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领来的一篓棉花交进织房后,她以解手为借口晃了出来,离开堂屋,沿着廊桥爬上外围土石墙道,最后又上到角楼。
立在高处,正可环顾整座孟氏碉堡般的大宅,宅外民居错落、梯田层层有致,时值春暖,田里可见播种、插秧的忙碌身影。
她收回远放的眸光,改而俯看角楼底下那一大片禾坪。
这时节还没有谷子需要晒日阳,坪上空阔,楼墙下荫凉处聚集五、六头羊,正啃草啃得津津有味。
若卢月昭所说无误,当年事发地点就在这片禾坪上了,约莫十年前,流窜于北边瀚海的响马悍匪与西边好战的一支游牧部族同时来犯,一个是打秋风,一个是打草谷,总之都是来“借粮”,不仅抢粮、抢钱,更抢女人,还伤人性命。
大寨里四分有三的精锐配合地方兵力主动出击,最后却因官府在剿与抚之间犹豫不决,大批人马遭到牵制。
敌人主力乘机袭击大寨,孟冶当时留守寨中,与众人备战迎敌。
孟氏大宅的建造,处处透出自卫自保的格局,寨子遭袭,敌众我寡,老弱妇孺皆避进孟家宅内,男人们则擎刀抡棍与孟氏子弟一起抗敌。
据说她家相公是杀红眼了,整片晒谷场子几乎血流漂杵。
禾坪与高墙宅内,只有一道不算大的石砌拱门相通,当时人手不足,孟冶一夫当关……霍清若很轻、很轻地吁出口气,不禁捧颊。
遥想丈夫手起手落、将人阻杀在拱门前,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杀成双,那浴血奋战的雄姿肯定、绝对、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知道自个儿变态,光想像都能想得心口直跳、颊若霞烧。
孟冶捍卫意味浓厚的“杀”与“玄冥教”教众为图利益、甚至当作娱乐的“杀”,全然不同,她是完全被戳中软肋,恨不得当年就守在高墙边上一睹风采。
后来清理禾坪,堆在拱门外的敌人尸身破百具。
换作寻常百姓,乍见他狂杀模样定是肝胆俱颤,事后心头留下阴影,既敬他更惧他、怕他,那也是必然……唔!等等,那个卢家小七姐儿倒是个例外。
卢月昭说起“孟大哥”,眉飞扬,眸清湛,润颊漾红……小姑娘因何脸红?
莫非她成亲,孟冶竟跟着走起桃花运了吗?
不好!
不是孟冶被喜爱有什么不好,是、是……一时间厘不定心头所想的,只觉自个儿的“东西”遭觊觎,很不是滋味。
适才面对卢月昭那张闪动崇拜和倾慕的小脸,她竟动了念,想故技重施,如对付老四爷爷那般,但再深想,她将孟冶视作“伙伴”,他并非是她的“东西”,她所纠结的究竟是什么?
苦恼地晃晃脑袋瓜,待旋过身,通往下方的那道石阶,一具阳刚魁梧的身影杵在壁影下,男人都不知来多久了,也不出个声。
见丈夫不来就她,仅牢牢盯住她看,眼神沈而深,打算看穿她似,霍清若悄悄捺下过促的心音,拾步走向他。
孟冶矮她两阶石阶站立,恰好能让她平视他的眼。
当她靠近时,他黑黝黝的瞳仁欲拒还迎般缩颤,是有些古怪,但等她瞧清他一身模样,禁不住便笑了,一笑,胸中发软,哪还能留意他怪不怪。
“今儿个下田插秧了?”他两只裤管卷至膝处,露出一双大脚,健壮小腿和古铜色脚板上还沾着泥巴,泥巴半干,待会儿应该能直接剥除。
似被妻子绽放的笑迷惑了,孟冶很慢才点头。
“听大娘、大婶她们说,前天是张爷爷家的田开工,昨儿个是李大叔和罗大爹家的,唔……今日是轮到徐婆婆家吧?你跟着帮忙去了?”
“嗯。”这次点头快了些。
“好像挺好玩,明儿个我跟你一块儿下田?”她帮他拂开散在面上的发丝,葱指接着轻枢他鬓角,因那里也黏着泥巴,且都干透变硬。
孟冶气息一下子浓灼了,本能想点头,脑中却倏地浮现她学起农妇们撩高裙摆、卷高裤管下田劳作的模样……那双雪肤澄透的柔润小腿,还有一双嫩白裸足……怎么可以?!绝对不行!谁都别想看!
妻子要想裸足踩进臭烘烘的泥巴里,先从他身上踩过再说。
他很坚决摇头。
“为什么不好?”霍清若微讶。
剥开干泥巴后,她指尖把脉般抚过他额角突跳的要穴,按了按,顿了一顿-又沿着他耳鬓轮廓滑向他的颈脉。
闷了好久,孟冶终于说话:“那是男人该干的活儿。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总之你别来,日头咬人。”
她这一身细皮嫩肉哪顶得住长时候日晒?稍稍用力都能挤出一道红痕,仿佛他如何残暴,下手不知轻重……唔,好吧,头一回他确实下手重了些,但之后他真的小心再小心,结果还是……噢,他又满脑子邪思!
自很彻底洞完房,这两、三天他简直跟圈在栅栏里等配种的牲口没两样,时时都在发情,体内邪火闷烧,他实不想吓着好不容易到手的媳妇儿,但要他忍,太难。
所幸妻子害羞归害羞,对他夜里次次求欢并不排拒,非但不排斥,还尽心迎合,十分满足他对夫妻床笫之间的想像。
只是……当真不怕他?
在她得知那一年他狂杀姿态,知他手染无数人的鲜血,仍不惊惧?
稍早在廊桥上,她被卢家小姑娘唤住时,他人亦在,未现身罢了。
他也知自身的事瞒不了多久,大寨本就人多口杂,尽管义母和威娃有心堵住寨民和族中众人悠悠之口,堵得了 一时、瞒不过一世,她迟早要知。
倘使……他是觉得,倘使能拖得再久些,那便好了。
最好是妻子在他身畔待久了、过惯了,最好是连孩子都怀上,届时再让她知晓,即使她因听闻事实而惶惶心惊,该也不会动了想离开他的念头才是。
然而她得知得太早了。
该杀的人全杀了,有什么不好?
她对卢家小丫头不答反问的话,让他双腿生生定在隐蔽处,按下欲跳出去将她带得远远的冲动。
她时而单刀直入、时而迂回地探问,想挖的事挖得一干二净,最后还与小姑娘二则一后走回织房,不久又独自一个溜出来……他悄悄尾随,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许久,直到她转过身瞧见他,盈盈朝他走近,阵心潋濡笑意,笑得那样软、那样好看,他胸间猛地剧痛,喉中紧缩再紧缩,突然才知,他是把心提得高高的,忘了要纳气喘息。
不仅冲他笑,她……她还伸手碰他。
受宠若惊。但心花开没多久就有些蔫了,她是没亲眼目睹他发狂入魔、杀人如麻的狠劲,才能这般云淡风轻没当作一回事吧……沉沉吐出一口气,胸间仍有些窒闷,他微侧峻脸,用热热的、冒了点青髭的方颚去摩挲她绵柔手心。
霍清若抿唇又笑,觉得丈夫此时表情真像管粮仓的忠伯所养的那条大土狗。
“好啊,就男主外、女主内,男耕女织,我也喜欢的。”粗壮铁臂突然对她发动奇袭,根本不及惊呼,她整个人已被搂去紧贴在他胸前,双足腾空。
他眼底窜着火苗,欲望如此明显,霍清若还能避去哪儿,粉唇甫掀他就封吻了,后脑勺还被他腾出的大掌稳稳按着。
他的嘴宽宽大大,唇瓣是全身上下唯一柔软的地方,现在他们亲吻,两人已“无师自通”知道要把眼睛闭上。
闭上眼,尽管仍有点生涩,唇舌间的缠绵却更加惊心动魄,两抹气息交融成灼烫气味,熨心入肺,燃烧血液。
欸,这四片唇纠缠再纠缠的玩法,她像也玩上瘾了。
孟冶的吻依然粗粗鲁鲁,蛮气得很,但唇舌充满力量,明明像要把她的小舌给吞了、霸占她每一 口芳息,却有源源不绝的生气,然后当她环抱他的肩颈努力回应时,他会断断续续哼出呻吟,好像很可怜又很渴求,那让她……真的软了,从心到身,软绵绵。
还好他连她的分一块儿站了,要不双膝发软,真会一长溜石阶滚到底。
抵着他的额,两人鼻侧虚贴,喘息声细细,她才扬睫,男人单臂挟着她便走。
“你……等等!想干什么?不行!不能回房!大娘和大婶们都在织房做事,娘也时不时晃过来帮手,我出来够久了,不能真溜走啊!”丈夫深目中闪动的意图,以及高大身躯迸发出来的热气,很显然是想挟她回房好好地“白日宣淫”一番。
但,真由着他蛮干,她八成也不用见人了。
闻言,孟冶慢吞吞顿住脚步。
臂弯里犹抱着妻子,黝黑的娃儿相峻脸一副愀然不乐的模样。
有这么不痛快吗?霍清若只觉好笑,胸房微觉酸软。
她两臂收拢,轻轻揽住他的头。
他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嗅食她肌上散出的淡馨。
“我以为成了亲、办过喜宴,咱们就会回西路山中。”寨民与孟氏族人大多和善,短短时候要融进大寨生活并不难,毕竟如“玄冥教”龙蛇杂处、没一块宁静地的所在,她都能挺过来。但她更憧憬夫妻俩的小日子,就他与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门且为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她很想那样过过。
“是因为农忙,所以留下来帮忙?”偎着她的大脑袋瓜摇了摇。
“那是为何?”她捧起他的脸,稍稍推开一些距离。
孟冶神色已回复惯有的严峻,仅余颊面暗红,静了会儿才平声无波答……
“都三天了,身上红疹子越来越多,老大夫还在往老人家身上试药,尚未开出对症下药的方子……我想,待长辈状况稳下再启程回西路山中,这样似乎好些。”
略顿。“你觉得呢?”
“噢……”丈夫的双眼既深且亮,她心头微地一凛。
如此说来,是老四爷爷的“急症”将他们夫妻俩拖在这儿了……撇开老人家不谈,孟冶体内强行压抑的血气亦需好好调理,她探他筋穴之象与心血之脉,强而有力却隐隐透出蛮霸力气,长时候被他刻意压制的气血已郁结成病灶,此时年轻力盛,尚游刃有余,怕只怕往后要兵败如山倒。
既要调理,当然是回西路山中最好,待在大寨哪能静心?
她轻咳两声清清喉咙。“你说的,我多少懂点医术……”
“嗯。”孟冶颔首。
“发疹子这症状,我记得有一副家传偏方,那个……我是想,老大夫若愿意,不妨拿那偏方去斟酌斟酌,说不定能收奇效。”她也顿了顿,飞快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他稳稳放她落地,魁梧身躯替她挡风遮阳。
“好。就请老大夫试试。”扶着他粗旷的前臂站妥,霍清若眨眨眼再眨眨眼。
晤,看错了吧?竟以为丈夫浓眉挑、眼弯弯、嘴在笑。
“不肯定有效的,我只是忽地记起有那偏方,总之……就试试……”越说越心虚,这怎么行?
“好。”男人毫无迟疑的回应让她一颗心回归本位,吁出一 口气。
她不禁对他微笑,两手合握他的粗腕,略摇了摇。
“那……你睡后胡作恶梦的病症,也让我治治?我有的是家传偏方呢,总之……就试试?”
这次霍清若瞧得一清二楚,丈夫浓黑的眉当真飞挑,深目没弯,却微微眯起,至于嘴角……在凝视她好半晌后,还真的勾扬了!
孟冶在笑。
虽说依然一脸严肃,嘴上一抹弯弧也没维持多久,但确实笑了。
“好。”
“嗯。”满意地点点头,心房被莫名情绪撑满。知他笑,怎能不跟着笑,她笑着轻声道:“然后,还有一件要紧事……”
见她没出声,眉峰淡然静待着。
“你唤我阿若,那、那我该怎么唤你?总不好连名带姓的,而若称“孟爷”,大寨里有那么多姓孟的爷,似乎也不成。”卢家小姑娘的“孟大哥”唤得亲昵,她霍清若可不愿输人!
竟是……这般的……“要紧事”?
孟冶眨了下眼,怔怔然。
他神态无辜了好半晌,终才呐呐出声:“义母唤义父……“毅哥”……”现任孟氏族长单名一个“毅”字。
霍清若登时如受醍醐灌顶,她寻到方向,真真豁然开朗。
“知道了,那以后我都唤你“冶哥”。”
“……好。”黝脸突然又滚出红潮,颧骨殷红得尤其明显。
一时间又瞧痴。
霍清若犯傻般呆望着脸红的丈夫,没察觉自个儿也是红霞过腮,半斤遇八两,高明不到哪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