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的四月初仍有些凉意。章孟藜起身,穿上针织外套,目光不经意扫过桌历,才惊觉时光匆匆——进入纪录科已满三个月了。
一个星期约有三个半天在开庭,其余时间有整不完的卷、发函各单位、起诉与不起诉书送达、案卷归档等等有的没的,忙碌让她忘了日子的飞逝。
“想什么?一起走啊,伞记得带着。”同事拍拍她肩,她拎了包和伞,一道走出办公室。行至隔壁检察官办公室前,检座们正好从里头鱼贯步出,她觑见她的老板大人不知听见身旁的黄检说了什么,一脸笑意。
像察觉她目光,那人侧眼看了过来,对上她视线,一双深目含着笑意,她蓦然热了脸,转首跟着同事下楼。
她的老板最近很奇怪。不,是他那个人一直都很奇怪,看上去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开口却常是贱死人不偿命;说他对被告温和有礼、不摔卷不恐吓,但老在庭讯后起诉人家;说他好像漫不经心,遇上情有可原的犯嫌他会利用资
源给予协助……最近,他老用一种深邃到令她感到心慌的眼神看她,好像她有什么秘密被他抓在手中一样……
“听说今天吃的那家不错。是古都还京都啊?”
“我记得是日本料理,应该是京都啊。”
“京都啦,上次我们不是有去那里吃过套餐?你说还不错的那家。”
“原来是那家喔……我家今年围炉在那边吃的,合菜很不错。”
“噫,孟藜,你来好几个月了,有吃过这附近的餐厅了吗?”同事开口问。
章孟藜回神,看了过去,是执行科的书记官。她微笑开口:“我只吃过后面那条街的素食回转火锅,还有自强夜市,其它的还没呢。”
“你也太逊啦,有机会要多去尝试看看,像公正街包子、周家蒸饺、液香扁食、庙口的钢管红茶,都可以试试看。”
“你说的那些我都听过,美食节目都有介绍,可是还找不出时间去吃。”
“跟你讲,炸蛋葱油饼最赞啦。”
章孟藜眼睛亮晶晶的。“听说蛋黄是半熟的,咬下去会爆浆?”
“也可以跟他们说要全熟蛋,看个人喜欢啦。”一行人讨论着美食,约十分钟的路程后,已置身欢送会场地。席开多桌,各科各组同座,难得共聚一堂,红酒佳肴,气氛温馨愉悦。
在主任检察官发表荣升高检署的感言后,陆续由同仁上台说离别话,然后拥抱、送礼祝福;感人肺腑中,亦有人在酒过三巡时脱稿演出。
“为什么调走的是他,怎么不调张金安?啊,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嘿,我心里都知道的……”被戏称愤怒鸟检察官的刘治方手里还握着红酒杯,他一张脸红通通,对着身侧同事说话。
“喂,你知道吗?我干检察官干这么久,那么辛苦努力,还是一个小小的检察官……呃!”打个酒嗝,一旁同事劝他小声说话,他挥手说:“为什么要小声?反正你们都在背后笑我是愤怒鸟不是吗?我操!当年调我去金门,不就是怕我起诉吗?检察官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呵呵,是可以被操弄的工具!肮脏面我看多了,那个许智国,我呸!还有前面那个张金安,我呸呸呸!”
靠,点出检察长的名字是打算前途不要了吗?一旁同事见台上说话的检察长黑了脸,忙拉住刘治方挥动的手,低劝:“刘检,你醉了,别喝了。”
“我哪里醉?我头脑很清楚啦!是你们这些人不清……恶!”干呕几声,吓呆邻桌纪录科几个女同事。两个男性同仁急忙搀起刘检,步出包厢。
突发的状况并未影响欢送会的进行,晚间近九点才结束活动。走出餐厅门口,外头已飘着细雨,章孟藜拿出折叠伞,身后突有酒气靠近。“一起走吧。”
她回首,她家老板大人垂着漂亮的眼睛看她,他白皙的面庞微微透着红泽,她讷讷问:“你……喝很多吗?”
“大概五、六杯吧。”
“你平时好像不喝酒?”
“是啊。”
“那你喝这么多不要紧吗?”她有瞄浓度,13%,对于像他这样平日不喝酒的人来说,是有点高了。
“所以你得负责送我回家。”周师颐拿过她的伞,撑了开来,道:“走吧。”
她走在他右侧,垂在身侧的左手时不时与他的右手背擦过,明明伞下空间不大,感官却像被无数倍地放大,她感觉自己心跳快了,连呼吸也不敢用力。她悄悄把手挪到腰后,努力找着话题。
“那个……刘检后来怎么样了?”
“嗯?”周师颐没听清。
“刘检啊,他后来没回包厢,他先回去了吗?他是不是跟检察长有过节?”
“很重要吗?”他扯松领带,低应了声。
“啊?”
“我说,”他停步,侧过脸庞看她,噙着笑。“他很重要吗?”
“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他只是盯着她笑。可能喝了酒,此刻,他眼睛带着水气,一种微醺而醉人的眼神。
“都下班了,可以少说一点工作上的事。”
“……喔。”她不自在地应了声。但除了工作,还能说什么?“那个……”
“哪个?想好再问。”周师颐应了声,举步前进。
她慢慢跟着他,静了一会,终于挤出声音:“你喝那么多杯,有醉吗?”
“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看你脸颊有些红,眼神也有些……”
“有些什么?”他说话同时,右臂环上她肩,她颤了下。
“周、周检。”她偏过脸,盯着他搭在她右肩的手掌。
“你要说什么?”
“你的手……”他手环过她肩背,她感觉自己身后热了起来,这个举止对她来说太亲密了,她不知道他怎么想,可她的认知里,情侣才能有这样的动作。
“手怎样?”
“我、我觉得我们这样被看到的话,会有误会的。”
“什么误会?”他顿了顿,搭在她肩的右手略收紧,让她与自己更贴近。
“你指的是这样?”
“……对。这样会被人误会我们的关系。”她声音愈说愈小。
“有什么好误会,你不是喜欢我?”
“……”她瞠大眼,瞪着他红红的耳根瞧。他一定是喝醉了,看他脸色、眼神,皆异于平常时候,所以她根本不用在意他说什么,也许他一觉醒来,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周师颐忽然长吁口气。“真不该喝这么多杯……路灯好像在晃,旁边那些房子也在晃。”他像是自语,说完,轻轻笑着。
对,他肯定是醉了,喝醉的人最喜欢自语。章孟藜暗松口气,双手轻轻扶住他手臂,就怕他醉得分不清虚实。一路回到他宿舍楼下,他摸着西服口袋,左右翻找两次也没找出什么,她看不过去,手伸进他口袋,拿出一串钥匙。
“哪一支是大门的?”章孟藜拿着那串钥匙,问他。
他微眯起眼,看了一会,指着其中一支。她开门,搀他进入,想转身离开,又放心不下,只好开口:“你住哪一楼?能自己上去吗?”
“三楼。你送我上去。”
在他指示下,她扶着他手臂上了三楼,依他指示,找到钥匙开了门,欲唤他,只见他背靠着墙,眼已阖上。“周检,门帮你开了,要睡觉就进屋里睡。”
他不说话,她只看见他静合的眼睫毛很长,脸颊漫着红泽,耳根也红着,她再细看,他微露出的脖颈像是也红着。
“你对酒精过敏?”她手抚上他颈侧,很热,和他经常冰凉的手温不一样。
他没回应,只倏然抓住她贴在颈侧的手,移至他脸颊,舒了口气,像是很舒服,展眸时,她红着脸盯着他瞧。他笑,指指自己脸颊和脖子,道:“这个,有点痒,你手湿湿凉凉的,贴这样很舒服。”
她手因为收伞时沾了雨水,确实有些湿。“那是雨水。”
说完,把手抽回。她双手背在后,说:“我想你应该是对酒精过敏,你的脸和脖子摸起来好热。”
“过敏吗?”他有些疑惑,但也只是脱了鞋,往屋内走,他开口:“进来吧。”
“我要回去了。”她看着他一路往内走的身影,最后,他在沙发坐了下来。
“帮我倒杯水再走好吗?”周师颐靠上椅背,仰脸瞪着天花板。嗳,真的醉了?天花板也微微转着,原来红酒的后劲不容小觑。
这情况她也走不开。脱鞋进屋,在客厅角落找到饮水机,倒了杯温水,她移步至他身前。“喝水吧。你浴室在哪?我去拿毛巾帮你冰敷一下,脖子就不会痒了。”
“房间对面。”
她经过敞开的房门,往内瞄了眼。床铺上枕被整齐排放,上头仅有看着像是居家服还是睡衣的衣物,整体看过去,猜得出他生活上应有不错的规矩。
拿了毛巾,在冰箱找到冰块;回客厅时,那人已躺平在沙发上,一只胳膊举高,搁在额上。她矮在沙发旁,碰了下他手臂。“周检,起来脱外套,你穿着睡觉应该不舒服吧?”
他挪开胳膊,半睁着眼看她,眼睛里仍有水气,这样的神情,看得她心软。她坐到沙发一侧,问:“你还很晕吗?我看你今晚也别洗澡,酒退了再洗。起来外套脱了,冰敷后睡一觉吧。”
周师颐坐起身,感觉脑后胀痛,他试着脱西服,一条手臂却怎样也抽不出来;她看着好笑,靠上前帮忙。他有气无力,身子自然倾前靠在她身上,下颚抵在她肩窝处。男人的体热和酒气扑上,她热着脸将他外套脱下,搁在椅背上,侧首,才见他睁着深眸看她。她避开他凝视,推推他胸口,让他躺回,抓起方才暂放腿上的毛巾,贴上他的脸。
一会时间,她又开口:“下巴抬一下,脖子这边也要冰敷,才不会痒。”
周师颐乖乖地微仰下颚,他最上方的衣扣未解,能冰敷的面积有限,她遂开口:“你能解开两颗扣子吗?脖子冰敷不到。”
他摸索半天,一颗也没解开。她看了有点恼,整个包了冰块的毛巾就往他脸上一放,覆住他整张脸。他一怔,毛巾下,无声而笑。
她没帮哪个男人解过衣扣,双手碰到他热烫的皮肤时,指节还缩了下。忙了一会,松了两颗扣子,她拉开他早扯松的领带,抓了毛巾往他颈部一贴。
冰水流淌至他颈下身体,他畏寒地“嘶”了声,她好笑出声:“冷?酒精过敏的人还喝这么多。”
突如其来的冰凉后,其实很舒爽,他神情柔和地说:“我不知道我会过敏。”
“不知道?”她毛巾稍移位置。“你从没喝过酒吗?”
“应该是国中时的事了,那时候我妈生我妹,我外婆过来帮她做月子,常吃麻油鸡,我吃过几次,没什么特别反应。”
“麻油鸡应该是用米酒,我记得米酒是蒸馏的,好像比较不会引起过敏。”
“你对酒有研究?”
“没有。我爷爷爱喝酒,有听他说过。”想了下,又说:“也许你不是对所有酒类过敏,不过以后还是少喝吧。”
“本来就不喝,但今天不喝说不过去。”
她只看他一眼,没再说话。静默让气氛变得有些暧昧,尤其他皮肤被冰敷得有些冷凉,她手指每次不经意滑过,总觉心尖也颤了颤。
冰块半融,毛巾湿淋淋,他衬衣也沾了点湿,她说:“我去拧干毛巾。”
她起身时,他一把拉住她。“不用忙了,我只是晕,脸和脖子这个好多了,不会特别不舒服。”
“喔。”他手温微凉,贴在她腕上,她试着抽回,他却笑着。
“你好像很紧张?”
“没有啊。”她应得快,显得很没公信力。“我要拿毛巾去放。”
他一松手,她转身就往里头跑,他只是笑着阖上眼,想着,他这样是有点无赖了,但这么逗着她的感觉,真的很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