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好新交接,恐懔若探汤。
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
绸谬主中馈,奉礼助蒸尝……
衣解金粉卸,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迎万方。
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
乐莫斯夜乐,莫齿焉可忘。
汉。张衡〈同声歌〉
堂堂定国侯府安大管家和一支拉出去随便就能轻松灭了一山头马贼的府兵,就这样狼狈不堪地被盐米打将出来,偏偏还不能发飙,也不能动手抽人,只能垂头丧气如败家犬地蹭回定国侯府求安慰。
侯爷,不是老奴不尽心,是老奴做不到啊呜呜呜!
“她不肯?”完颜猛刷地站起来,原本闲适慵懒的俊美脸庞愣愣地盯着安管家,显得有些傻气可笑。“为……为何呀?”
这就要问您了……
可安管家哪敢当真把脑子里兜绕的话问出口?尤其见珠衣大家那明明在笑,眉眼里却冷得令人打寒颤的神情,还不知道自家侯爷之前是怎么得罪了人家小娘子的,说不定内情重重,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啊。
“也许,那个,珠衣大家觉得侯爷诚意不够?”安管家是不相信自家侯爷魅力有问题的,绞尽脑汁苦苦寻思过后,迟疑地归纳出了这个可能性。
“也对,那区区金珠宝贝也确实忒俗了。”完颜猛沉吟了一下,自以为恍然大悟地一捶掌心。“小儿出身戏班,想来自幼过多了颠沛流离不得安生的生涯,心里肯定不踏实,来来来,你快来帮本侯想想,这满京城的世家小娘子们都喜欢些什么?本侯参考参考。”
“按老祖宗的规矩礼法来说,小娘子们出嫁——”安管家心一跳,见完颜猛没会意过来,忙改口道“咳咳,这类喜事最重聘金和嫁妆,除了压箱底的金银和明面上的锦罗绸缎外,最能傍身、最有安全感的,当属铺子和庄园了。”
“原来还有这等讲究?”他听得甚是入神,一脸严肃认真。
“是呀,可讲究了。”安管家点头如捣蒜,连忙搜罗脑中所有关于贵胄世族纳娶的条条道道,全盘托出。“不过以上三书六礼林林总总,都是针对正式婚娶的,纳妾便不在此限。”
“嗯?”他一听“纳妾”两字,不知怎地胸口有些发闷不快。
“若是单纯纳妾那就随意了,便是能上宗谱的贵妾,也不过是多上十几抬的聘礼罢了,之前您纳府里后院那些小夫人,都是一通此例的。”安管家偷偷猫了面色阴晴不定的侯爷一眼。
完颜猛总觉好似有哪个地方不对,浓密的眉毛渐渐攒成了结,大手摩抚着下巴,欲言又止,精明锐利碧眼里有些许茫然,彷佛有什么正在脑中、心头乱七八糟地打起架来。
“为什么之前纳她们就没这么麻烦?”半天后,他微带苦恼地迟疑问道。
安管家一时被问住了,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小心地道“也许……珠衣大家同后院那些夫人不大一样?”
可怜完颜侯爷过惯了美人投怀送抱的生活,压根不知世上还有一句成语叫做“求而不得”。
……主仆俩有了错误的情报,自然会得出错误的分析,最后天经地义地造就了错误的结果。
只是此时此刻,当他听见“珠衣大家同后院那些夫人不大一样”一词时,顿时大大愉悦起来,夹带着也不知哪儿来的“与有荣焉”感,乐得浓眉高高挑飞了。
“那是自然的,小儿便是小儿,又岂是旁的庸脂俗粉可比拟得?”完颜猛抚掌大笑。
安管家嘴角抽搐中。
侯爷,您话说得这么直接真的好吗?要给后院那些夫人知道,恐怕后院就要着火翻了天了。
“等等,话说回来,她不肯应允婚事,除却本侯的诚意不足外,该不是还在生本侯的气吧?”完颜猛近日出走多时的干练精明终于又有回转迹象,碧眼微眯,神情肃然。
“……”安管家假装本人不在现场。
“不对,论理说,本侯还是应该先弄清楚她究竟为了什么恼了我,这才好拿出本侯的诚意来给她瞧明白,这事儿也才梳理得顺。”他碧眼锐利如鹰,闪现着令人崇拜的幽邃光芒来。
“侯爷英明。”安管家长舒了一口气,笑得甚是老怀堪慰。
“没错,本侯这就问她去!”
“蛤?现在?”安管家猛然抬头,可哪里还来得及阻拦早就人影不见的侯爷自个儿找骂挨去?
而另外一头,还以为早上已经用满罐盐米把莫名其妙上门找来的晦气全扫将出去的风珠衣,好不容易发泄了胸中大半郁闷鸟气,略事重理妆容过后,便又跟一干讴者到天井花园中练唱腔身段去了。
可万万没想到一曲“同声歌”才唱到了“绸谬主中馈,奉礼助蒸尝”,还没接上后头的“思为莞箬席,在下比匡床”,忽然惊见一个高大如鹏鸟的身影迅速从天而降,吓得数名讴者小娘子花容失色,尖叫着四下逃窜。
“有贼啊啊啊……”
“刺客!有刺客!”
“杀人啦……”
在人仰马翻一团哄乱中,风珠衣眼前一花,还不及回过神便觉纤腰一紧,整个人腾云踏雾飞上天了——
“定国侯借珠衣小娘子一叙,稍后即回!”
风珠衣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来人掳出宅院,闪电般置放马上,而后身形还没坐稳就听得一沉着低喝“哧!”声,下一霎,神骏马儿撒蹄疾奔如飞。
“放开我……救命……”她惊得小脸惨白发青,挣扎间就想低头咬那牢牢掌控着自己身子的铁臂。
“小儿,莫怕,是我!”那紧紧挨着她的嗓音低沉浑厚而熟悉,隐带一丝笑意。
她一怔。“定国侯?”
“欸,是爷——啊!”完颜猛含笑嗓音霎时转为一声痛极抽气,俊美脸庞可怜巴巴儿地低头瞅着这有着一口小狼牙的小儿。“小儿,痛。”
若不是马儿狂奔得奇快,人在上头颠乱得头晕身颤,随时都有飞出去摔断颈子的致命危险,风珠衣哪里只会恶狠狠咬这一口就作数?
“完颜侯爷,你到底想闹哪样啊?”她强忍着一个头槌把他撞下马去的冲动,磨牙问。
“爷得跟你好好谈谈。”
“小女同您没什么好谈的。”
“爷说有就有!”他执拗地一口咬定。“爷不能承受你不明不白的怒气,就算要死,总也得给人一个心服口服的罪名吧?你在气爷,为什么?就因为那天晚上爷的女人对你好生失礼吗?”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异常认真诚恳,他碧绿好看的眸子澄澈干净得没有一丝恶意,甚至还透着一丝丝委屈,风珠衣肯定以为这混蛋是故意来火上浇油的。
可,她在这一瞬间看得出他不是——但就是这样更教人火大!
“侯爷请先停马。”她闭了闭眼,努力想冷静镇定下来,咽下被颠得胃液翻腾、想呕吐的感觉,淡淡地道“这样小女没有办法好好想事,更没法好好同您说话。”
完颜猛一听有道理,大掌一勒马缰,长腿微夹马腹。原来疾驰状态中的神驹紧急煞蹄,还能在电光石火间略抬高前蹄止住势子,贴心地卸了那股子冲劲,以免背上的主人和“客人”喷出去。
……哎,马儿真乖,只可惜主子是个疯的。
风珠衣不忘借机腹诽了一句以供发泄,并且在他伸手要扶她下马时,暗暗白了他一眼,手势一摆,“不劳侯爷,阿衣自会下马。”
见小儿脸色不大好看,完颜猛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一种极其别扭、却依然曼妙得令他心儿怦怦乱跳的动作下了马。
这里是京师东城一处临河渡口,虽说近日冬阳高照得几分暖意,可河面依然漂浮着薄薄浮冰,在河水流动推挤间发出清脆好听的喀喀声。
附近等待渡河的人不多,她还是警觉地往渡口的反方向走去,直到远远地和那几个渡客拉开了距离,这才转过身来,柳眉弯弯,浑圆猫眼儿挑起——
“侯爷,您到底想做什么?”
“爷今日命人到你府上提亲,你为何不答应?”完颜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觉穿裹着厚厚跟雪团儿似的小儿,怎么看怎么喜人可爱,如果没有俏眸含冷,神情有着疏离之色的话就更好了。
她之前看着他的眼神,虽不似他后院姬妾们那般痴缠讨好,可却是慧黠、趣致、有温度,暖暖的就像……一碗酸甜带着诱人呛辣劲儿的酒酿圆子。
可是现在,她的眸光里只有淡淡的防备、冷色,和他看不懂、却也不希望自己懂的复杂意味。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知道他不喜欢小儿和他疏远,假装他只不过是路人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答应?”风珠衣闻言好笑又想瞪眼,不过看他眉眼温柔无辜的模样,就不知怎地一口老气堵在了胸口。“喂,侯爷大人,劳烦您别用那种被我伤了心的小表情瞅着我好不?莫名其妙被人找上门来,指名做妾的人是我不是你,你——”
——委屈心酸楚楚可怜个鬼啊?!
“是本侯的礼数不够,诚意不足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霎时气结。“您……是存心耍我吗?”
“我这不是不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生我的气吗?问你你总又不说。”他的委屈劲儿都快冲破天际了。“你说了爷就能改,真的,说改就改,马上改给你看!”
她瞪着他大半天……是说喉头间突如其来涌现的这口违和的噗笑感是怎么回事?
风珠衣狠狠捏了自己大腿一记,总算将莫名想笑的怪异情绪憋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恢复冷静从容的——老娘打算跟你讲道理——端正表情。
“首先,我和侯爷虽有数面之缘,却几次都蒙受了侯爷的大恩,这点我和哥哥都铭感在心,感谢至深。”她打断他想开口解释的势子,嗓音清脆利落地道,“所以往后举凡定国侯府传叫堂会,本班一律打六折特惠优待,并额外赠送一曲以作答谢。”
“爷不是为了——”
“阿衣明白侯爷是大英雄,素来施恩不望报,不过我“绮流年”风家也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她先是诚恳说完,话锋随即一转,“但是除此之外,“绮流年”既是下九流行当,和驰名天下、身为帝王股肱的侯爷更是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尘泥之分,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也不可能有任何交情,于世人眼中,我们风家还不配……”
“小儿!”完颜猛听到这里,迷人的眉眼已是重重一沉。“你敢再说自己一个“不配”试试?”
风珠衣没来由地一个哆嗦,随即竭力无视那股凛然生畏的压迫感,强迫自己站得更挺,更直,她昂起下巴,正面迎视他隐隐滚动着风雷的碧眼。
那一夜,已经足够让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与他之间身分天差地别的遥远,她深藏于身子骨里的傲气和逆反心思,又怎么可能让自己变成一个献谄媚上的人?
戏子又如何?讴者又怎样?他们不偷不抢,凭着自己的血汗真本事挣钱,在这世上求得一席之地,只要没作奸犯科,没主动拿脸面子送到人手边掴,谁都别想踩着她的脊梁骨要她趴着跪着舔足。
她知道世人对戏子讴者的评价,恐怕和伎子也差不了多少去,可是世人都可以瞧轻他们,唯独他们自己不可以。
如果连自己都低下身去,就莫怪别人踏在自己头上!
“侯爷,我说的不配,是“于世人眼中”呢。”她嘴角微扬,笑容有一丝冷冽。“不过先莫管配与不配,所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您有您的青云大道,我们有我们的羊肠小道,两不相涉,不是很好吗?”
完颜猛深深地凝视着她,凝视得她坚定傲然的目光有些颤动,一股诡异的不安感渐渐袭上心头。
身为深受帝王宠信的四大侯爷之一,被个想纳做小妾的戏子打了脸面,他恐怕就要恼羞成怒大暴走了吧?
她瞬间绷紧了神经,满满提防戒备地盯着他。
可没料想,他锐利深沉的碧眼竟有些黯然,俊美脸庞涌现了一丝令人揪心的落寞怅然。
“你真的生我气了。”
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呆呆地瞪着他。
啥?
“我,喜欢看你。”
她心重重一跳,满脑子冷嘲热讽的话全卡在喉头。
“小儿,我也觉得我应当是病了,有毛病,”他喃喃,挠了挠头,俊脸有一抹奇异的迷惘。“要不怎么会只见了你数次面,就觉得这世上忽然变得特别有趣,特别明亮了起来,总有说不出的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