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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爷 第7章(1)

  回西路山中已十来日,元宵刚过,年也算过完了。

  一早孙大娘又让孩子们送来新鲜大白菜和萝卜,霍清若在替孙青扎针灸药时,孙红也没闲着,拿着扫帚屋里屋外帮忙打扫。

  瞧完病,霍清若唤小姐弟俩过去净手,请他们喝煮得软烂绵滑的红豆甜汤,汤中各浮着两大颗芝麻馅的白团儿元宵,是她自个儿摸索着、胡乱捣腾出来的,因年初一就随丈夫回来,来不及向大寨女人们请教包馅元宵的传统做法。

  瞧两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咬着有点嚼劲的白团皮,甜汤追加再追加,整锅都快见底了,她心上笼罩十多日的阴霾多少淡去些。

  之后,孙红跟她一块儿收拾锅碗进灶房,出来要唤弟弟回家时,就见在前院玩雪的孙青“啪——”一声摔倒在雪地上,五体投地趴在一双大黑靴面前。

  男孩抬起头,盯住那双对他而言巨大到不像话的黑靴,再沿着套在靴中的两条长腿往上瞧,看到魁梧高大的男人正面无表情俯视他。

  孙红很喜欢竹篱笆家屋的女主人,像温柔大姐姐似,教懂她好多事,笑起来总要人心定,但对不苟言笑且拳头如钵大的男主人,却颇有忌惮。

  一时间,她只晓得定住脚步,愣愣看着。

  霍清若离开灶间回到前屋,入眼的就是这幕你看我、我看他的“静止”景象。

  高大的男主人动了,长臂一探,五指抓住男孩背心,拎小猫、狗崽般提起孩子,再轻轻放落地。

  孙青两腿稳稳站住,小脸依旧保持仰望。

  男主人顿了顿,手臂再次探去,胡乱拨掉孩子头上、脸上的细雪。

  小脸蛋对他怯怯露笑。

  这时孙红终于回神,紧紧张张唤了弟弟一声,边小跑过去。

  小小姑娘略僵硬地朝男主人福身行礼,接着回眸见到倚门而立的女主人,她咧嘴笑开,还挥了挥手,这才牵起弟弟的手走出竹篱围。

  旁人待他与对待妻子,总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表情,孟冶早已习惯。

  但妻子对待旁人跟他若也两张面孔,那……当真……难熬。

  这不,小姐弟刚走,她唇角浅笑便收了,挽着小篮子就要出门。

  “去哪里?”在她走过他身边时,禁不住问。

  “到药圃而已。”几味药藏在深雪底下护鲜,便如农家将大白菜和青首萝卜掩在厚厚雪层下保存是一样的理。答话时,她双目直视前方,并未看他。

  孟冶碰了  一个软钉子,下头就没话了,呆杵在原地。

  想起他方才对待男孩的模样,霍清若心不由得一软,遂淡淡问……

  “孟爷今日都会待在打铁棚那儿吗?”孟冶一怔,内心一喜一郁闷,喜的是妻子愿开口多说点话,郁闷的是她称他“孟爷”而非“冶哥”,明摆着气还没消。

  他摇摇头。“三把锄头全加生铁打上,打铁棚那儿我已收拾好了……午后会进山里多砍些柴,山中冬天长,薪柴得多备些。你——”

  “嗯。我知道了。孟爷的午饭备在屋内桌上。”抛下话,她拾步往外而去。

  被干晾在原地,孟冶张嘴欲唤,却艰涩得难以唤出。

  直到妻子身影消失在山径的那一头,他才重重抹了把脸,拖着无比沉重的脚步回到屋里。

  方桌上有三菜一汤,分量足够,且菜都是热的,盛汤的陶锅还搁在小火炉上冒白烟,装米饭的陶瓮则收在保温用的厚布罩内。

  这些天,妻子给他脸色看,明里、暗里喂他不少排头,但一日三餐偶尔外加夜宵则从未苛待过他,依旧热饭热菜热呼呼的汤,只是她不再餐餐陪他一块儿用。

  心里顿时既苦又甜、既酸又软,都分不清是何滋味。

  孟回与他的恩怨,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最终是要说的,但容他再斟酌。

  脱下薄袄子搁在椅上,他坐下添饭,刚挖两口就听到外头有动静。

  以为妻子去而复返,待凝神再听,不是!并非那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放下碗筷,他悄而无声挨近窗边,透过窗棂静觑。

  从他听到声音,又过了几个呼息,来人才出现在他眼界里。

  一抹颀长清影从山径那一头缓缓步近,当对方踏进竹篱围内的同时,孟冶已从窗后现身,目光如炬。

  “有事?”对峙片刻,他沈静吐语。

  “无事,就登不得阁下的三宝殿吗?”孟回似有若无扬笑。

  拿着小铲在药圃里东翻翻、西挖挖,也不是真要采药,只觉现下的她还没法子太心平气和与丈夫说话,既是如此,当避开为好。

  至于入夜上榻,反正是睡在一块儿罢了  ,用不着言语,即便她有几夜确实失眠,亦能静蜷不动假装入睡。

  这场战事,到底该如何收场?她苦恼。

  要她摸摸鼻子、放软认了  ,自个儿心里不依。

  若然想等到孟冶主动坦然,又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心疼也气恼,怀此般心绪已十多日,想要他多吃些苦头却又舍不得。矛盾。

  在药圃里摸了将近半个时辰,她挽着空空如也的小竹篮返家。

  八成……不,九成九……不!是十足真金,再如何思绪乱转,她绝都不会想到自家朴素洁净的小厅里,会出现那样一号人物……孟氏佳郎。

  孟回。

  他在隆冬里袭着一身藏青色裘袍,直溜溜的墨发绑作一束散在颈后,清俊落拓……然,教她双阵圆瞪、瞧得险些腿软的绝非他的美貌,而是他手中正抓着一件薄袄子,那张俊美无端的面庞深深埋进袄子里,再深深呼吸吐纳,一遍、两遍、三遍……她认得那件薄袄,是她学了大寨女人家的手艺后,亲手替丈夫缝制的。

  怎会……怎是……这样?;

  惊愕至极后,怒涛乍起。

  怒至极处后,脑中一片的白。

  忽而一缕思绪浮掠,她倏地抓紧,顺藤摸瓜般循一丝游思看清眼下之事,孟氏佳郎即将与姑娘家订亲,但他心中自藏“佳人”。

  禁忌。

  绝不能教谁知道。

  然太过喜爱,禁不住、断不了,干脆蔑视到底,永远跟对方站在对立位置。

  他欺负孟冶、想拿她让孟冶难堪,起因是他对孟冶……有情?!

  倘是如此,她更要忿忿不平。

  男人喜爱男人,在她被冥主大人“薰陶”过的眼界里,并不觉如何惊世骇俗,“玄冥教”里就她所知也有那么几对。

  重要的是——喜欢上了。

  虽有手足之名,到底无血缘羁绊,即便真为亲兄弟又如何?

  喜欢,便是喜欢罢了,既是心仪之人,合该珍之重之爱之,而非喜爱着又惧怕世俗眼光,畏首畏尾犹如鼠辈!

  不想受伤,所以弄伤对方以求自保!

  不愿秘密被窥探,所以轻蔑并恶待那个侵入心中的人!

  他这样到底算什么?!

  孟冶已是她霍清若罩的人,他哪里还有脸来觊觎?一切皆本能作祟,不知何时,发上那柄钗子竟握在手中了。

  钗子是丈夫亲手冶铜炼铁敲打出来的,玄色混过紫金,色泽古朴,钗上有缀饰,镶着一颗红石。石子还是丈夫无意间从河里拾来的,不知被一山清溪冲刷过多久岁月,也不知被如何打磨,石子已磨去所有棱角,外表如珠如玉,红纹似花,石内却是中空。

  中空方便藏物,她在石心里藏毒。

  她可以毒杀他于无形,不会牵扯到丈夫,她下毒之技是冥主大人亲传,能算好毒发时辰,或者半天,或者十天、半个月,届时他离开这儿远远的,突然暴毙,怪得了谁?谁也算不到她和孟冶头上。

  她想……想杀他……杀掉孟回……突然,一只粗砺大手打斜后方疾探而出,牢牢抓住她紧握红石钗子的手!

  她浑身厉震,喉中冲出短而促的惊喘。

  猛然侧眸,极近对上丈夫两道严厉泛寒的目光!

  他知道了!

  瞬间,这项认知如厉鞭一般狠狠扫中她,打得她连痛都呼不出。

  他知她暗黑心思。知她对孟回的算计。知道她,正要将算计彻底落实。

  他将她看清了,是吗?

  她再次颤栗,抖得几乎撑不住,丈夫铁青的峻庞变得模糊,她才想到那是泪,静而迫人地侵染双眸,原来是她哭了。

  “你想干什么?”孟冶沈声问,两眼深不见底。

  不是早就瞧出,何必再问?

  用力眨掉水雾,她以为自己正冲着他嘲弄笑,扯出的却是一抹近乎自厌的古怪笑弧。

  她扭头朝孟回瞥去,见他这位孟氏佳郎一张玉脸血色尽褪,两眼怔忡,一动也不动,而原先紧抓在手的薄袄子掉落在脚边,显然吓得不轻。

  她利刃般的阵光直直劈来,他更是一凛,身心皆颤。

  知道怕了吗?哼哼,很好,她就要他惊悸慌惧,要他不得安宁,深藏的秘密被瞧了去,还想如何遮掩?他越怕,她越是痛快畅怀,哈哈……哈哈……

  “阿若,看着我……你看着我!”熟悉的叫她心疼的男音似安抚似命令,她吸了吸鼻子,调回眸光重新看向丈夫。

  孟冶……孟冶……往后,他将怎么看她?

  不等他再多说,她手腕使劲一扭,钗子也不要了,即便断腕折指亦不在乎似,狠狠、狠狠从他掌握中挣脱出自个儿的手。

  她旋身便跑,头昏脑胀的,用上轻身功夫亦未自觉,只想急急奔离。

  “阿若!”丈夫的厉唤追上。

  她紧紧掩住双耳,不回首、不去听,脚下疾劲未缓,反倒冲得更快。

  离家!

  最好走得远远,再也、再也、再也不要见谁……

  “你要的东西。”孟冶将一套乌铁打造的袖箭搁到桌上,另一手紧握了握,又怕把妻子的钗子弄坏,随即放松握力。

  孟回瞧着那精致袖箭,俊容犹然苍白,直到孟冶弯身拾起他脚边的薄袄,他两耳突然热红,胸脯起伏明显。

  “我……”声音顿止,因孟冶直起身躯,双目直直看他。

  “别再来这里。”孟冶表情沈肃,平淡语气隐约藏锋。“也别再惹我妻子。”丢下话,孟冶套上薄袄转身便走,听到身后传来幽咽般的低笑声……

  “……你的妻子?呵呵呵……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真成亲,娶了个域外来的女人,呵呵……也是,若非外头来的,不知情教你骗上手,大寨里的姑娘谁愿嫁你?也算让你得偿所愿了……呵……我惹她?我是惹她没错!我之所以惹她,还不是因为……孟冶,你、你站住!我话还没说完,你给我站住!”孟回边扬声怒嚷,边追出屋外。

  宽背窄腰的高大身影微顿步伐,但未回头,嗓音静中透寒……

  “我随时能弄死你,不留蛛丝马迹,只是,我还想不到理由那么做。别逼我改变心意。”道完,他提气一窜,人瞬间消失在几丈外。

  霍清若急不择路,往山里奔了好一阵。

  之后山径绝,又或者去路尽被白雪掩盖,她闯进一大片枯木林中,树高林深,雪层似乎更厚,她两脚深陷其间,干脆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上。

  一摆在胸口间的一口气陡地,她忽有力尽气竭的感觉,垂首,大口、大口呼吸吐纳,一团团白烟从口鼻冒出,喘息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疯也般乱奔,筋疲力尽的此时,思绪竟清明几许。

  犹如一团混沌在搅乱之后沈淀,分出清浊,终让她宁神凝意,重新再思考……她是想奔去哪里?!

  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见谁……蠢了吗她?!这么一走了之,岂不彻彻底底着了孟回那臭家伙的道,让他称心又如意了,她就想做掉孟回没错。

  有人打她男人的主意,还侵门踏户了,任何一个有骨气、有志气的女人家都该抄菜刀、抡扁担将对方打杀出门,再狠些,关门落闩,将人往死里打,打死了事,谁能说她不对?

  但她跑开。自个儿心犯虚,竟就跑开,把丈夫留给上门的“狐狸精”!

  笨蛋!笨蛋!要跑也得把对方赶走再跑,她怎犯傻?!

  那……回去瞧瞧吧?即便仍心虚、不够坦荡,躲起来瞧个一眼、两眼,知道孟冶的情况,那就好……深吸一  口气,再提气于胸,待要爬起,脚下雪层突然一松,她只来得及惊喘,两手牢牢护住肚腹,人已随松落的雪往底下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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