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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光泪(下) 第14章(2)

  “阿静——”

  她吓得花容失色,因为太过担心,整个身子更是直往前倾,差点掉了下去,但身后男人,再次的拉住了她,将她拉回楼阁中。

  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猛虎朝这儿看来,然后像是要证明自己没事,它迅速站了起来,甩了甩头,霍地又朝那黑妖扑去。

  黑妖回身,忽地张嘴朝那猛虎喷出了一股黑烟瘴气,猛虎已在半空中,眼看就要触及黑烟,它收势不及,长尾一甩,直接扭腰屈身,如猫一般旋了半圈,落在一旁地上。

  那黑烟所触及之草木,尽皆腐蚀枯萎,眨眼便化为灰。

  发现这招有用,乌鬣嘿嘿冷笑,鼻翼歙张,咧嘴露牙,赤红的眼,露出卑劣狡狯的光芒。

  猛虎小心翼翼的注意着,眈眈的瞪视着它。

  黑妖霍地再张嘴,吐出了黑气,这一回气如箭矢,更快,更集中。

  猛虎后腿一瞪,往旁退闪,但黑妖接二连三,连连张嘴,吐出的黑气,一次比一次狠绝、精准。

  银光捂住了嘴,几乎不敢再看下去,可她也不敢闭眼,怕一眨眼,就会失去他。

  黑气几次和猛虎擦身而过,蚀去了它几撮毛,可就没真正伤着它。

  她看得心惊胆战,却也发现眼前战况,看似惊险,可阿静东闪西躲,却逐渐更加逼近那头妖。

  那头黑妖也发现了,它吐出的黑气更快,但那没办法阻止虎的靠近,下一瞬,它发了狠,忽地朝前冲了上去,张嘴便朝那头虎的颈项上咬去。

  没料到它会这么做,银光抽了口气,心跳猛地一停。

  可那猛虎却早已料到,似早就在等,它闪过最后飞射而来,如箭般的黑气,跟着霍然立起了上半身,虎爪狠狠一挥,一掌就打在黑妖的脸上,瞬间将那黑妖重重打倒在地。

  黑妖痛叫出声,见虎又攻来,不禁奋力屈身以后腿狠踹猛虎腰腹,试图以掌爪挖出其腹肉,眼看它腿爪就要踢中猛虎之腹,哪知眨眼间,那虎已低身闪开,黑妖挺腰翻身张嘴,又想吐出瘴气,猛虎忽而化身为人,身形矮上一截,但他的掌足却由兽掌化为人手,一把硬生生抓住了它的长嘴。

  腐蚀黑气吐之不出,反而逆流倒回,它抬掌还想反抗,可那兽人大手奋力一扭,将它转了半圈砰然砸在地上,跟着在眨眼间,将另一手化为兽爪,猛然戳进了它的胸口。

  不——

  剧痛传来,它瞪大了赤红的眼,想要呐喊、求饶,可一切已是不及。

  那兽人,满脸是血,冷冷的看着它,硬生生捏爆了它的心脏。

  它痛嚎出声,蓦然瘫倒在地。

  他喘着气,看着那黑妖眼中的红光,慢慢消逝黯淡下来,终至死寂,它喘了一口气,又一口气,这才终于停止了呼吸。

  他赢了。

  直起身子,他抽出了沾满黑血的手。

  “阿静——”

  银光的叫唤,从身后传来,他转过身,看见她朝他飞奔,可是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他死命支撑着,却感觉到晕眩。

  他想迎向她,却跪倒在地,弯身吐了一地。

  他的呕吐物,是黑色的。

  该死!

  胸腹及嘴脸中的血洞,不像之前很快就愈合,那阵阵的麻木与刺痛,让他知晓,那黑妖身上的针毛与嘴牙,都是有毒的。

  “阿静!”

  眨眼间,银光已快冲到眼前。

  怕牵连她,他奋力抬首,吼道。

  “别过来!”

  银光吓了一跳,泪悬在睫,可她停住了,他从没对她那么凶过。

  见她停住,他松了口气,虚弱的张嘴告诉她。

  “有毒……”

  刺痛转回火焚的疼,吐出这两个字,他再撑不住,就要倒下,但下一瞬,她却接住了他。

  他不敢相信,她怎能如此愚蠢,可她明明听清了,却还是靠近了他,不顾他身上的肮脏与污秽,伸出双手接住了他,拥抱着他,和他一起跪在地上,没让他狼狈倒地。

  “没事的,别担心。”她泪流满面,硬扯出微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别怕、别怕——”

  这个笨蛋……傻瓜……就和她说有毒了……

  他的视线朦胧,看不清她,只听见她的声音哭着反覆。

  “阿静,别怕,你别怕……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好想抱住她,再一次拥抱她,却没力气抬手。

  他实在太蠢了,太蠢了,明明曾有许多机会和她朝夕相处,却因为太过顽固,而浪费了这么多年,一天也好,多一天,也是好的啊……

  剧痛如火焚袭身,他的意识开始退散。

  该死,他好想和她在一起,好想一直陪着她、宠着她,和她携手白头。

  他想看她穿上那袭大红嫁裳啊,为了他穿。

  她穿起那衣,一定是美的,他知道。

  他好想看,好想看哪……

  为他呀……

  “阿静——”

  她的哭喊响彻云雷,揪住了心,让热泪逸出眼眶。

  可他再无力支撑,霍地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

  他浑游在黑暗的海中。

  天上没有星月,海上没有渔火点点。

  不,是他的眼睁不开。

  一切都好静,好静,静如死寂。

  他死了吗?

  银光呢?还活着吗?还在哭吗?

  他奋力想睁开眼,想寻找她,却无法动弹,身旁的水似泥沼,紧紧的裹着他,无论他如何施力,都挣不开来。

  他好累,倦得极想睡,可她哭泣的模样,呕心的泣喊,却深植入心,不肯消散。恍惚中,好似仍能看见她泪湿的脸,听见她哭泣的声。

  明明是无声的,他却莫名感觉得到,那椎心的呼唤。

  别哭了,别哭了呀……

  他得去找她,得找到她。

  他咬着牙,试了又试,试了再试,终于弓起了背,翻了个身。

  忽地,毫无征兆的,他身边来了两个男人,立于水面上,他看不见,却感觉得到。

  就是他吗?

  是,就是他,冷知静,我查过了。

  好厉害,竟然能在忘川里翻身,看来又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咦?姓冷,不是姓风吗?

  好像凤凰楼主曾改过姓,他也跟着改了,是他儿子没错。

  算了,确定是同一个就好。

  他想发出声音,却无法张嘴,他想张开眼,却无法睁眼看清那两人,但他清楚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知道巫女泠的下落了吗?

  不知。打她知道咱们有镜能追踪她之后,她就用魔人书里的咒术,掩去了她的行迹,那已经是千年前的事了。

  可恶。那凤凰楼主没查出她的下落吗?

  没有。

  那我们还放了他?

  没办法,他命不该绝啊,不然也不会在忘川这儿,早被拘到前头去审了,况且生死书上都写了,他还有好些年的寿命,不还他,咱们还能如何?一会儿那凤凰楼主闹到爹那儿,我们才头大。

  呿,生死书上写的事,他怎知道?

  ……他和二哥做了交易。

  狗屎,那家伙生意做得也太大了,还能下地府讨价还价?

  唉,谁教咱们有求于他,再说,他拿了乌鬣的魂来换,至少咱们有魂可以审,说不得能查出那巫女泠跑去哪了。

  啧,也是。罢了罢了,放他走吧。

  那话声一落,他忽然感觉整个人脱离了水面,跟着眉心一凉,下一瞬所有曾经消失的苦痛,全都蜂拥而来,他仰天嚎叫出声。

  很痛,是吧?我猜也是,你忍一忍啊,撑得过去,命就是你的,要是怕痛撑不过去,那就只能留在这儿当苦差,到寿尽之后,才能再去投胎了。

  老七,少废话了,送他去吧。

  是是是,冷——不对,风知静,没啥事就别回来啦,咱们这儿忙得很,很缺工的,下回可就没那么便宜啦。

  男人连声称是,却还是笑着说了一串,跟着只听他轻喝一声。

  去吧。

  他感觉自己浮上了天,跟着白光乍现,包住了他,霎时间,疼痛更加剧烈,他痛得弓身张嘴嘶嚎,几乎以为胸口就要爆裂。

  然后,他真的听见了自己可怕的嚎叫,还听见了银光的哭喊。

  “阿静、阿静——爹,他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明明方才还好好的啊!”

  他张开了眼,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看见了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昂首哭着追问身旁的男人,小小的手,还紧紧的握着他的,不肯放。

  “方才不好,他只剩一口气了。”那男人气定神闲,瞅着心急的丫头,指着他道:“现在,才是好的,瞧他中气多足,这声吼,怕是全城都听见了。看,不都醒了吗?”

  银光闻言,霍地回首,只见他睁开了眼,她慌忙凑上前来,“阿静、阿静,你还好吗?看得见我吗?”

  他喘息着,满身是汗的看着眼前的小女人,即便剧痛如火焚身,但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银光啊,是他的银光。

  他握紧了她的手,看着她满是泪痕,略显苍白的小脸,嗄声问。

  “毒……没事吗?”

  “没事、我没事。”她摇头,哭着说:“我身上没伤啊,没你那么严重……”

  是吗?太好了。

  剧痛霍然又袭身,几乎撕碎了他,他咬牙闷哼,痛得全身紧绷。

  “阿静——”她慌得又落了泪。

  他想安慰她,却做不到,只能握着她的手,抽搐着。

  蓦地,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他汗湿的额。

  “没事的。”

  他抬眼,看见大手的主人,男人垂眼看着他,虽难以察觉,但知静仍看见他眼下有倦累的黑影,可他噙着笑,神色从容而自然。

  “忍一忍,只是残毒在你体内,待你出了身汗,把毒逼了出来,便没事了。”

  火焚的高热剧痛,似被他冰冷的手吸走了大半。

  倦意蓦然上涌,他看着那男人,死命撑着、喘着气,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字句。

  “不要……别这么做……我不想昏过去……”

  “你醒着,会很痛。”男人告诉他。

  “我可以忍……”他看着他,提醒:“我是兽人……我好得很快……”

  他是兽人,可这男人不是,他见过他在夜里痛到难以自抑,咬牙忍痛,他看过夫人次次哭红了眼。

  以前,总以为真是他所受的旧伤,可走过一回才知,那是毒啊,妖的毒。

  他知方才那不是梦。

  他清楚这男人,真下了地府,换回他一条命。

  男人仍没收手,仍将手搁在他额上。

  他深吸口气,凝望着那个看顾他一生的男人,哑声张嘴,让长年哽在胸中的称呼,逸出喉头:“爹……”

  男人气微窒,隐隐震了一下。

  “别让娘再哭了……”

  看着他,男人黑眸收缩,眼里浮现可疑的水光。

  年轻时,因为一时大意,受了毒伤,当时还以为有得解,谁知伤他那人是妖,鬼医和师弟、弟媳一同替他解去的毒,竟去而复返,三番两次复发,年年折腾着他,累了小楼,也累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得替他俩顾着银光。

  他知道受了妖毒会有多痛,他受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就这样继续替这孩子过毒,可孩子孝顺啊,他若真在这时逞能,这孩子怕是又要和他继续闹别扭了。

  千是,他轻扯了下嘴角,收回了手。

  “那就好得快一点,我等着抱孙子哪。”他说。

  火焚的高热,再次袭来,知静浑身肌肉蓦然又紧绷,但他忍住了到嘴的吼,只因身旁的女人已察觉,又紧张的握住了他的手。

  知她会担心、会害怕,他让自己专注在她身上,在她和自己紧紧交握的小手。

  “别哭……别哭了……”他侧过身,抬起另一手抹去她脸上的泪,哑声道:“我没事的……没事……你别哭了……”

  “好,我不哭……不哭……”她乖乖点头,泪水却半点也不受控制。

  她引起的心疼,竟超越了其他。

  他忍着痛,让自己专注在她身上,听她的心跳,看她的小脸,嗅闻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那几天,她守着他,顾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擦去了身上的汗水。

  他有好几次,痛得差点失去理智,痛到真的想死,可她在这里,一直在这里,陪着他。

  然后,火焚的高热,终于开始消退。

  天黑了,天又亮了,他不知究竟又过了几日,虽然不想再昏迷,可恍惚中,依然陷入了昏睡。

  再清醒时,银光已窝进了他怀里,小小的眼,哭得又红又肿,长长的发散乱的披散在身后,发上的簪早掉了,身上的衣也已皱得不成样。

  她的模样,好憔悴,像这几日被生生折腾的,是她不是他。

  可即便如此,夏日午后日光下的她,看起来,依然好美好美。

  恋恋不舍的,他低头舔去她颊上的泪痕,以唇舌轻轻滋润她干裂的小嘴。

  然后,她醒了过来,看见他瞳眸已清,不再藏着疼,不再隐着痛。

  蓦地,可疑的水气,又上了她眼。

  “不疼了吗?”她抚着他的脸庞,哽咽轻问。

  他心头一紧,哑声告诉她。

  “不疼了……”

  虽然如此,她眼中的泪水,还是滑落了。

  他温柔的吻去她的泪,贴着她的唇道:“已经不疼……”

  她想忍住泪,却做不到,他伸手将她紧拥,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感觉她的温暖和心跳。

  她喉头紧缩,也伸手拥抱他,跟着却听他哑声道。

  “你好臭。”

  银光闻言,破涕为笑,可眼中的泪水,还是止不住。

  她猜,他是真的好了,至少已好到能在乎她身上的味道。

  即便嫌她臭,他却还是紧抱着她不放,依然厮磨亲吻着她的小嘴。

  “我想……我们需要洗个澡……”他说。

  她含泪微笑,吻着他的唇道:“我已经教人,备了热水。”

  她的贴心,教他笑了出来。

  这世上,再没人,比她更了解他了,他知道。

  他抱着她起身下了床,踏出第一步时,因卧床多日,脚下有些颤踬,但他很快就站稳了。

  他重新迈开脚步,抱着这些日子,变得十分清瘦的她往外走。

  她攀着他的肩头,哭着、笑着,亲吻着他粗犷的脸庞。

  他抱着脏兮兮的她,穿庭过院,经过了仆役丫鬟身旁,经过了开心的阿万、冷漠的里昂,越过了笑着的爹与哭着的娘,一路走到了浴池所在。

  大大的浴池,冒着蒸腾的水气。

  他抱着她入了池,吻着又脏又臭,却比什么都还要珍贵的她。

  又一次的,他舔去她夺眶的泪。

  从今而后,他再也不想看她掉泪了,再也不想。

  他这一生,只要有她,只须有她。

  她是他的心肝、他的骨血,是他的三魂七魄、永生的伴侣,是他刮骨刨心,怎样也舍不下的爱啊……

  水气氤氲,声淙淙。

  轻拥着这个小女人,他亲吻着她的唇,他清楚知道,他回到了家,已经到了家,她的所在,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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