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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今宵多贞重 第2章(1)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

  凤凤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环顾世间人,为乐甚独殊。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

  伸腰再跪拜,问客平安不?

  汉。乐府〈陇西行〉

  他们双人双骑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只是可恼在彼此换回坐骑之际,又生了个小小风波──

  黄马眼泪汪汪地对着完颜猛,颇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几分意味,不管风珠衣怎么明示暗示地拉着扯着手中的缰绳,依然巴巴儿地朝人家跟前凑。

  相较之下,人家那匹油光水亮的神驹挺拔地伫立在主人身畔,眸光睥睨,隐约带一抹讽笑。

  居然被匹马鄙视了……风珠衣只觉羞得双颊滚烫,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教马不贤,颜面无光啊!

  “小兄弟家住何方,要不愚兄送你回去吧?”终究是完颜侯爷大发慈悲,三两句便缓和了尴尬场面。

  “不,不用了,我自己能行的。”风珠衣窘笑,随即附在大黄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只见大黄立刻乖乖地垂下马头,一副认命的模样。

  武艺出神入化的完颜猛手掌抵在嘴边,勉强憋忍住了笑意,碧眼亮晶晶地望着面前小儿。“如此,愚兄就不强人所难了,小兄弟慢走。”

  “恩公慢走。”风珠衣煞有介事地抱拳,而后连忙爬上马背,驱马“落荒而逃”,就怕那句“乖乖回去就多喂你三升黄豆”的哄诱还是敌不过大黄被“男色”所迷啊!

  完颜猛嘴角上扬,看着那骑在马儿上的瘦小身影逐渐消失眼前,半晌后,笑着摇了摇头,随即长腿一夹,策马往侯府而去。

  回到鸣玉坊大宅前,在两盏亮晃晃的牡丹灯笼下,那个修长如玉飘逸如仙的身影越发动人。

  风珠衣的心却咯登了一下,暗暗心虚地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脏不可言的小脸,滑下了大黄的马背,一步三迟疑地蹭到了自家哥哥跟前。

  果不其然……

  但见玉郎清泪涟涟,端的是雨打梨花,哽咽无声,几欲教人心碎。“妹、妹妹……你……你怎就成了这般模样了?”

  她强忍住揉眉心的冲动,仰起头对她哥哥绽放了朵娇艳憨甜的笑容来。“阿衣就知道哥哥等我吃夕食呢。大黄,快,自个儿回马棚里去,别耽误吃夕食的时辰了。”

  “妹妹就无话跟哥哥说吗?”风霞光清眸里泪光隐隐,“哥哥可担心煞也,只觉更漏残,芭蕉叶雨催不断……”

  “哥哥,妹妹肚子饿。”

  风霞光抖着大袖拭泪,说不出风流蕴借缠绵好看的姿态蓦然一顿,看着自家妹妹揉着肚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儿,霎时心软成了一滩水似的,哪里还记得起要好生向妹妹诉说一番自己的担惊受怕?

  “都怪哥哥,是哥哥不好,都忘了你挨饿受冻淋雨回家的。”风霞光也顾不得妹妹滚成了个小泥人儿,洁白如皓玉的大手迫不及待挽着妹妹的手往屋里走,一迭连声急急嚷道“来人,快烧热水,还有炖好的鸡汤和玉团子都送到小娘子房里,日前老齐国公爷送的那支百年老山参全切来给妹妹含着补补身……”

  整支百年老山参全切了给她含?

  “哥哥我……”

  “妹妹,这参有大补之神效,乖乖全吃了喔!”

  “会喷鼻血的吧,哥哥……”

  “不怕不怕,哥哥这儿还有路老夫人送来的上好阿胶,乃是传说中的补血圣品,吃一片的份,补一年的量!”

  “……哥哥,您又应了“回春堂”当赞助商号了?”

  风霞光玉脸忽然红霞成了一片,扭扭捏捏道“老夫人一片善意……哥哥总也推却不得。”

  风珠衣看着柔弱好推倒的哥哥,倒抽了一口气,瞬间下定决心──

  不成!往后除却唱戏外,不能轻易放哥哥出来了,否则哪天被人连皮带骨吞吃得渣儿也不剩,可就没处哭去了。

  世风日下,人心险恶,她定得护好哥哥的贞操才行!

  这晚,京城魏国公府锣鼓喧天,无数车马流水价般朝国公府方向驶去,均是前往祝贺昔年战功彪炳的老公爷八十大寿。

  听说连皇上都命宦者统领苗公公亲自为他送贺礼——一对玉如意,一座黄金老寿星——到国公府来,喜得老公爷率领府中老小一百六十八口人跪接,堂上百官啧啧称羡。

  清俊昳丽的镇远侯默青衣静静坐在人群外的菩提树下,清瘦的身影彷若风雪中的一株白梅,令人屏息而心颤,恨不能上前密密呵护住,不教大风大雪摧折去他的

  半分元神风采。

  “老默,来!”英气豪迈的关北侯雷敢挥退了席上侍女,自行斟了两大碗酒,大步走到默青衣身边盘膝坐下,豪爽地递过去。“干了!”

  清冷高傲的冠玉侯计环琅缓步自树后踱来,闪电般抄去了雷敢手中那碗大得惊人的酒,没好气道“老雷,你又去偷人家府上的面碗当酒盅用了,这习惯几时能改啊?话说这一家伙灌下去,阿默也不用等日后体内的毒发作身亡,今晚就得交代在你手上了。”

  “他要是先改一改那猫食的饭量,一餐三大碗饭地吞下肚里,把身子养壮了,还怕什么鸟毒逼不出?”雷敢自个儿先喝了一大口酒,蒲扇大的手一拍默青衣宽阔却单薄的肩头,咧嘴大笑。“老默,你说是吧?”

  默青衣巧妙地闪避了雷敢的掌风,温润地微笑。“雷兄,愚弟身子骨不好,禁不住的。”

  “哟,三人坐这儿等本侯来打马吊呢!”高大挺拔风流无双的完颜猛全场绕了一圈,惹得众家小娘子脸红心跳之后,终于晃到了菩提树下凑热闹。

  默青衣叹了一口气。

  计环琅翻了翻白眼。

  雷敢满脸羡慕又矛盾地看着他。

  “怎么?”完颜猛碧眼眨了眨,“没瞧过绝代风华一美男子吗?”

  “愚弟有余毒在身,眼神素来也不怎么好。”默青衣浅笑。

  “我都说不出话来了。”雷敢呐呐道。

  计环琅把手上的大碗还给雷敢,一拍他的后背,“灌他!”

  完颜猛迷人至极的碧眼微挑,笑咪咪的开口,“这是三个没女人缘的老男人一起忌妒身为万人迷的本侯?”

  “老雷,教他死字怎么写!”计环琅听不下去了。

  土匪出身,平生没进过一天学堂的关北侯雷敢倏然僵住,虎眼随即瞪向贵族公子计环琅,无比哀怨。

  “——计侯,你这是欺负谁呢?”

  “咳咳咳咳……”病弱的默青衣猛然呛咳,肩头可疑地耸动了。

  “哈哈哈哈哈哈……”完颜猛哈哈大笑。

  计环琅扬手扔了一把花生米进他大笑张开的嘴,险些噎死这“绝代风华一美男子”。

  四人笑闹了一番,惹来了百官们敢怒不敢言的目光,这才终于想起自个儿身为位高权贵侯爷的“本分”,迅速敛容整衣端坐好。

  “听说今晚老公爷八十大寿,请来的贺寿班子是“绮流年”。”计环琅优雅地拂了拂锦衣袍角。

  “没兴趣。”完颜猛慵懒地望着远处那充作戏台之用的锦绣台,丝竹班子乐音咿咿呀呀拉弹着,断断续续半死不活的,一点儿也不痛快。“还是北蛮的马头琴和战鼓好听多多了。”

  默青衣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温声道“据说“绮流年”自昔日名动天下的青蝶大家逝去后,便没落多年,远远被其它戏班凌驾居上,直至其子风霞光再掌班子,亲身以一曲“浣纱女”惊艳四座,这才重拾“绮流年”的声势,成为京师一绝。”

  “老默,真是看不出啊!”雷敢睁大了眼。“原来你也有声色犬马戏说人生的特质嘛。”

  “雷兄……”默青衣微笑着又叹了一口气。“府上真的不能再拿拳师当座师用了。”

  “欸?”雷敢粗犷的俊脸上一抹茫然,求助地望向计环琅。“老默这是几个意思啊?”

  “就是说你该娶妻生子了。”计环琅乱上加乱。

  “……是都欺老子没读过书是吧?”雷敢暴走了。“老子可听得出不是那个意思,看拳!”

  “雷兄误会了。”

  “动拳可以,打脸犯规!”

  后面三人又闲到幼稚地打成一团,向来爱凑一脚的完颜猛却破天荒地盯着锦绣台上随着丝竹声甩着烟波水袖而出的娇小身影。

  咦?

  那小巧身段、那矮个儿身量,还有那涂得看不出真实面目的小脸,怎么……有些……疑似……那么有一点儿面熟?

  可是一个是肮脏狼狈伶牙俐齿的小儿,一个却是身姿翩翩袅娜风流,激起惊艳无数,令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

  她水袖翻转如行云流水,纤足轻点若飞仙,声婉转,容娇艳,却有凄楚艳艳、泪光点点……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一刹那间,所有寿席上人等全痴了,没有人质疑为何明明是喜气洋洋的贺寿场面,唱的却是这般哀婉动人却大大冲撞的“有所思”?

  直到最后一跃,柳腰如水款摆轻落委地,水袖拂面,彷若美人轻泣无声,直到乐声终止久久,好半晌后,一个毫不迟疑的响亮鼓掌声霎时惊破天际——

  “好!好歌,好舞!”完颜猛不知几时已走近锦绣台下,碧眼深深凝视那越看越眼熟的台上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兴味浓厚的笑来。“真是令本侯大、开、眼、界啊!”

  咦?这浑厚慵懒的嗓音……还自称本侯……是哪家侯爷啊?

  呈现绝美之姿“趴”在台上的风珠衣努力调息着甫舞罢的喘息,在水袖轻纱掩映下,睁开了一只眼皮瞄向台下发声之人——登时傻了!

  “小儿,”完颜猛一双碧眼里满是惊艳倾醉,更潜藏着一丝狩猎本能的玩味。

  “卿……别来无恙否?”

  “……”风珠衣没来由后颈一寒,背脊隐隐有冷汗滑落。

  什、什么鬼啊?现在装死装不认识还来不来得及啊?

  就在定国侯爷懒笑,风珠衣戏子冒汗,台下众人一头雾水满眼疑惑的当儿,一记怒吼轰天而来——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胆敢在老夫的八十大寿上唱这乱七八糟的丧气曲儿?来人,把他们统统拿下重重治罪!”

  白发白须红光满面的老魏国公跳了起来,轰隆隆嗓音如雷地咆哮跳脚。

  台后的风霞光倏然变色,台上的风珠衣脸色刷地惨白,完颜猛则是碧眼微微一暗,冷凝地回视了老魏国公一眼。

  ——兀那老寿星,你吓到本侯的小儿了。

  就在场面僵凝尴尬难看之际,另一个苍老却嘹亮的女声嗤笑地响起——

  “死老鬼!这戏这曲是老娘特意吩咐来给你祝寿的,怎么?”老魏国公夫人掌着威风凛凛的紫檀拐杖,穿着华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半点都不似已年近八十的老人家,讽刺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死老鬼,你今夜过八十大寿,还顺便迎娶十八岁的嬉花小妾,老婆子不准备一出好戏来给你贺上一贺,又怎么对得起这“糟糠妻”的头衔?”

  一时间,寿宴上众人鸦雀无声。

  老魏国公先是脸一红,随即黑了。现任魏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和世孙夫人则是站在老魏国公夫人身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魏国公府一群公的……咳,是一群郎君。

  老的老不羞,小的耍愚孝,简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六十几岁的现任魏国公和四十几岁的魏国公世子和二十几岁的魏国公世孙全羞愧地默默低下头去,大袖掩面,假装自个儿不在现场。

  “你、你……你成何体统,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老魏国公平常总是自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对于自己高龄八十仍精神矍铄、身强体壮而深感鹤傲,可自觉再良好、脸皮再厚实,也抵受不住众人那灼灼然或怀疑或讽笑或喟叹的目光,气势不由弱了下来,干巴巴地道“咳,今晚总归是为夫八十大寿的好日子,儿孙们也只是想让老夫高兴高兴。”

  “哟,老婆子我可比你高兴!”老魏国公夫人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地道“难得六十几年来头一次得了个娇滴滴的“好妹妹”,我可新鲜得紧,正打算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国色天香的小娘子,让我魏国公府成了盛汉王朝今年最大的笑话!”

  “你——”老魏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岂有此理,荒唐!荒唐!”

  “你做得了荒唐事,我还说不得荒唐话?”老魏国公夫人嗤笑一声,目光冷厉如电,个中深藏一丝苦涩。“魏应天!老婆子跟着你出生入死,尸山血海战场上打出来的姻缘,六十几年来从未有一日后悔过,可今日……我凤春花悔了!”

  老魏国公一震,心蓦然涌现了深深的惶然和不安。

  “夫人……”

  “我凤春花,今夜起与你魏应天割袍断夫妻之情,从今后,一刀两断,生死不见!”老魏国公夫人壮烈凄美一笑,在众人惊呼声中夺过一旁侍卫的佩刀,毫不留情划过大红袍角……

  那片碎裂的衣角凄艳如血溅红花,狠狠刺痛了所有人的瞳眸和心房!

  老魏国公脑子嗡地一声,失声痛喊——

  “春花!”

  “母亲!”

  “祖母!”

  老魏国公夫人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整座魏国公府顷刻间天翻地覆,乱成了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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