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燕甄问阿文:”这款兰花叫什么名字?”应该是新品种,她不认得。
阿文蹲在地上,调整盆子角度,不理她。
莫燕甄忍耐,低声下气再问:”请问兰花的名字?”
阿文略挪动身子,更是背对她,很明显,是故意不理会。
“李阿文!我问你这兰花叫什么名字!”莫燕甄大声怒吼,顿时店内鸦雀无声。
阿文终于转过脸来,面对她。”妳说什么?”
这是欺人太甚!”我问什么?很好,很好。”莫燕甄将笔记本刷刷刷打开,拿笔出来。”既然你耳朵烂,我们以后干脆笔谈,我也懒得跟你这个王八蛋讲话!”
“妳在做什么?!”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莫燕甄回头,看见谭真明铁青着脸,她心中一震,但想想自己没错,挺身反击:”请问我怎么了?”
“是谁允许妳对我的员工咆哮?”谭真明脸色很难看。
“我不知道你的员工都很烂。”莫燕甄脸色更难看。
谭真明扬起一眉。”请问他们哪里做不好?让妳有这种偏见?”
“这些人不爽我,拒绝跟我沟通,公私不分,这还不够烂?每次问公事都要问个三、五遍才回应,因为我很闲吗?瞧不起我吗?”
“妳说阿文吗?阿文不是那种人。”
“呴,好极了,没错,他不是那种人,这全是我的幻觉就对了,是我莫燕甄乱发神经是不是?!是不是?!”
“莫燕甄,”谭真明低声道:”阿文是聋哑人士,他重听,妳问他事情要多点耐心。”
什么?莫燕甄愣住。”……重……听?”
“没人告诉妳吗?宝仪?”他喊店长过来。”妳应该跟她说明。”
李宝仪尴尬地笑。”嘿,老板,别怪我,像我们这种人,最不想提的就是自己的障碍嘛。”
像我们这种人?什么意思?莫燕甄瞪住李宝仪。
李宝仪叹息,摘下两耳耳垂边的红石,秀给她看:”这个,是我的助听器,没有这个,妳就算拿大声公在我耳边吼,我也听不见。阿文因为皮肤敏感,没办法戴助听器,所以和他讲话要面对他的脸,大声点,不然他是听不到的。”
所以,李宝仪也是听障人士?!
莫燕甄震惊,环顾四周员工们,阿文一脸歉意,还有那些他她他们,有几个也摘下配戴的耳机型助听器,或耳珠型迷你助听器,或拉拉耳朵,跟她展示里边的微型助听器。
“我……不知道。”莫燕甄脸色赤红,呆立原地,又糗又难堪,很惭愧。
谭真明看她窘得快飙泪了,缓了脸色说:”妳跟我来。”
他们到后院讲话。
莫燕甄沮丧,低头无语,站在一株茄苳树旁。
知道她尴尬又内疚,谭真明只是笑看她。
她回避他视线,一直往树干后藏。
他只好走近,绕过树干,问她:”怎么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她惭愧,无地自容。
“刚刚不是吼得很大声?我的员工都很烂?嗯?”
“我不知道阿文重听……不知道他们都是……”
谭真明发现她真的很窘,连脖子都红了。”算了,是我不对,我应该早点告诉妳,庚明苑雇用很多聋哑人士。但是……我以为只要妳多留意,就会发现他们全配戴助听器,有时他们彼此会用手语沟通,妳没看到?”
有,她常看到。
但是,她以为他们比手画脚是故意排挤她,恶意地在揶揄她。
她很震撼,忘记自己从几时起,不注意身旁人事物,也不关心周遭环境。她讨厌人,讨厌这个世界,根本懒得花时间去看着自己以外的人事物。要不是最近气谭真明,气到爆,以她这几年的修练,她不会跟阿文失控发飙,顶多冷冷地不理他。
莫燕甄将脸埋向树干,闷闷地说:”我真想死。”
他呵呵笑,觉得她好可爱。
因为她孩子气地一直把脸往树身藏,那画面让他心软,差点动手去揉那颗小脑袋。他只听说面壁思过,可没听过面树思过的。他又很想,把这家伙像小猫那样拎进怀里哄一哄,尤其当她这样颓丧时……
他被这股热切的冲动搅乱心神,又来了,他又开始心神恍惚,情绪混乱了,而且浑身灼热……原来就算彼此不往来,她的影响还是在。可悲。
“妳的网站……写得很好。”
“呵、我以为你永不会说。”她嗅着树皮清凉气味,背脊却麻又热,因为感觉到他的视线,耳畔听他柔声道——
“我以为妳不会希罕我的赞美。早知道妳在意,我应该早点称赞妳。”
现在,莫燕甄连耳根都红了。”我不喜欢跟你讲话。”这话很像三岁孩子跟人吵架。
他哈哈笑,手很痒,又是那种想将她按进怀里揉弄的冲动。
“为了奖励妳的表现,我带奖品来给妳。”
“我不需要奖品,折现好了。”
他大笑。”真机车,喂,跟老板讲话应该把脸转过来吧?小心蚂蚁爬进妳鼻孔……”
她立刻弹开,摀着鼻子,转身瞪他。
但这是错误,因为对上他帅气的脸,还有温柔的目光,让她更窘。因为,阳光下他帅毙了,白衬衫,卡其休闲裤,高大英挺。她脸红了一阵又一阵,她开始语无伦次。”好吧好吧,老板要给我什么奖品?我都OK了。”
“这给妳。”他从裤子口袋拿出一迭券子。
莫燕甄踮起脚尖,凑近瞧。”这什么?餐券?”
“附近好吃的餐厅,这些够妳吃好几天。”他仍惦着她吃过期面包。现在这里是各家餐厅的餐券,他买齐了,一套二十张,共五家店,她可以吃到撑。另外,还有一家面包店的五千元抵用券。
谭真明不想背着女友带她吃饭,又对她吃过期食物耿耿于怀。
莫燕甄笑了,心头一阵暖。”呴,我是饿死鬼吗?”
“就当是吧,”将那把餐券敲敲她的头。”不要再买过期面包吃,我希望妳活久一点,帮庚明苑赚更多钱……”
餐券塞进她的外套口袋,鼓成一团,她心沈甸甸,被某种情绪压住。是什么?她在感动,眼眶湿热。
她呆站着,还来不及说谢,也来不及跟他抬杠,什么反应都来不及,他说了再见就走了。
结果她愣在那里,鼓着上衣口袋,傻傻看他离去。
刚刚她不愿意面对他的脸,现在却又拚命看他的背影。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愿意大方感谢,或表现欢喜,但他离开了却又一遍遍回想他的每句话代表的意思。
特地送这么多餐券,担心她吃过期的东西吃坏肚子,为什么对她这么体贴?明明好一阵子对她不理会不闻问,怎么突然又……
“那这到底算什么啦……”
莫燕甄恍恍惚惚地晃回房里,失魂落魄坐下,面对桌上那盆心兰。
“你说呢?我这样是不是好白痴?”将餐券掏出来,数了数,中西餐都有,看来都很高档。其实她不去餐厅,很久都不去,以前打工打怕了,后来是没兴致享受外食,又不舍得花钱,更不和人约会,一个人面包随便吃吃算了,随便活下去,管它有没有生活质量。
可这会儿,她的心情没办法随便掉。
那暖呼呼的感动梗在胸口,不知该拿它怎么办。
她自言自语,想喊醒自己:”我不能对他心动,他有女朋友。”又捧来心兰,问:”光明,光明啊,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我不能喜欢他啊,我不要吃苦头,我以前够苦了,难道以后还要吃单恋的苦?那我还不如干脆种苦瓜天天吃苦吃过瘾。”自言自语一阵又啜泣起来。”我真没用,我有什么资格说苦?外面那些人也很苦啊……”
他们都是听障人士,之前还被她骂过,想到刚认识李宝仪时,还骂她”讲话干么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
现在回想,真想咬掉自己舌头。
她因为充满敌意,眼里尽是批判,看不见阿文的障碍,还以为人家敌视她。因为曾被出卖,不想和人来往,对人冷漠,才看不见别人的苦。原来店长也是听障人士,工作时却很专业,完全看不出缺陷。
这些有缺陷的人,为什么活得比她积极快乐?明知道理如此,也很惭愧,但她还是无法振作。
她立刻灿笑着挺胸挺腰,跳跃着脚步哼着歌并大声说:”我爱你们,我爱这世界,喔我爱我自己……”
但是,至少麻木很久的心肠,渐渐软化。
稍晚,她拿谭真明的餐券分送同事们。
“拿去,算我对不起你们。”莫燕甄尴尬,硬着头皮说。
“呴,妳这样可爱多了。”李宝仪收下餐券,分送大家。”算了算了,之前的事一笔勾消,打烊后我们一起拿餐券去吃,这家的热炒很赞喔。”李宝仪一释怀,立刻对燕甄热情。
“你们去就行了……”她抗拒着。
李宝仪骂:”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前辈找妳吃饭,妳说『是、谢谢、感动』,这不就好了吗?嗟!刚想喜欢妳,又恨不得掐死妳。”
莫燕甄笑了,同事们也都笑了。
阿文中肯道:”难相处没有关系,文章写得好就好了。”他不记仇。
忽然同事们围着莫燕甄,称赞她。
“看不出来妳对兰花这么了解。”
“难怪老板重用妳。”
李宝仪又说:”我服妳啦,谁叫我文笔烂,之前老板要我写,我写得快吐血了,结果大半年过去老板死都不发表……”
众人大笑。
莫燕甄微笑,心头一阵暖。原来他们都有注意她的文章,虽然,她还是不习惯和大家太热络,可是,心已经慢慢靠近。
咳咳!
她在心里更正之前胡乱写的那几句网文。
回房后,在笔记本里随手写了几行字——
庚明苑是个充满爱的园地,因为主人有爱心,雇用聋哑人士,发生事业危机不辞掉员工,自己默默扛起重责。买这里的兰花,不只是买花,买回的更是一份美善的心情……从此我明白,为何谭真明的兰花,特别芬芳娇美……
旧伤口,已经好了吗?
好像是……
现在,莫燕甄每天都好开心,满脑子都是关于兰花的各种事,她卸下敌意,和大家和平相处。同事开始会主动给她新进兰花数据,店长态度更好。
莫燕甄跟阿文学了很多照顾兰花的知识。兰花怕湿,几时浇水、怎么给肥、阿文毫不藏私地告诉她。
自从上回跟阿文大冲突后,现在她跟阿文最有话聊,他们常聚在角落,蹲着讨论兰花,检查花器,远看像一对恋人。这情形越来越频繁,李宝仪跟其它同事们都在猜,有没有可能他们变成一对恋人?
这天,他们又窝在一起整理花器。
阿文说:”有机会的话,要是妳到我们阿里山的催花场,妳一定会爱上那里,老板在那里有一栋别墅,常招待员工去住。对了……我听说妳要跟老板学育种,老板答应了没?”
“我们打赌,我赢了他才会教我。”
“赌什么?”
“赌一株老是不开花的心兰。”
“我知道……”阿文笑了。”我看过它,老板摆在新店房子的书桌上,老板非常爱它。”
莫燕甄微笑,想到”光明”曾被那么珍惜过,虽然跟谭真明无缘,心里却一阵轻飘飘地。
阿文奇怪道:”心兰是老板自己研发的品种,偏偏那一株不开花。”
“老板为什么雇用这么多听障人士?”
“老板说像我们这种人其实专注力比一般人好,工作更认真,老板很照顾我们,就跟他女朋友一样超好心的,妳见过老板女朋友吗?”
“没有……”燕甄紧张,她想听。
阿文今日兴致很好,讲了很多。”之前老板招待大家到山上度假,我们有见到她。她叫郭雪贞,人超美的,又很会打扮,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她,都是那么优雅高贵,友善亲切,气质超好,难怪老板爱她。人美就算了,心地还善良,听说在爱儿基金会工作,照顾可怜的孩子,真有爱心啊。她跟老板真是绝配,俊男美女站在一起简直像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了,帅呆了。对了,下礼拜兰花展,说不定也会看见她,她都会带小朋友来参观兰花。”
“喔……”
最好是真的有人那么完美啦!
莫燕甄心里嘀嘀咕咕。
人美?哼,靠化妆品画出来的吧?她如果很闲,她也可以每天很美。很会打扮?哼哼哼,那有什么?有钱就可以办到,衣服直接买整套,会打扮有什么了不起?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都优雅高贵?!拜托一点,阿文你嘛帮帮忙,有没有这么夸张?难道她不用吃喝拉撒睡?起床没有眼屎口臭?每一分钟都优雅高贵是装出来的吧?心地好?人善良?这更不用说了,让这美女过过她之前被朋友骗让未婚夫抛弃,同时负债累累,一天三份差忙着打工赚钱的滋味,看她还有没有爱心、能不能善良?!
“莫燕甄?莫燕甄?!”阿文喊。
莫燕甄愣住,忙回神,看阿文一脸莫名其妙,她问:”怎么了?”
“是妳怎么了吧?妳忽然不说话,表情看起来很凶。”
阿文的话,如当头棒喝。
莫燕甄警觉到,自己竟心胸狭隘的在批判不曾见过面的女子,而且卑鄙地见不得别人好。
莫燕甄苦笑,眼眶刺痛,真是够悲哀了。
“我累了,要去休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