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女友郭雪贞像一抹灿阳。
莫燕甄,就是他见过,最晦暗的女子。
她开门,脸色不悦,彷佛他的敲门声也冒犯她,从她身后传来吵杂的重金属乐,没开灯,很暗,只有墙角落,一盏橘色小灯亮着。
“会不会太暗?”
“我喜欢黑。”
“眼睛看得清楚?”
“没什么值得看。”
“可以进去聊聊吗?妳介意的话,我们也可以在外面谈?”
“老板何必说得这么卑微?”
“这位老板对妳的脾气很害怕。”
她嗤地笑了。”听起来是在讽刺我。”将门推得更开,让出一条路。”明明是你的地方,这么客气,不觉得虚伪吗?”
他哈哈笑,走进房里。
经过她身旁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她刚洗完澡吧?他的心紧了一下,有点晕眩。是音乐?还是视线太暗?他觉得呼吸不顺畅。
“这什么音乐?”
“Evanescence的Bring Me To Life。”
“好好的干么听这种歌?感觉很痛苦……妳应该听快乐点的,个性才会比较开朗。”
她忽然笑了,双手在背后握着门把,身体靠着门扉。她盯着他笑,彷佛他说了什么可笑的事。
“笑什么?”他问。
“难道你不痛苦?”她笑盈盈地,刺他。”你老爸跳楼,你不痛苦?”
她微笑着,看他脸一沈,黑眸燃起怒火。
“妳都这样在别人的伤口撒盐?”她像拿了针,在他冷不防时,刺他。
“反正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痛苦。”
他扬起一眉,脸色铁青。他不解,为何她携带这么的大敌意,这么的不友善?看她一脸笑意,他愤怒,心却前所未有地被扯紧,向来平静的情绪,罕见地被挑惹。
“现在,妳真的激怒我了。”他说。
“好极了,我最爱看人抓狂了。”她挑衅道。
他瞪视她,她穿着白色老鹰图案的背心,裸着骨感苍白的瘦肩膀。一条黑色短裤,白皙细瘦的腿,看起来营养不良,像没长大的孩子,但是这孩子对世界有强大的敌意。
那双晶亮、时刻带着敌意或恶意的眼睛,使她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一股妖野气息。好像她放身后的双手,握着的不是门把而是刀柄,随时都可以拿出来伤人。而她那轻佻,不怀好意的笑,像是渴望饮他的血。
他生气,他流汗,他以为自己只是愤怒,但不知为何还有些紧张?
在她的目光中,他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妳……不应该挑衅妳的雇主。”
“是啊,我的雇主,我忘了自己的身分。”
“跟身分无关,妳不该嘲讽别人的伤口。”他严厉道。
她睁大眼睛,指着他的心。”那里,真的有伤口吗?”
谭真明郁着脸。
她又问一次:”有吗?你会痛吗?可是你看起来这么平静。”
她则是一直走不出伤痛,所以恨他这么若无其事地叫她要开朗,要听快乐的歌什么的,让她忽然很不爽,他知道什么?在经历那些苦痛后,她应该拥有忧郁的资格吧?
他凭什么跟她讲经?
所以她也刺激他。
她感到不平,为什么啊?大家都可以撇下伤痛,过得很好,他们是怎样办到的?高青梅伤了人还可以享受她的人生,谭真明也是,可以活得依然潇洒,只有她办不到,她就是开心不起来,这也有错吗?
谭真明本来想狠狠骂她,却在她嘲讽的冷笑里,感觉到深沈的悲哀。
结果他只是轻声问:”为什么,我觉得妳对我很有敌意?”
“干脆说我对整个世界都有敌意。”
“所以才在右肩刺那个字?”
她的右肩刺着一行血色的英文小字——Hate。
“恨,是我活力的泉源。”她夸张地闭上眼,吸口气。”一听到这个字,我就非常兴奋。”
谭真明又气又想笑,出来做生意,与他往来的人何其多,这是第一次,有人让他没辙。人们都说,他是个有办法的人,商业报纸周刊,赞他胆识过人,无论多大危机都可安然挺过,是泰山崩于前而能面不改色的强者,只有谭真明心里明白,他其实也多愁善感,也胆小害怕。父亲自杀那晚,他回家,锁了门,痛哭到天亮。是命运逼他挺身做人,硬着身子骨捱过去。不是他有本事,是他不得不而渐渐磨出本事。岂料,这女子,竟一针见血,挑破他的旧伤口,只因为他没有自怜自艾,他看起来很好。
“莫燕甄,妳是吸血鬼吧?”和她讲理不管用,干脆打哈哈。
“吸血鬼?”这话从比她稳重的谭真明嘴里说出,令她惊住,以为听错。
“妳说恨是妳活力泉源,说完又深吸口气,感觉像恨不得咬谁脖子喝人血液……现在,我为我的处境担忧。”
“说不定我真的是,你怕吗?”说着,她掩上房门,等于将他关在房里了。她这两天心情恶劣,讲话更冲,他来得不是时候。
“妳让我很有压力。”
“请放心——”莫燕甄走到墙角坐下,看着他。”我还没胆子打老板。”
“真是……”他笑。”真狂的口气。”
“难道你不知道有才华的人都很狂傲吗?”
“很好,妳倒是说说,有才华的人除了像妳这么难相处,又狂傲,还有什么我该注意的?”
“有的时候还很愤世嫉俗,因为这个世间让她不爽。”
“听妳这么说,如果妳突然拿烟出来抽,或是在这里酗酒,我也不会太意外了。”
“希望你不介意我呼麻。”
“妳抽大麻?”他骇嚷。
欸?真吓到他了?她格格笑,身子一软,靠着墙,忽柔若无骨似只懒猫,咧嘴憨笑。
谭真明看着,瞇起眼睛,怎么刚刚还张牙舞爪,现在却天真如孩子?他发现他无法对莫燕甄发飙,即使她一直对他没礼貌。谭真明还发现每次和她相处时,他的情绪总被她左右,起伏跌宕,全不能自已。
他一向很自制,现在却觉得有一种失控感。
当她软绵绵地贴着墙壁笑,当她笑得那么孩子气,彷佛很需要他保护。
她笑道:”放心,我很上道的,我不会在你的地盘闹事。”
“但妳常一副打算闹事的模样,让我很不放心。”
“你知道有才华的人……”
“是是是,有才华的很傲慢爱捣乱很不乖,是吧?”
“嘿。”她亮着眼睛笑。
看着她熠熠发亮的眼,他怀疑会不会是自己的眼睛在发亮?为什么她身上好像有光?她又不是萤火虫;为什么全身都是刺的莫燕甄,忽然又像浑身裹了糖粉?
他敛住笑意,移开视线,去瞧着角落那盏小灯,一边劝慰自己,这错乱的感觉全是灯太暗的关系。
莫燕甄说:”谭先生,除非你先惹我生气,否则我保证我会很安分。还有,我不会呼麻,”她从裤子口袋摸出烟盒。”只有偶尔心烦的时候,抽点烟。”擦亮火柴,她点燃香烟,吹熄,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忘了跟你道谢,谢啦,这地方不错。”
谭真明问:”同事呢?”
“同事烂透了。”
他又被她惹笑了。”他们做了什么事,让妳有这种感觉?”
“算了,懒得提,乱没新意。”不就老鸟欺负菜鸟这种鸟事吗?习惯就好,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饭吃。
“是不是被欺负了?”
“哈,哈,哈。”
“哈哈哈是?”
“我不欺负他们就阿弥陀佛了。”
他不傻,他猜她是受了委屈,但她说得好像她才是坏蛋。她喷出一朵朵烟花,谭真明过来,在她面前蹲下。
“抽烟对身体不好。”他笑着,像对一只个性乖张的猫儿循循善诱。
“不好的事太多,不只抽烟这一项。”
“妳的人生观很灰暗。”
“对,耍灰暗是我的特色。”
“跟妳聊天真有趣。”谭真明困惑,他今晚废话很多。他坐下问道:”妳适应得如何?我的员工怎么样?”
“雇用他们的人是你,我没权利评断,也不想。”卷入这些是非没好处,老板爱用谁是老板的事,她懒得出意见。
“只是想听听妳的看法。”
“那么我就坦白说吧。”莫燕甄捻了香烟,凑到他面前。”我连他们的名字都没记住……人都认不得,所以没啥好跟你说的。”
“但是大家对妳还满有意见的。”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高调,你知道有才华的人……”
“就是这么高调是吧?”
“嘿。”
“既然妳这么有才华,又这么爱高调,我想……不如更高调一点。”
“哦?”
“我想栽培妳,以后当经理带领外边那些人,帮我管理内湖店。”
“我没兴趣。”
“人要往上爬……”
“是,水往下流,你看我像很上进的样子吗?我喜欢水,我爱懒散地下流。”
他笑不可抑,因为他笑得那么欢喜,她忍不住也感到好笑。
莫燕甄本来很紧张,情绪很坏,可是跟他抬杠一阵,竟然渐渐平静下来,很放松,很有安全感。
她发觉,谭真明有那种让人感到安心的特质。
“妳最好考虑看看,成为我的正式雇员,享有劳健保,退休金,正式薪资,对妳前途有保障。”他仍试着说服她。
“我不需要那些福利,请每个月给我现金就好了。”
“我们福利很好。”
“对,还有员工旅游是吧?告诉你,再好也没有用,就算你一个月出十万,我也不愿意。”
“这么有个性?”
“不,我告诉你真正的原因吧。”她靠近,他闻到薄荷烟草的气味。”因为就算我当到经理,将来只要老板一句话我就得走路,我来你这里,我要学的是技术,所以如果你永远不打算将技术教我,请你明讲,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他明白了,刚以为她傻气得像个孩子,瞬间她又变得世故精明。
他沉默了,静静觑着她。
她也不浮躁,冷冷地,让他看着。
“看样子,”他目光炯亮。”我必须做个决定。”
“没错,留下我,就要教我育种技术。而且,经过这两天我想得更清楚了,我要时间表,你说的表现好太笼统,请给个具体答案,表现好要好到什么程度?用什么当基准?还有,最迟到几月几号你会做决定,大家不要当好人,把丑话说在前头,一是一、二是二,免得以后互相埋怨。”
“妳几岁?我看顶多二十八吧?妳知道妳现在跟我讲话的样子像什么吗?像四、五十岁很油条的生意人。”
“我真高兴,就怕你把我当年轻天真的笨蛋。我告诉你,我们只要谈好条件,就不能反悔,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一定整得你吃不好睡不好生意都不用做。”
“听、我是引狼入室。”他失笑。
“所以你要想清楚,千万想清楚,”她凛着脸严肃道:”不要耍我。”
“我有个提议,我们来打赌,如果妳办得到,我教妳技术。”
她兴致来了。”你想跟我赌什么?”上次赌菩提树的花,她输了,这次非赢不可。
“明晚我再过来,到时妳就知道赌什么。”
“为什么要等明天?”
“我必须准备考题。”
“什么考题还要准备?”
“到时候妳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