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五官看起来是那样严肃,但脸颊白里透红,尤其两边额骨红得格外明显,那一双凤目炯炯有神,目光瞬也不瞬与她的视线相衔接,好似有无比重要的事欲谈,让她心脏也随之怦怦飞跳,呼吸急促。
「姜老板……呃不……我是说咳、咳咳——」蓦地喉音一哽,路望舒一时气息不顺,竟被自个儿的口水呛到,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重新稳下。
「守、守岁……」他头一回试着唤她的名儿,本就泛赭的俊颜一下子爆红,眼神很不好意思般荡开了,但后来还是很努力地调回来,抿抿薄唇再次低唤。「守岁……守岁……」唤上瘾般,变着法子亲昵再唤。「岁儿……」
姜守岁瞪着他,有些呼吸不顺畅,跟着把袖子撩高,半只裸臂抵到他眼前。
路望舒瞅着姑娘家半截藕臂泛起一粒粒鸡皮疙瘩,他凤目越瞪越圆,不知他大爷的笑穴到底是被何物击中,在静默几息后,他竟然「噗哧」一声泄出笑意,因没能压下那股子气,随即而来便是成串的琳琅笑音。
「哈哈……哈哈哈……本督知道了,原来能惹得姜老板颤巍巍的,只需简单一声唤。」
他笑到美目渗泪,拉着她的手又唤。「岁儿。」
姜守岁一开始只觉浑身不自在,脚底发痒般扭着十根脚指头。
「岁儿啊——」督公大人越唤越自然,尾音还顺顺上扬,根本有意闹她。
被唤到五脏六腑都狠狠抖了个遍,姜守岁干脆豁出去般坦然受着,最终忍俊不住地跟着笑,礼尚往来回了他一声。「阿舒啊……」
瞧啊,不是只有他会卷扬尾音,她也能唤得人骨软筋酥,也能闹得他满脸通红。
突然——
「岁儿,我要求亲。」笑意犹在眼尾唇角,男人表情一转认真,语气低柔且郑重,「我想求娶你。你若肯嫁,我会把所有的所有都给你,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都弄来给你,我会护着你,再不会让谁欺负你,我会待你很好很好,千般万般的好,永远只有你……你、那个……所以……岁儿可愿嫁我为妻?」
出什么事了?
转折来得太快,姜守岁怎么也没料到督公大人会骤然使上这招!
这是……被求娶了呢。
她心上有人,那人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朝她迎来,她才想着要好好谈一段恋情,心里因期待而甜滋滋,那男人却来了个大跃进,使的完全是「既是有情人就用不着罗嗦,直接成眷属方为正理」的路数。
她思绪有点乱,神情有些茫然,但拉着她柔黄的手,她能清楚察觉到那只手五指微颤,指腹略凉。
都说十指连心,他的心想必亦不安地颤抖,静候着她的答覆。
一时间心疼涌上,她对待他永远柔情荡漾,总舍不得见他失意难过,更不愿他多受折磨,于是她回握他的指,牢牢握在手心里,臻首用力一点,脸红红答话——
「我嫁阿舒。」
男人一开始没能反应过来,一脸憨然样儿,等到脑子能使动了,凤目陡然灿亮。
「好!」飞眉扬睫,喜色外显。
「但是——」姜守岁蓦地来个转折。「我这儿有一件事要说清楚,督公大人得仔细斟酌了,如果……如果你不肯允诺,那咱俩就到此为止。」
姜老板突然放狠话,只是红着脸威胁人,杀伤力实在有够不足。
「你说。我都听着。」路望舒尽管语气沉稳,却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姜守岁挺了挺秀背,略抬高下巴,尽量摆出气势。「往后不管发生任何事,督公大人都不可再对我强施摄魂术……阿舒总想着操控别人,要别人听你的话行事,那些我没法子管,但你不能那样对我,我跟你……我们是再亲密不过的一对儿,你要坦率待我,我也真诚对你,如此方为夫妻之道……你、你笑什么?」
男人脸上笑意盈盈,白牙都露出来见人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倾身将她抱住,嗅着她发间与肤上的温暖气味,良久才道:「我笑,是因为你肯跟我好。往后,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向西,你不让我做的事,我绝对不做,你要我站好我就站好,要我下跪我便下跪,全都听你的。」
姜守岁不禁笑出,轻推他胸膛一把,扬睫瞪人。「我要阿舒下跪作甚?」
「我若不够好,做得不对了,就这样罚我。」他原就跪着,此际更是跪得直挺挺,拥她入怀的双手改而乖乖放在大腿上,等着听训一般。
他眼神认真,不带半分玩笑,真是把自个儿交到她手里了。
姜守岁只觉心中软得彷佛塌陷了一块,这一次换她倾身向前,软软掌心捧着他的脸,吐气如兰道:「可我想这样罚你啊。」
她张嘴去咬他的唇瓣,轻咬细磨,重重吮吻,吻得一向冷酷的督公大人哼哼唧唧的,被罚得非常受用。
*
关于追捕甄栩一案的过程与结果,路望舒已钜细靡遗写了份奏折,并遣手下快马加鞭将加密的折子送进帝都,呈至圣上面前。
盛朝讲究「孝」为本,尽管甄太后并非弘定帝之生母,垂帘听政时期更是与帝争权,但少年皇帝之前看在甄氏身为他名义上的母后,在甄栩通敌谋害朝廷命官一案上,对甄氏一族网开一面,即便下令抄家也未波及到全族。
但行刑之际甄栩顺利逃脱,豢养的死士们大闹法场,当日现场除了执法的官兵死伤惨重外,更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无辜受害,可谓罪上加罪。
如祸首已被就地正法,少年皇帝是否就此气消,一切还难说。
若天子怒火难熄,但凭甄太后这位「母后」的面子,怕也保全不了甄氏全族。
看来,盛朝大族之一的永州甄氏也该败落,百姓们又有新鲜事作为谈资,然而这些事已都不关路望舒什么事了。
甄氏惨败,他除去心头大患,替自己亦是替少年皇帝解忧,既是扫除了障碍,接下来朝野可以有一番新气象,端看帝王如何成长茁壮。
至于他这位督公大人,他权也掌过,钱财也得了,如今什么都不贪只贪美人,贪他心尖儿上的那一个美人。
姜守岁被带回帝都时,体内毒素早都根除,右后肩的伤口也已生出一层薄薄的痂来,路望舒直接将人送回一段香酒坊。
先前虽有锦衣卫前来知会报平安,说是姜老板已被督公大人救下,一段香的大伙儿仍是见到姜守岁平安无事返家了,高悬的心才当真归回原处。
酒坊门口立时挂上长长的两串鞭炮,吆喝着点火,劈里啪啦冲天乱响的鞭炮声一解沉闷,然后为庆贺自家老板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吉人自有天相,一段香全铺头的酒买一送一,售完为止。
「……姜姊其实没被劫走吧?」大志傻望着瞬间挤满铺头的买酒客,一手搔着脑袋瓜。
「你该不会故意搞失踪,然后再借『平安归来」这个由头大作文章吧?噢……」
说到这,大志的脑门挨了姜守岁一记栗爆。
「你当日险些没命,咱被劫走还能有假吗?」她笑骂。
「可你一回来,茶还没喝上一口呢,就吆喝着赶着作买卖……」
姜守岁仍笑着,把少年拖到顾客们瞧不见的角落,压低嗓音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估计铺头的生意定然受影响了,如今我这个老板平安归来,当然要扯着大旗昭告帝都百姓啊,是吧?咱们趁此机会把铺头的陈酒尽数出清,赶明儿个选个好日子,几款酿酒师父们新尝试的好酒一同上市,我本还烦恼着该怎么推咱们的新品,未料机会自个儿送上门,咱们一段香就来图个凤凰涅盘,强势归来,如何?」
大志黝黑的脸庞依旧憨憨,嘴微张,口水要流不流的,一会儿才见眼珠子转动。
「……姊,是说,你悄悄说无妨,其实你真没被劫走,是吧?」
少年的额头又被重重弹了一记。
夜深月明,一段香不管是前头铺子或是后头酒坊皆安静下来。
酒坊后的几处小院落住着店里的几位醸酒师父、管事和伙计们,此时也没了闲聊声响,应都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当姜守岁发现督公大人又来杵在前庭那棵老梅树下时,欣喜之情明显多过讶异,她没想到他今夜会来。
她知道的,白日他送她回一段香,紧接着就回宫中覆命,少年皇帝视他为左膀右臂,即使有密折先行送回,对于前左相甄栩之死以及其残存势力等事情真相,弘定帝为求心安,定是要将人召去亲自盘问一番。
他应该累了,却未歇下,而她与他分开不过才五、六个时辰,却是想他了。
「我没施术,仅敲了门。」路望舒很快解释。「今夜负责看门的是大志。」
她家大志会乖乖让路情有可原,根本是把督公大人当成自己人。
姜守岁但笑不语,过去便拉起他一只手,一拉将他拉进闺房里。
房中仅留一盏烛火,如此也足够了,她推他坐在榻上,自个儿则钻进后头小室端来一盆子冒白烟的热水,俐落地绞了条热巾子让他净面拭手,跟着矮下身来为他脱靴卸袜。她感觉得出他有些僵硬,遂蹲在他腿边扬首瞧他,以眼神询问。
路望舒自是懂得她的疑惑,腼腆牵唇,嗓音幽然如梦,「上一世加上这一世,本督服侍别人惯了,而今自己是被别人服侍的那个,想来是有些不习惯。」
她推了他大腿一把,半嗔半笑。「对督公大人而言,我是别人吗?」
他心一震,面上轻红,火光再稀微仍能染亮那双凤目,他摇摇头。「岁儿不是别人,是……是我的妻子。」
她巧笑嫣然,赏给了他一个「哼,这还差不多」的表情。
然后她垂下小脑袋瓜继续忙碌,帮他卷高两条裤管,再把男人漂亮的大脚丫子搁进调好水温的热水盆子里,她听到他放松般沉沉吁出一口气,心微微疼,唇角轻翘起。
「累极了是吧?」她十指探进热水中揉捏着他的大脚,在几个脚板和脚底的穴位上反覆按压,边按边道:「等会儿还得再瞧瞧你肩上的窟窿,我这里有上好的外伤药,是从清泉谷带出来的,一会儿给你裹上。」
她忙碌的小手突然被扣住。
这会儿换她抬头去看他询问的眼光,亦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笑道:「我右后肩是被喂毒的暗器所伤,如今毒已解,伤口并不深,都结痂了,已能活动自如,而你的肩伤可比我严重得多,只好委屈督公大人乖乖让我上药。」
听「委屈」和「乖乖」二词她故意加重音,见她笑容灿烂,甚至笑得有点儿可恶,他就觉得她那模样着实可爱。
路望舒再难隐忍,一把将她拽进自己怀里,牢牢搂住。
歪着身子坐在男人大腿上,姜守岁勉强举着湿淋淋的双手,后来干脆不管了,直接拿他身上的衣衫当成拭手巾,一边擦干双手一边回抱他。
「我是说了什么,竟让督公大人感动若此?」她的话略带玩笑意味。
「守岁……」
心上人突如其来一声唤,唤得姜守岁心头陡凛,头皮都有些发麻了。
「怎么了?你想说什……」她欲抬头看他,脑袋瓜却被大掌按住,于是她听到他的心音,跳得确实过急了些,不似寻常的他。
她温驯依偎,没再出声催他,而在静默片刻后,他终于开口——
「岁儿,我想真正娶你为妻,想给你置办一个隆重的婚礼,但目前的我……办不到。你等我,好吗?至多就两年,等我把该办的事都办妥,再无后顾之忧,届时你跟我一块儿离开,又或者我随你走,到哪里都不是问题,想有什么样的活法都可以,好吗?岁儿,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