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昀来到奶娘身旁,接过哭得涕泗纵横的儿子,好不容易乔好姿势,把软软的小身子抱牢,才伸手拍哄。“不哭了、不哭了……”
昭儿趴在她胸前,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不哭了……”冬昀没哄过孩子,只能重复着这句话。“乖乖……娘在这儿……”
杨氏欣慰地说:“果然还是要夫人来才行。”
“要是长公主回府后知道夫人来看小世子,咱们可都有事。”王氏这番话一出,身旁的嬷嬷和婢女们全都瑟缩起来,一脸害怕。
见状,冬昀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虽不想害了她们,却又想陪在昭儿身边,相当为难。
就在这当口,她觉得胸口痒痒的,低头一看,就见昭儿张嘴乱咬,想要寻找母亲的乳头,她脸红了下,不知该怎么应付这种状况。
“看来小世子是饿了。”杨氏笑道。
冬昀想把儿子交给奶娘,不过昭儿抓着她的衣襟,就是不肯离开。“昭儿要听话,让奶娘喂你吃奶。”
昭儿还是紧巴着她不放。
“不然……我来喂他好了。”冬昀道。规矩是人订的,再说儿子吃母亲的奶是天经地义的事,没道理受到限制。
王氏马上插嘴。“夫人不能坏了规矩,要是让长公主知道——”
“你要眼睁睁看着小世子饿肚子吗?我是昭儿的亲娘,谁也不能阻止我喂儿子吃奶。”冬昀冷冷地打断她,见王氏哑口无言,这才又道:“要是长公主怪罪下来,我自会承担。”
王氏这才撇了撇唇,退到一旁,反正出了事都和自己无关。
“你们能否教我怎么喂奶?”冬昀向其它人求助。
杨氏上前一步,正要请冬昀解开系带,忽然被她阻止。
“等一下,”冬昀转头看向房里唯一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请相公先出去。”
就算他们是夫妻,实际上却一点都不熟,她可不想在他面前袒胸露乳。
雷天羿见好几双眼睛同时看向他,不得不转身出去,暂时回避。
其实他应该反对由妻子亲自喂奶,昭儿愈是黏着自己的亲娘,情况就愈不利,可是他偏偏开不了口,又见妻子难得主张自己的立场,悍然地保护儿子,就怕饿着他……这样的转变令雷天羿不禁怦然心动,但也不免替她忧心,因为一旦面对那个女人,她可是会吃足苦头的。
此时的冬昀并不明白他心中的顾忌,正在为哺乳大事奋战——
“好痛……昭儿,不要这么用力……娘会疼……”她知道儿子饿坏了,可真的很疼啊。
“夫人要忍耐啊。”年纪较长的嬷嬷见小世子吸不到奶水,便伸手按摩冬昀的胸部,更让她觉得痛不欲生。
“真的很痛……啊……”当母亲真的好辛苦。“有奶水了吗?我快受不了了……”
杨氏连忙安抚。“就快好了,夫人再忍一忍。”
折腾了好久,好不容易喝到母亲的奶水,昭儿满足地吸吮着。
冬昀已经快虚脱了,原以为哺乳很简单,没想到还是一门学问。“好累又好疼……不过看昭儿喝得满头大汗,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每个当娘的都会这么想。”杨氏笑道。
在亲自帮昭儿哺乳之后,彷佛多了一层羁绊,她对昭儿这个孩子更加无法割舍,想要亲自扶养他长大成人,更想听到他喊自己一声娘。
而昭儿喝过奶,也哭累了,几乎马上就睡着,她又抱了好一会儿,才把孩子交给杨氏,踏出房门。
在檐廊下等候的雷天羿见她出来,举步要走。
“相公……”冬昀出声叫住他。“谢谢你让我来看昭儿。”
一码归一码,虽然无法认同这个男人的一些作为,不过她还是要向他表达感谢之意,这也是希望下一次儿子如果又哭了,他还愿意让她来。
雷天羿背过身去,不让她看到此刻他脸上太过柔和的表情。“不必谢我,昭儿是我的嫡长子,也是未来的继承人,我自然不能让他出事。”
“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相公。”冬昀再次道谢。
雷天羿不发一语,迈步离去。
冬昀忽然想到什么,又追了上去。“那天半夜,相公为何会去潇湘院?就是误以为我又要投水自尽的那个晚上。”
闻言,雷天羿脚步略显迟疑,不过这些微变化也只有自己才感觉得到。
他头也不回地说:“只不过是睡不着,四处走走,散散心。”
睡不着?四处走走散散心?这答案令冬昀有些错愕。
这个男人既然不喜欢锦娘,还口口声声说要休了她,照理说应该恨不得离潇湘院远远的,不可能刚好散心到那儿去才对。
她总觉得他的说法很矛盾。
像是刻意在掩饰什么,雷天羿又补上一句。“你还是早点做好被休的准备,不要到时哭哭啼啼,赖着不肯走。”
“我不会离开这个家,还有昭儿。”冬昀大声回道。
雷天羿确定自己此时的目光冰冷决绝,这才回头一瞥。“由不得你。”
说完,他便迈开大步离去。
“那就走着瞧!”冬昀气鼓鼓地朝他的背影吼道。
在回潇湘院的路上,冬昀遇到了前来寻人的春兰和桂花,又听她们啰哩啰嗦一堆,说什么只要走出房门就一定要带着婢女。
真是够了!不过是在府里,又不是要出门,难道她一点自由也没有吗?
回到寝房,冬昀闷闷地坐在美人榻上看着春兰演戏,有人说了成堆的谎都不会心虚脸红,也算是天赋异禀。
“……夫人亲自喂奶尽管不合规矩,不过长公主若知道小世子很开心,说不定会改变心意,不再阻止你们母子见面。”
冬昀虚应地笑了笑。“但愿如此。”
“夫人还是不要抱持太大的期望,免得失望更大。”桂花在旁边泼冷水。
春兰斥了她一句。“你就少开口!”
冬昀的目光又在桂花脸上打转,心情更加烦躁,拿起团扇就是一阵猛扇,还是无法减轻焦虑感。
“我有点饿了。”她索性朝春兰说。
春兰笑吟吟地回道:“奴婢这就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点心,若桂花在这儿伺候又说了不中听的话,夫人可别放在心上。”
好一个体贴又细心的婢女。冬昀在心中讽道。
待春兰出去之后,屋里只剩下桂花一个,桂花还百无聊赖地掩住嘴巴,打了一个呵欠,也不在乎被看出来。
忽然,冬昀从美人榻上跳起来,瞪视着桂花,这个突兀的举动似乎吓了对方一跳。
桂花不由得后退两步,以为这个脾气温顺的主子终于被惹毛了。“夫、夫人?”
“啊!”冬昀陡地用两手抱住脑袋,大叫一声。“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她根本不会相信这种事……不要哭了……算我拜托你……”
这下可让桂花瞪大了眼,以为夫人疯了。
“好!我认了!我告诉她就是了……”说着,冬昀又瞪着桂花,正色说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一定不会相信,但我真的被你娘烦到受不了,所以还是决定跟你说,就算事后你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长公主也没关系。”
“我娘?”桂花不禁觉得好笑,心想夫人这是在演哪一出?该不会脑子出了问题?“奴婢的娘何时来找过夫人?”
冬昀叹了口气。“我说的是你的生母,而不是现在这个后母。”
“夫人又是怎么知道奴婢还有个生母?”桂花讥嘲地问。“是谁嘴巴大,跑来告诉你的?”一定是有人不小心透露出来,传到夫人耳中。
“是你娘……也就是你的生母告诉我的。”冬昀解释得好累。
“奴婢的娘早就已经过世了。”
冬昀点了点头。“我知道,在你十二岁那一年过世的。”
桂花不禁怔住,她可以肯定府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你娘告诉我的,她在生产时失血过多而死,那年你才十二岁,就得负起照顾弟妹的责任,还常常挨饿,只因为要把吃的东西留给他们……”
听到这里,桂花露出骇然的表情。“这些事奴婢从来没跟人说过。”
“我刚刚不是已经说过是你娘告诉我的,因为走得太突然,有很多话来不及交代,她心里实在放不下,这几天一直拜托我帮她转达心里的话,我知道你绝对不会相信,所以不肯帮,她就早也哭、晚也哭,害得我晚上都睡不好,就算会被当成疯子,也不得不帮这个忙。”在这种民风守旧死板的古代,她还真怕自己会像中世纪的欧洲,被当成女巫烧死。
“夫人一定是在跟奴婢开玩笑……”
冬昀又叹了口气。“开这种玩笑对我有什么好处?你娘说自从后母进了门就虐待你们,只对自己生的儿子好,在你十三岁那年还把你卖了,她心里很不舍,可又没办法。”
“……既然夫人说这都是奴婢的娘说的,那么她长得什么模样?”桂花笑容有些不稳。“如果夫人说不出来,就表示夫人刚刚说的话都是骗人的。”
冬昀偏着头,顺利地跟对方连结,也清楚“看到”对方的长相。
“你娘的身材瘦瘦的,只不过脸型有些四四方方,下巴的地方……”她用手指比向自己的脸,停在同样的位置上。“这儿有颗小小的黑痣。”
桂花倒抽了口气,脸色有些发白。
“你娘说你从小就伶牙俐齿,嘴上不饶人,老说一些无心但又伤人的话,她很担心你会吃亏,希望你能改掉这个坏毛病……”冬昀无视对方吓呆的表情,把该传达的话说完。“还有关于弟弟妹妹的事,她说你已经尽力了,往后不用再替他们操心,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桂花不想相信夫人说的每句话,可是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掉下来,压在心头的重担和忧心突然整个放下了。“夫人不可能会……知道这些事……”
“你娘真的很关心你,就算已经过世这么多年,还是陪在你身边,你并不是一个人。”冬昀深吸了口气,朝半空中嚷道:“桂花的娘,我已经把你的话传到了,你可以安心地走了,不要再来找我,我也有很多烦恼的。”
“真的是奴婢的娘……真的是她这么跟夫人说的?”桂花怔怔地看着她,想确定是不是真的。
冬昀说到嘴巴都干了,便自己倒了杯水。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我是被你娘那份为人母亲的执着给感动的,否则我说什么都不会帮,要是被当成疯子,到时相公更有理由把我休了,我就再也见不到昭儿……等一等!你娘还有事情要交代……”
冬昀偏着头,像是在倾听某人说话。“她说你绣给她的那条手巾,如今在你身上,她真的很喜欢,希望你有空能烧给她,她想带在身边。”
桂花顿时泪如雨下,心中不再有一丝怀疑,因为这件事绝对没有人知道。“真的是娘……是娘没错……”
“你总算相信了。”真不容易。
桂花从来不晓得夫人有这般神奇的能力。“可是……夫人怎么会……?”
这一点冬昀早就想好要如何解释了。“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那天投水自尽,去了一趟鬼门关,活过来之后就突然变成这样……我知道你没有把我当成主子,还是长公主派来监视我的,不过我并不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就算把刚才的事说出来,也是想做好自己的本分,免得长公主将来怪罪,受到处罚。”
桂花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这时,春兰端着茶点回来了。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都下去。”冬昀也真有些饿了。
两个婢女退出房门后,春兰好奇地问:“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怎么了?”
桂花随口带过。“……没什么,只是刚刚有脏东西跑进眼睛里去了。”
“那夫人刚刚有跟你说些什么吗?”
“她在我面前能说什么呢?就不怕自讨没趣,或者又被我泼了盆冷水?”桂花哼了声。
“说得也是。”春兰笑了。
不过桂花没有跟着笑,只是半垂着眼眸,想着自己的心事。
隔日清晨,天色还暗着,昭儿一醒来就讨奶喝,而且还不肯吃奶娘的奶,非要亲娘哺喂不可,折腾到天色大亮,下人只得赶紧去请示国公爷。
雷天羿听了,只能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去哄他。
捱到当天傍晚,小世子哭到快断气,可把下人急坏了,眼看真的不行了,当爹的不得不让步,又把儿子的娘找来,昭儿总算破涕为笑,一脸满足地吃着奶。
“……小世子从来不曾跟夫人这般亲近过,这会儿居然黏着夫人不放,果然是亲生母子。”这回两个婢女都跟来了,春兰亲眼目睹之后,不免惊奇。
桂花不改嘲讽的口吻说道:“等到长公主回府,小世子要是真的不吃奶娘的奶,就得饿肚子,到时吃苦受罪的还是他自己。”
一旁的嬷嬷和婢女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无法反驳。
冬昀也正在烦恼该如何说服长公主,让她答应把昭儿交给自己来照顾。
喂完了奶,昭儿也睡着了,冬昀便把他交给杨氏。对另一名奶娘,光从女人的直觉来看就不喜欢。
连着几天下来,冬昀都亲自喂奶,渐渐也感受到身为人母的幸福,可是以后呢?万一长公主真的狠下心来,不惜让昭儿挨饿,也不肯让她亲自哺喂,那该怎么办?不过这世上真有当祖母的会这么狠心地对待金孙吗?
她不由得害怕听到长公主回府的消息,就是怕被剥夺和昭儿相处的时光,晚上也跟着失眠。
这天早上,冬昀又来到小跨院喂奶,如今的她已经习惯哺喂的方式,而且奶水也变得充足,就算昭儿一天要吃上好几回都不必担心。
而雷天羿每回都会等在外头,只要喂完奶,便要她马上回潇湘院,一刻都不能多待,总气得她火冒三丈。
“既然婆母不在府里,相公就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多陪陪昭儿?”冬昀忍无可忍地问,不是她不知足,而是太不合情理,她当然要反抗。
雷天羿口气故作冷淡。“不要让昭儿太习惯你的存在,否则将来你不在身边,只会让他更难过。”
“我会一直在他身边的……”冬昀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说。“难道相公真的讨厌我,讨厌到容不下我的地步?”
雷天羿喉头窒了窒,一时之间竟无法说出违心之论。
冬昀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全副心神都放在昭儿身上,希望儿子能在满满的母爱下长大,不要像她一样有个灰色的童年。
“好,那我再退一步……相公可以休了我,但是可不可以晚个几年?等到昭儿再长大一些,认得我这个娘,也记住我的长相,不会连走在路上遇到了都不认得。”
“我说过这件事由不得你。”雷天羿又何尝愿意拆散他们母子,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母子被迫分离的滋味有多痛苦。
冬昀气红了眼,两手攥住他的领口用力摇晃,却撼动不了他半分。“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我都退让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怎样?”
雷天羿拉开她的双手,嘲讽道:“道理?在这座府里,从来就没有道理两个字,你最好早一点认清现实。”
若能够讲道理,他早就摆脱这一切,而不是被困在这片泥沼当中,直到完全窒息为止。
说完,他两手背在身后,大步离去。
留在原地的冬昀简直欲哭无泪,她跟这个男人真的无法沟通,她真想请求上天赐给自己智慧,想出对付他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