师父们留他们下来用午饭,此时回程天色仍清亮亮,还不到傍晚时候。
这一边,大志继续道:「姜姊,你要是有烦心事,那、那就吃顿饱餐,把肚皮撑得鼓鼓,自然心不烦了。如果还烦,就倒头睡上一顿饱觉,如果依旧烦,那、那就再睡一顿啊,要不然,就去找那个让你很烦的人,大声冲着对方说话,说完了就会舒服的。」略顿,语气变迟疑,「……姊,你烦的不是咱吧?」
姜守岁拍拍少年肩头,咧嘴笑开。「大志好得很,有力气又会驾车,还懂得开解人,谁会烦你?」跟着挺直秀背,深深吐纳,一脸振作。「你说得对,今晚我就吃饱一顿、大睡一觉,等明儿个天一亮,冲去找那个让我好烦的人,大声对他说话。」
少年也跟着咧嘴笑,因脸肤偏黝黑,显得两排牙格外亮白。
内心已有想法,姜守岁顿觉胸中一轻,就等明日见到督公大人……他那晚说了,若想见他,只消去锦衣卫宫外处说一声,他自会知道。
想着要找他、见他,要被他那群属下知晓了去,她不禁脸热,跟着记起以往没脸没皮追求着他,都不知那股子打死不退的蛮勇从哪儿生出来。
按时辰,再走片刻就能远远看见帝都。
大志轻挥着小皮鞭,愉快哼起小调,她才晃头晃脑跟着一块哼曲儿,忽听前方传来杂沓飞快的马蹄声,眨眼间出现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
这条土道不甚宽敞,姜守岁原要交代大志先稳住自家驴车,让对方的快马先通过了再说,然下一瞬就知情况不对,那些人动手了——目标是她。
「大志,趴下!」她按下少年的脑袋瓜,躲开横劈过来的大刀,随即她后领被抓住,天旋地转间已被扯到黑衣蒙面人的马背上。
「大志,跑!快跑啊!」她扯嗓子大叫。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身这一点儿浅薄功夫用来对付地痞流氓也许还行,此刻却是完全派不上用场,她怕那憨直少年一条筋通到底,见她被劫会拼命来追,她就怕他拼命。
庆幸大志还厘得清情势,跳下车就往土道旁的密林里钻。
「怕后有追兵,别管了!」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原本要策马入林追杀大志的黑衣骑士立时调转马头。
「等等!等等啊——众位大哥该不会逮错人吧?小女子从来不与人结怨,要不各位进帝都城打听打听,绝不会有人说我一句不好,小女子家里是经营酒坊生意,酿酒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好,只要喝过咱们家酿的酒,必定一试成主顾。眼下这般必然有所误会,咱们有话好说,若不嫌弃,且让小女子请各位大哥进城里喝酒吧!如何?如何——」身子被横放在马背上,马匹撒蹄跑动,姜守岁一张嘴没停。
动手劫人的黑衣客突然哼哼冷笑。「未料狠戾阴险的路大督公看上的货色,竟是个一开口就说不停的话磨,着实滑稽……」
姜守岁选在此刻动手反击。
武艺再如何不济,她到底是清泉谷长大的姑娘。
清泉谷女谷主向来宝爱女儿家,谷中长大的女子要出谷闯荡,老早被调教成老手,自保的武力若然不足,也晓得要备足用来自保的物件儿。
她趁对方分神,挺腰一记反手抓掉黑衣客脸上的蒙面巾,一把迷药随即撒出,撒得那人满脸尽是细粉,吸入后瞬间呛咳!
情况骤变,黑衣客本能收紧僵绳,马蹄声暂缓,姜守岁就抢这时机挣脱下马,一落地便撒腿往密林里跑,选的是跟大志逃跑时不同的方向。
背后响起连声诅咒,她无暇分辨那批黑衣客接下来的动静,只管奋力往林子深处躲藏。
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往东依然能走回帝都,往西则能返回烧窑厂,以她的体力和脚程绝对不成问题,而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得躲好。
她适才听得明白,有追兵即要赶来,只要她藏得够好,她敢赌这小批黑衣客绝不敢久留。
「啊!」突然右后肩一记刺痛,应是中了飞镍或飞刀之类的暗器,暗器上喂了药,不知是迷药还是毒药,一下子麻痹了四肢和五感,她竟连一步都迈不出去,整个人朝前扑倒,重重摔在枯叶甚厚的林地里。
……可恶!可恶!这群欺负人的王、八、蛋!
陷入昏迷前,姜守岁还不忘腹诽。
*
她猜想自个儿的小命还算安全,要不黑衣蒙面客们不用费事将她劫走。
她对他们来说定然有些用处。
然后被她撒中迷药突袭的那人不是说了吗?说她是「狠戾阴险的路大督公看上的货色」,欸,所以跟他们结仇的是督公大人,她这位温良恭俭的一段香姜老板完全是遭池鱼之殃。
她中暗器醒来时,右后肩上的伤口已草草被处理过,就随便用条长巾裹紧,目的只为止血罢了。
她感觉体温升高,处在低烧状态,想勉强提一提劲儿却是欲振乏力。
脑袋瓜是昏沉沉没错,所幸思绪还能掌控。
醒来后,发现劫走她的这一小批黑衣客竟与另一批人马合流,人数约莫二十五、六,令她错愕的是,这其中出现一人——被路望舒亲手送入锦衣卫铁牢的前左相大人,甄栩。
老实说她根本不清楚前左相大人生得是圆是扁,还是甄栩自己跑来跟她自我介绍一番,她才明白过来,这位盛朝甄太后一党的大领袖,被成功劫了法场。
她带着大志出城拜访烧窑厂的那一日,恰是「甄栩通敌案」一批涉案的大小官员上断头台的日子。
当中要被砍掉脑袋的最大官员自然是前左相甄栩,这一场对帝都百姓们来说绝对是盛事的杀头大戏,她是知道的。
从烧窑厂返回帝都途中,她想通心事,决定隔天一早找路望舒摊牌,也是考量到「通敌案」终于审出结果,而弘定帝下的「斩立决」旨意在彻底完成后,那督公大人想来能清心些,也能安稳些来听听她的答覆。
结果她又被老天爷玩弄了一把。
莫名其妙半路遇劫匪……噢,不!不是莫名其妙,督公大人连日送礼示情意,她姜守岁成了帝都百姓们的谈资,她是因为入了督公大人的眼,才被甄栩的人马当成他的软肋。
这也表示,他们身后的追兵定是路望舒带领的锦衣卫。
「老夫藏在帝都的就剩这一点儿人手了,前后足足有百余条性命全断送在锦衣卫刀下,余下的这二十多人除了劫老夫出法场,还得分些人手劫走姜姑娘,委实有些吃力,不过幸得老天看顾,结果还算好。」
……这老匹夫!
姜守岁顶着发昏的脑子暗暗磨牙。
是说骂对方「老匹夫」……这个「老」字似乎用得不太对。
按理甄栩身为太后一党之首,且是盛朝九大世族永州甄氏的大家主,又曾官拜一品,怎么算都该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大爷才是,可眼前这位笑笑与她攀谈的男子面皮白净,气质儒雅,蓄着美胡的脸上仅眼角有淡淡鱼尾纹,看上去不过四十初,这、这保养得未免也太好。
「左相大人原来这样年轻,小女子今日得以一见,当真三生有幸。」好歹也是历练了几世的魂魄,她笑得那叫一个如沐春风。「今儿个大人能逃出法场,安然无事,小女子怎么也得道一句恭喜,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只是大人对小女子可就不够意思了,我既没招惹您,又没挡过您的通天大道,您一个当官的大老爷何苦为难弱不禁风、胆小怕事的小女子我?」
甄栩轻捻着修剪过的胡须,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微微发亮,「前去带你过来的那几位皆是老夫的死士,据他们说,姜姑娘制造出不小混乱,其中一名死士还中了你的招,从坐骑背上直接落地……如此看来,姑娘颇有手段,与弱不禁风、胆小怕事这些形容大不相符。」
姜守岁傻笑两声。「小女子当真弱得很,也怕事得很,您老别期望太高。」甄栩端详她好一会儿,微笑颔首,「莫怪路望舒那样心狠手辣之人,也要对姜姑娘蠢蠢欲动……啊,不对,不是蠢蠢欲动,而是确切地行动。」
「老夫与他明里暗里对峙多年,除皇上外,从不曾见他路大督公主动去亲近谁,在宫中不曾拜师亦未收徒,他谁都不认,所以啊,姜姑娘的出现对老夫而言犹如平地惊雷,如今有你跟随同行,老夫便也安心些许。」
路望舒把追求她的事搞得帝都百姓人尽皆知,那段时候甄栩早就下大狱,却依然知晓她这一号小小人物,可见他甄氏的暗桩埋得甚深,即便把他关押在锦衣卫铁牢,仍无法严防。
姜守岁装模作样叹气。「大人,小女子没想跟随也不想同行,不是嫌弃大人,是小女子到底是酒坊老板兼酿酒师父,就这么把我带走了,咱们家的生意要一落千丈,几十口人都得喝西北风去,您大发慈悲,别为难小女子可好?」
甄栩面上的笑从头到尾没卸下来过,「还请姜姑娘再委屈几日,等危机解除,到了安全之地,老夫必不会让人为难你,至于贵店的损失,将来也一定加倍补偿。」
姜守岁当然知道不可能仅凭自个儿几句装可怜的请求,对方就真会放过她,但这一路上向西又往北,她这虚与委蛇兼示弱的手段使过又使,最大目的是为了套他的话,看能否从言谈中寻得蛛丝马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说不定还能寻得逃脱之机。也是经过几次交谈,她才得知劫法场的过程,是甄栩亲口告诉她的。
几日下来八成觉得她是个挺好的闲聊对象,她不经意般开口问了,他竟愿意相告一二,语气中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恨意和得意。
「呵呵……坐在皇位上的那小子把老夫交给锦衣卫去审,哼,那小子好啊,什么圣心独裁的,判了个斩立决,御判既出,便也不关路望舒与锦衣卫这帮天子亲兵的事,老夫于是被移监至三法司的刑部大牢,一脱离锦衣卫监管,何愁谋事难成?」
姜守岁表面尽管镇定,背脊却一阵阵发凉。
太后一党的势力确实盘根错节,这一次弘定帝与路望舒借由「甄栩通敌案」清扫了一回朝堂内外,仍无法完全拔除。
也不是非要根除不可,只要弘定帝的帝王之术施展得好,能平衡朝野各方势力,让新政得以推行,百姓能真正休养生息,继而增强国力,要恢复曾有的盛世风华指日可待。
而帝王欲施展抱负,却有位极人臣者对新政处处掣肘、甚至通敌欲杀害同朝臣工,这样的高官不管多有能耐,本事有多强,都不容许存在。
姜守岁忆及前几世,甄栩皆是在遭罢官后带兵兴起宫变的那个主谋,因为事关路望舒的生死,所以她记得。
她带着记忆重回这一世,路望舒也带着上一世的记忆重生,见左相甄栩发生前世不曾有的通敌大案,不仅遭罢官、锒铛入狱,还判了斩立决,且都到了上刑场的日子,她以为这一世的走法将大大不同,结果……仍然是一样吗?
死里逃生的甄栩仍会带兵回头,长驱直入帝都,最后打进皇城宫中?
而届时,路望舒仍会命丧在那一场宫变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