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怯生生的被人拉来扯去,毫无定位,站在潜龙寺的门口,不知如何是好,想哭又害怕被欺侮,直到师父出现,抱起她,给她温暖与关怀……
那年的师父,年纪尚轻,神态却沉着得像个老者,师父俊彦的少年模样一直深深的刻印在她童稚的心版上,永难磨灭。
从小,她生长在潜龙寺,每日睁开眼便是与佛像相对,佛门的戒律终日萦绕在耳边,能被教导成今日这模样,她是该惜福了,最起码没流落街头当乞儿,还能习字学画背诵佛经,真的该知足了。
上好的沉乌檀香在鼻前荡漾,释心澄的双眸睁不开,敏感的嗅觉却替她感应了周遭的一切,她不知不觉放松了心防,咬在唇上的贝齿也松了开来。
“你师父可曾提及关于你的身世?”
一只微凉的掌心贴上她发热的额头,冷热交错,惹得她直打哆嗦。
释心澄梦魇似的,低声嗫嚅,“我是孤儿……哪有什么好提的?”她早把师父当成家人看待,无怙无恃又如何?有师父疼就行了。
片刻,她耳边传来一阵低笑,挠痒了她的心。
“释断尘可曾向你提过五蕴心法?”
温温凉凉的大掌转移至白皙脸蛋上,她感到难受的呻/吟了一声,眸子怎么也睁不开。
李洛斐那张俊美面容近在眼前,总是笑得阴阴邪邪的,随时都在算计着什么似的,很是吓人,但……她怎么好像渐渐习惯了这张脸庞?
“你……该不会也想抢五蕴心法?”她哑着软嗓,怯怯的反问。
但是长这么大,她真的没听过这部心法呀!究竟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李洛斐缩回手,自顾自的开口,“这部心法自十多年前便在江湖谣传,相传是由玄奘自天竺取经后传入东方,会梵语的人少,自然懂得这套心法的人更少。
据传潜龙寺法号悟禅的和尚是最终得手的人,自他圆寂之后,五蕴心法才失传。”
苍白的脸蛋怔然,满目迷惘。“悟禅……”
好陌生的名号,自小生长在潜龙寺的她为何没听说过这位长老?
见她面露狐疑,李洛斐大抵心中有谱,眼波徐徐流转,状似思量。“连他的名号也不知道,看来释断尘是真的没告诉你关于五蕴心法的事。”
还是说,释断尘隐藏了某种重大真相?
他散漫的眸光落在榻上,片刻不动,直到圆滚滚的眸子疑惑的回瞅,美目才又徐缓流动。
“五蕴心法真的这么神奇?难不成能使人起死回生?”
听见她的稚言童语,李洛斐不免失笑。“释断尘真的是把你当作小娃娃在保护,连这么大的事也未曾向你透露半句。”顿了下,他又问道:“你师父当真不曾提及你的身世?”
释心澄茫然摇头。“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佛门子弟不打诳语,你为什么老是怀疑我?”
李洛斐低头寻思好半晌,然后诡谲的眼神投向她,直盯得她心神大乱。
每每对上他这双眼,她便无端感到心安,明明是如此邪魅的眸子,为何她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也罢,我对五蕴心法没兴趣,倒是对你……”
“对我怎么样?”释心澄立刻睁大双眼,两手紧紧揪住锦被。
李洛斐淡笑,一脸无害。“对你师父的兴趣要来得大点。”不知为何,他竟有种逗这娃儿比杀人还来得有趣的想法。
“你……你下次别把话砍成两截说,想吓唬人哪!”瞬间,绷紧的心弦又松开,她顺了口气,弄不懂怅然若失的感觉从何而来。
刚才那股鼓胀在心头的莫名期待……期待?她对一个邪门歪道的人还能期待什么?
“你想不想知道你师父和兰皋之间到底有过什么纠葛?”李洛斐的话锋突地一|转。
释心澄先是一愣,然后别开清丽容颜,半掩下眸子,像是突然生起闷气,良久不语。
瞧着她这倔样,又勾起李洛斐的笑意。
“怎么?你是气释断尘不曾提过他的往事,还是气他把你丢给我照顾?”
“不关你的事。”她抓起锦被往脸上一盖,索性对那张脸来个眼不见为净。
“告诉你,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自己的独木桥,往后路上遇见也别相认。”这些气话闷在被子里说,反倒像个孩子在嘟囔。
“你当真?”李洛斐嗓音淡薄的问。
“当真!我才不需要一个恶人来陪我。”大不了自己寻路回潜龙寺。
“你不怕又有人来找你讨五蕴心法?”
释心澄又掀开被子,露出半张小巧脸蛋,心有余悸的瞅着李洛斐。“你……你把那些人怎么了?”
他把弄着散于前襟的几绺发丝,细白如葱的长指与漆黑如墨的发丝交织成一幕独特诱人的风情,狭长的眼眸上扬,不过是轻轻一瞥,妖魅勾人,教她的一颗心发烫不已。
“他们全去找阎罗作陪,恐怕你是见不着人。”他笑得云淡风清,和话里的森冷相差甚远。
“你把他们都……宰了?”释心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怕了?”李洛斐笑弯眼睫,俊美如斯。
“跟一个杀人如麻的男人共处一室,我当然怕。”她怯懦的直往床内缩去,深怕他大掌一挥,眨眼间劈死自己。
霎时,李洛斐心口一窒,盘旋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意。
特别是当他看见她那张细致娇颜密布着对他的浓厚恐惧与排斥时,一股无处可发的暴戾之气突然生得越发凶猛。
怒气高张,但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朝她伸出手,将白如春笋的纤细手腕从被子里抓出来,盈握在大掌之中,任由他摆布。
“心澄,你可知道我生平最恨的事是什么?”他看着她既惶恐又不敢吭声的神情,明明是他习以为常的表情,现在却厌恶她对自己这般恐惧。
“我……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她连牙根都在颤抖。他没事喊得如此亲热做什么?“你说过,最痛恨年华逝去的人事物……”
“不,我更恨的是自己喜爱的人竟然对我心生恐惧,甚至排斥,更甚者,还对我处处提防,筑心墙来抵抗。”
“那好,你跟我说你喜欢的人是谁,我来帮你解决。”顺便让她找机会开溜,再和这个邪人瞎搅和下去,难保……
“我喜爱的人儿就是你,你要如何替我解决?”李洛斐重重掐了下她的手心。
释心澄疼得眼眨泪光,哀号连连。
“疼吗?这种疼痛感远不及我心底的怒气千分之一。”
她想缩回小手,却被他狠狠拽住,于是忿忿咬唇,嗔瞪着他。“我是佛门子弟,你喜欢我做什么?先告诉你,我真的一点也不好吃,你千万不要吃我,会后悔的。”
“我喜爱你,你不高兴?”美目瞅着她,平静之中带有某种古怪期待。
“要高兴什么?”她一脸莫名其妙。“让一个杀人魔头喜爱上,没痛哭流涕就不错了,难不成要敲键打鼓通知全天下的人?”
“你说这话,不怕我生气?”他扬起笑容。
“怕……”释心澄面露心虚,欲言又止。“但说实话……更怕你真的喜欢上我,到时候不肯乖乖送我到神龙……”
突然,李洛斐嗤笑,“我若是不喜欢你,也不会送你到神龙寺,会直接一掌解决你。”
“真的吗?”她吓白了脸色,摇摇头。“那你尽管喜欢我好了,只要别把我吃了就好。”
看着她逗趣的模样,他不禁失声朗笑。
这一瞬间,释心澄怔愣住,总觉得此刻从他身上消融出一股柔善之气。
怎么会呢?他与善字是天地之差,永远不可能沾上边的关系,可是她竟然感觉到他的善……
“你这心术不正的佛门子弟,贪看我的勾魂眼过久,体弱气虚,如果还想留住小命找你师父的话,赶紧闭上眼睛睡觉。”李洛斐低声吩咐,松开她的小手。
释心澄掩下双眸,觑向残留着他掌心温度的手心,心底荡漾着一股怅然若失。
扬起眼眸,她看见他起身离去,心下一急,赶紧拉住他的袖角。
李洛斐当下一怔,斜目瞥见榻上的人儿不安的瞅着自己,她欲言又止的咬住下唇,纯真的大眼可见极淡的……信任?
“我刚刚是说笑的,你不会真的要离开?”其实她很害怕被扔下来。“你……你真的要和我分道扬镳?”如果连他都丢下自己,那她一个人要怎么办?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他微扬眉梢,不置可否。
释心澄露出慌张的神情,“我的意思是……你打算回无双殿?”难不成她真的要被抛弃在陌生的客栈?
“难不成我上哪儿还需要向你禀明?”他故作冷淡。
“喔!我只是问问罢了……”怯懦的缩回手,她可不想当断臂女尼。
“怎么?你怕了?”李洛斐慵懒的睨着她,故意问得嘲弄,就是要如此冷硬的逼她看清楚自己孤立无援的立场。
“怕……怕什么?我才不怕呢!”释心澄孩子心性,不堪他挑衅一激。
“不怕最好。”他转身就走。
龙凤双绣的红色长袍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是为什么她心底不断泛起阵阵寒意,孤单无依的恐惧包围了她?
“李洛斐?”她双眸圆睁,来回寻觅,频频低声说道:“李邪魔?李恶人?李……”
四周一片静谧,只听得见她自己急促的鼻息声,这一刻她彻底明白到自己确确实实是一个人了……
释心澄曲起双膝,缩成一团,落寞的小脸埋进腿间,贝齿咬住下唇,眼泪滑落脸颊。
眼下这种情形,如同那年五岁的自己,傻傻的站在潜龙寺门口……她哭得很伤心,又担心让邻房的人听见,只好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
可是没有用,哭声断断续续传出来,一声远比一声响亮,雪白的手背清晰可见血痕,她哭得更厉害了。
“不是说你不怕吗?现在哭哭啼啼的又是怎么回事?”
释心澄抬起狼狈的小脸,又揉了揉婆娑的泪眼,总算将李洛斐噙笑的脸庞看个真切。
“你……不是走了?”
“我有说过我要离开吗?”李洛斐扬起眉头,长指滑过她的脸颊,抹去一道泪痕。“我只是出去一会儿,你就哭得这样伤心,要是我真的离开了,你该怎么办?”
臊红了双颊,释心澄胡乱的抹了抹哭红的脸蛋。“我没哭,只是沙子跑进眼睛里。”
看她倔强不认的孩子性,他眸光一转,悠悠低笑,想逗弄她的念头又加深了些。
“那这次我可真的要走了。”略微扬高的尾音撩拨得人心痒痒。
她踌躇的觑向再次转身背向的颀长人影,心悸方才被遗留在陌生之地的惶恐,却又说不出要他留下作陪的话。
眼看曳长的缎袍再度逐渐远扬,顿时心焦意乱,她猛然掀开锦被,跳下床,赶在李洛斐步出房门前拖住袖袍一角,紧拽不放。
“不要走,我一个人害怕。”她柔软的央求声在他的身后响起。
“你这是在请托我?”绝艳的俊容斜睇着那张哭得凄烈的小脸蛋,眉间不自觉略显折痕深印,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害怕落单。
“我……我怕……”
“说清楚,你是怕黑?还是怕什么?”他低沉的嗓音有了几丝柔意,像是在哄骗孩子。
很好,这就是他要的,不费吹灰之力毁掉她的防御心,让她认清楚这一路上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一个。
释心澄哽咽了几声,湿润的眼珠含怨瞅着他,“我害怕被扔下来,我害怕没有人陪我一起,我不想再孤零零的一个人……”
“难道你不怕我?要我陪着你?”他靠近了些,将她眼底若有似无的信任看得仔细,尽管极淡,却是真切存在。
“我不怕你,因为你对我很好……你喜欢我的,不是吗?”她又细声咕哝,“只要你不把我吃掉,我也会慢慢喜欢你的。”
“慢慢喜欢我?”多少人视他如魍魉魑魅,眼前的小姑娘却说她会慢慢喜欢他?可笑的是,他的心竟然充满着期待。“所以你愿意像对你师父那样的喜欢我?”
“我……”她迟疑半晌,终于坚定的开口,“如果你愿意陪我到最后,那我也愿意像对师父那样喜欢你。”
陪她到最后?
这句话听起来极似缠绵悱恻的男女誓言,她知不知道?
李洛斐敛起唇边笑纹,一双暗劲如铁的手臂不知几时已揽上释心澄纤袅如细柳的腰身,眼角微微上扬的美目凝望着她,像是要彻底看穿她的心。
“那么你也愿意喊我一声师父?”
“喊你师父?”释心澄一怔。“师父只有一个,我哪能再喊你师父?”
况且“师父”这两字在她心底远比爹娘称呼还来得意义深重,并非是对谁都能轻易喊得出口。
该怎么办?若是不喊他一声师父,他是不是又会丢下她离开?
不行,她必须想个办法。
释心澄苦思片刻,忽然绽开笑靥,习惯性的拉了拉他的袍袖。“虽然我不能喊你一声师父,不如你折衷吧……就让我喊你一声师叔,怎么样?你意下如何?”
“心澄,我要听的是一声师父,你喊我师叔做什么?”
“师父和师叔只差一个字,有多大分别?”她咬了咬唇。“只要我用喜欢师父那样的心喊你,不都是一样吗?”
“那我再问你,你喜欢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喜欢法?”
“就……”这下可好,把她问倒了。“我喜欢师父就像是亲人那样,让我感到安心,可以放心的依赖他。”
“亲人?你喜欢你师父只是因为他像亲人?”李洛斐忽然觉得自己可笑,竟然和一个寡情淡欲的和尚吃起干醋,还逼这个天真无知的奶娃娃必须喊他一声师父。
“是呀!我一直是将师父当作亲人看待。”可是面对李洛斐,她心底的感觉却是和面对师父大不相同,不过这些话她自然不敢说出口。
“好,你往后就喊我一声师叔。”李洛斐心情大好,长臂攀上纤细的腰身,将她卷抱入怀。
释心澄双眸圆睁,瞪着随后躺下,与自己共枕的脸庞,心跳顿时失序。
“你……”
“勾魂大法唯一的缺点,施展之后体力大伤,如果不藉由浅眠调和,我的内力会大大折损。”
“你……你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单纯,不是傻子,他将勾魂摄魄眼的缺点说给她听,不是摆明了让她知道他的弱点?
“我累了,想休息。”李洛斐闭上双眼,不多做解释,只是收紧了手臂,将身旁的馨躯抱得更加紧实,让她不得不卧在自己怀里。
“李……师叔。”及时换回称呼,她极困的眨眼,非常努力的不让小脸贴上他的胸口。“你可睡好了,别不小心一口把我吃了……那我睡了。”
她也困了,而且他身上有股雅香,总是令她忍不住想靠过去,他的臂膀也比师父坚硬……师父,徒儿对不起您。
释心澄身上的伤尚未痊愈,纵然担心他会趁她睡着时动手动脚,可是意识越来越沉,眼皮子不停坠下,终究还是沉沉睡去。
李洛斐单手枕在脑后,另一手轻拥她软如棉絮的腰腹,若有所思的睨着怀中这张芙蓉玉颜。
粉雕玉琢的妍丽容貌,一双柔媚无邪的水灵大眼,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孩,释断尘日日见着,难道不曾动心?
睡意渐浓的释心澄下意识的循着他身上的香气,蹭进他的怀里,像是深怕他又突然一声不吭的走人,她一双雪白小手紧紧揪住他的前襟,那孩子气极重的举动意外的令他扯紧了心扉。
怎么想得到一个由释断尘养大的蠢娃娃居然能让嗜杀成性的他这般牵挂?他早就应该是个无心之人,却因为这个天真姑娘而有了心。
现在,他对释心澄的兴趣远大过其它……
静静的凝睇着释心澄的睡容,直至双眼涌现一股蚀骨般的灼热感,李洛斐才密合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