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那锭银子应该有十两吧,难道还不够还债?”瘦黑汉子从地上爬起来,不确定的问。
瘦黑汉子姓璩名勇,是饭馆的厨子,也是饭馆的东家,在元配李氏病逝后来年娶了杨氏为继室,后者为其生下一儿一女,连同元配留下的一女,共有三名子女,一家五口就住在小饭馆的后院里,以此饭馆为生。
“若是前些日子宁儿丫头没出事的话,还能还上一大半,但现在……”杨氏愁容满面的叹息道:“这事该怪我,我根本不该让她帮我到河边洗衣服,她年纪还那么小,应该让她和宝儿、翔儿一样好好的待在家里——”
“说什么呢?那丫头都十四岁了,怎还算小?就是因为你一直宠着她、由着她,她才什么都不会,连洗个衣服都会落水,害得咱们又得替她花钱请大夫。”璩勇愤声道。
“欸,你也别这么说,她又不是故意要落水的。”
“她若是故意的,我马上掐死她!”
“你这个做爹的怎能说出这种话?若让旁人听见,指不定又会说我这个继母搬弄是非。”杨氏一脸忧虑的闷声道。
“谁敢胡乱说话,我撕了他的嘴。”
杨氏正欲开口,外头却传来有客上门的声响,“老板,还卖不卖饭呀?”
“卖卖卖。”璩勇立刻扬声响应,一边将自己的女人往厨房方向推去,免得她在店里碍事,一边大声唤道:“阿福!阿福!还不快点出来招呼客官,跑哪儿偷懒去了?”
“来了,来了。”伙计阿福立刻从后院那头跑了出来。他哪有跑去偷懒呀,是让夫人使唤到后院去做事,一刻也不得闲。
客人一个接着一个进来,小饭馆又热闹了起来,伙计阿福在前头,东家厨师璩勇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都忙得不可开交。
杨氏见状,放心的回到后院去,只见她那对宝贝儿女仍乖乖地待在房里吃她刚上街买的乌梅糖和烙饼,吃得正欢。
她嘴角微扬,一脸慈爱的看了他们一会儿之后,这才转身往酱菜库走去,心想着这段时间没她在一旁盯着,那丫头肯定又会偷懒。
果然,她一走进酱菜库就见那懒丫头坐在酱菜缸上发呆,一堆欲做成酱菜的菜还原封不动的堆在那里。
她拉下脸,怒不可遏的走上前,伸手狠狠地拧了她一把,怒道:“你这个懒丫头,没人盯着就不做事了是不是?也不想想咱们家有几张嘴要吃饭,你帮不上忙就算了,偏还惹事让家里的债愈背愈多。”
她愈说愈气,一想到为了救治这死丫头所花去的那些银两,她就忍不住抡起巴掌往她身上招呼去。
“别人河边洗衣都不会落水,偏偏就你会,你一定是存心的,是不是?”她气得不轻,愈发使劲的拧她。“总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要死就去死,也没人拦着。克死了亲娘又想累死亲爹,你是想害死我们全家吗?既然都咽下最后一口气,又活过来做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死一死算了!你这个臭丫头!死丫头!贱丫头!讨债鬼——”
“够了!”始终沉默被打到墙角边缩着的璩心宁突然大叫一声,用力将不断抡到她身上的巴掌拨开。
杨氏没想到她竟然敢反抗,着实呆愣了一下,随即怒火狂燃的吼了一声,伸手抓过那该死丫头的头发抬手就打。
“你这个臭丫头竟敢对我动手——”
既然刚才都反抗了,这回璩心宁当然不可能再呆站在原地任由杨氏打骂,身子一扭,手一拨,三跳两跳的就躲开了她,拔腿奔出酱菜库,往前头狂奔而去。
杨氏从酱菜库里追了出来,眼见那丫头奔跑的方向,她心慌意乱,急忙吼道:“臭丫头,你要去哪儿?给我站住!你要敢踏出这后院,以后就别想再回来这个家了,你听见没有?”
那丫头的头发散了,衣裳凌乱,脸上有红肿的巴掌印痕,脖子上也有泌血的抓痕,一看就是刚挨了打,若让她这样子跑出去,以后街坊邻居会怎么说她?
还有孩子他爹,他一直以为她宠溺着这个死丫头,舍不得骂她一句,更别提是动手打她了,若让这死丫头这样跑出去,她伪装多年的心血不全完了?绝对不能让那丫头在这时候走出后院!杨氏心想着。
“回来!只要你现在回来,我就不计较你刚才和我动手的事,也不会再打你。”她对璩心宁说,见那死丫头终于停下脚步,她心喜的立刻改用更加和缓的语气对她说:“你的身子才刚好,还需要休息,回房间去躺下来。”
璩心宁顿时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她再接再厉劝道:“你这回生病,家里花了很多钱请大夫,欠了很多银两,娘刚才也是想到这点,心情不好才会忍不住动手,以后绝不会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璩心宁忽然开口了。
“什么?”杨氏呆了一下,就见那丫头转身迅速的往前头跑去。
她大惊失色,急起直追,却听见那死丫头竟然扯着嗓子,用惊惧哽咽的声音大叫着——
“救命,救命。”
她一追过去,迎向她的就是璩勇和伙计阿福疑惑而怀疑的注目,她没时间理那两人,赶忙找寻璩心宁,却见她头也不回的穿过厨房朝前头做生意的饭馆跑去,口中嚷嚷着的救命声仍不绝于耳。她心凉的停下脚步,没敢再追出去,却也没了主意。
这下完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璩勇沉声问道。
杨氏又着急又生气又不知该做何解释,最后干脆气呼呼的丢下“不知道”三个字,就转身回后院去了。
那个死丫头、臭丫头最好别回来,要敢回来,看她怎么教训她,真是气死她了!
“谁啊?”听见门上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林芸娘放下做到一半的针线活,走到门前扬声问道。
“芸姨,我是宁儿,救命呀!”
听见门外传来的声音,林芸娘赶紧将门打开,外头的璩心宁立刻一闪而进,然后反身迅速将大门关上,落锁。
“发生了什么事?丫头,你……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打的?是不是杨氏?”林芸娘在看清楚她凄惨的模样后,既惊又气的问,迅速将她拉进屋里,扭来一条浸湿的布巾替她拭净脖子上泌血的伤口,帮她上药。
林芸娘是璩勇元配李氏的好朋友,两人一起长大,同年出嫁。不过两人命都不好,林芸娘进门三年后便丧夫成了寡妇,婆婆恨其无出又克夫,直接以七出之名将她扫地出门,娘家亦觉丢脸不让她重返家门,只有好姊妹李氏愿意暗中助她,接济她上京,帮她租了一个小院,并协助她接些绣品与针线活过活。
这种自食其力的生活虽清苦却也不难过,只是她们两人都没想到林芸娘的生活才稳定下来,李氏却接着患病,最后竟因病而逝,留下一个五岁的女儿,也就是璩心宁。
对于李氏的丈夫璩勇在妻子病逝不到半年就再娶杨氏,林芸娘无话可说,却不由自主的关心着好姊妹所留下的那个孩子,担心她会遭后娘虐待。不过她终究只是个外人,而且还是个没婆家也没娘家可依靠的寡妇,能做的事实在是很有限,完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别再回去了,以后就和芸姨住吧。”她心疼的摸了摸璩心宁被打得红肿的脸蛋,柔声劝道。
“好。”
璩心宁点头答应,让她顿时喜出望外。因为这话并不是她第一次对这丫头这么说,但这丫头过去总是对她摇头,天黑了就回家,让她焦心不已却又无能为力,但这回她竟然说好?
“真的吗?你别骗芸姨。”她激动的抓住她的手。
璩心宁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忽然低头道:“我不想嫁给赵老爷。”
“什么赵老爷?”林芸娘呆了一下,忽然想到这丫头好像再过几个月就要及笄,可以嫁人了,时间过得真快。
“西坊街的赵老爷,我偷听到娘和爹商量着要将我嫁给赵老爷做填房。”她低声说。
“你说什么”林芸娘立刻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整个人显得既震惊又怒不可抑。“这是真的吗?那赵老爷是什么样的人,你爹难道不知道吗?那杨氏安的是什么心,你爹竟然也由着她?这太不像话了!不行,这件事我非管不可,我一定要问清楚他们到底想怎样?这不摆明想害死你吗?他们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覆,我绝不罢休!”
说完,她怒气冲冲的就要往外走,却让璩心宁给拉住衣服,后者用力的摇头,恳求的对她说:“芸姨,您别去问,问了他们就知道我躲到您这来了。他们是宁儿的父母,有权将宁儿许配给任何人。他们有理,您却没有,所以您别去,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只要他们找不着我,自然没法将我嫁到赵家。”
“可是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及笄了,你总得嫁人,不能在这里躲一辈子。”林芸娘眉头紧蹙,满腹忧虑又愤怒不已。
“先度过这个难关,以后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好不好?”她恳求道。
林芸娘皱了皱眉头,看她一脸乞求的神情,最后终于轻叹了一口气,安慰她又像自我安慰般的对她说:“我看那位赵老爷也不可能为了你而一直不再娶,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听见他又成亲的消息,到时候不管是你爹或那个杨氏都没办法再逼你嫁给他了。你就先在我这躲一阵子吧。”
“谢谢芸姨。”璩心宁立刻破涕为笑,随即又担心道:“如果爹和娘找到这儿的话——”
“他们若敢来,我定用扫帚将他们扫出去!”林芸娘凶悍的说。
“谢谢芸姨,宁儿给您添麻烦了。”璩心宁歉疚的朝她鞠躬。
“我不爱听这话。”她摇摇头,伸手摸了摸她苍白而瘦削的脸,柔声问:“你的身子都康复了吗?脸色看起来还是很苍白,也比前阵子瘦了许多。”
“都康复了,大病初愈不都这样吗?芸姨别担心。”璩心宁微笑道。
“叫我怎能不担心?”林芸娘叹息。“你娘在过世前曾托我照顾你,上回听说你溺水,差点连小命都没了,你可知我有多担心?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芸姨怎么对得起你在地底下的娘亲,对得起她对我的信任与托付?”她擦了擦眼角,又抚了抚胸口,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对不起芸姨,宁儿总是让您操心。”璩心宁满怀歉意的低下头。
林芸娘摇了摇头,轻轻地将她往房间的方向推了推,柔声道:“可怜的孩子,你这些天都没睡好吧?去躺下来休息,好好的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有芸姨在。”
她疲惫的扯了下唇瓣,点点头,从善如流的转身往里头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