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韶华蹲下身,与儿子平视,预备来个父子恳谈。
“不要告诉我,你不认得妈妈。”上一次见面,虽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但不至于久到认不出人来,那时的乐乐,对又宁虽没那么亲、那么黏,但至少还肯乖乖让她抱。
小男孩低下头,无声默认。
“刚刚为什么要那样?你知道这样妈妈会很难过吗?”
小男孩像做错事一样,双手不安地又扭起围兜兜。
“好,既然你也知道妈妈会虽过,耶就是故意的罗?!”
“……不是。”小男孩低低地,终于吐声。
“嗯?”
“不是故意。”扁着嘴,怯怯的嗓,揉入一丝哭音。“把拔不要生气。”
“那是为什么?如果你的理由可以说服我,我就不生气。”
“……我不喜欢她。”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一脸委屈。
蔺韶华为之错愕。“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也不喜欢我、不理我、不来看我!”
“谁跟你说的?妈妈没有不理你,我不是说她在工作吗?”
“可是、可是……园游会……”他抽抽噎噎,又哭了,哭得好伤心,好可怜。
别人都有妈妈参加,他没有。
他要看妈妈,大人只会指着电视给他看,同学说,他妈妈一定是不喜欢他。
大人背着他偷偷说的话,他都听得懂,妈妈要当很红的大明星,所以不要他,把他丢给把拔,没空理他。
他不喜欢妈妈。
蔺韶华默然了。
轻轻将儿子揽进怀里,温柔拍抚。
乐乐个性内向,从小乖巧听话,所以他也很放心,没想到那个安静温顺的孩子,心里居然也会藏心事。
他觉得母亲不要他,小小的心灵必然很受伤,他居然没发现,这闷葫芦性子究竟是像到谁呀。
待哭声渐歇,蔺韶华抱起孩子坐到餐桌旁,抽面纸擦擦眼泪鼻涕,缓了缓口气做亲子沟通。“乐乐,我觉得你对妈妈有很大的误会,没关系,因为你们不常在一起,所以你对她不太了解,不然这样,你去跟她住几天,自己感觉看看,好不好?”
“不要。”他缩了缩,埋进父亲怀里,神情有些畏怯。他跟妈妈不熟,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讲话。
不能逼,也逼不得,必须慢慢引导。蔺韶华提醒自己,再度开口:“可是如果,妈妈很想跟你一起呢?她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来看你,昨天还跟我说,想带你去儿童乐园、想带你去看她工作的地方、想带你去好多好多地方,她好开心。”
“……有吗?”抬起小小的脸蛋,惶惶然有丝不确定。
“有啊。你说她不要你,可是现在,是你不要她喔。把拔觉得,你没有给她机会,就说她不爱你,对她很不公平。”
“我、才不是!”小男孩想辩解,但口才不如大人,急得涨红了脸。为什么现在,变成是他抛弃妈妈?
陂无耻大人逼进死胡同,进退两难了,无肋地仰眸向父亲求救。
啊,孩子天真单纯又呆萌的年岁,真好。
真好玩弄。
蔺韶华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给予建言。“我是建议,你可以先搬过去跟她住几天,要是刚开始不习惯,没关系,就先住楼下阿公跟叔公家,那里你很熟。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也不用急着聊天说话,但是答应把拔,不要没有试就急着推开她、否定她,慢慢去感受跟她在一起的感觉,要是真的不喜欢,你再打电话给把拔,我去接你回来,没有人会勉强你,好吗?”
小男孩陷入沉思,以不下于抉择人生大事的慎重表情思考,好半晌才终于勉为其难点了一下头。
“好,那现在把早餐吃一吃,娃娃车快来了。”
亲子沟通这一耽搁,时间差点来不及,赶在最后一刻把孩子送上娃娃车,回头帮乐乐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看了看相隔的那道门,还是走上前,轻轻推开。
“又宁。”
她抱膝蜷坐在沙发上,仰眸看见他,七手八脚擦掉颊畔泪痕。
他走上前,在她旁边坐下,轻拍她掌背。“不用担心,我跟乐乐沟通好了,他还是照原定计划,跟你回去。”
丁又宁颇意外。“他愿意吗?”
“当然。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安抚得当就好。”
蔺韶华说得轻巧,可是她知道,没有那么容易。
“我是不是很糟糕?”刚刚,她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能怪乐乐疏离她吗?她自己究竟为孩子做过什么?几岁长牙、几岁学坐、几岁学站、几岁断奶……她统统不知道,孩子学走、牙牙学语,她也没有陪在身边。
“别介意,乐乐不是有心的。”
“我不是介意那个……”是心痛。
她曾经,因为自己是父母不要的孩子,受伤流泪过,可是今天,她却让她的孩子,也觉得自己是不被喜爱的存在,她居然让她的孩子,尝她尝过的苦!
领悟到这一点,胸腔紧绞的疼,几乎无法呼吸。
“我觉得……很对不起他……”声一哽,泪水滴滴答答掉落,朝他偎靠而来。
蔺韶华僵愣了下,微微迟疑,抬起的手还是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收容她的无助与泪水。她明明,很想当个好妈妈,乐乐来到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好开心,每天对着肚子里的宝宝说话,说他们今天吃了什么食物、听了什么音乐、做了什么事……
蔺韶华笑她傻妈妈。
可是她觉得,要常常跟小孩互动,他就会乖乖地待在里面不捣蛋,好好长大,让她把他生出来。
怀孕过程中,看别人生头胎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可是她家的乐乐好乖巧,都没有太为难她,一定是因为她每天都跟他说“妈妈爱你”的关系,所以她的乐乐也很爱妈妈,不舍得让她太难受。
乐乐生下来也很好带,大家都说,一定是胎教做得好。
她明明、明明那么爱她的孩子,爱到愿意将全世界最好的一切都捧来他面前,为什么、为什么会让她的孩子……居然害怕不敢接近她。
想到乐乐看她时,那样防备的眼神,她就好难过,好想哭。
“乐乐——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排斥你,刚刚你离开的时候,他直勾勾盯着你的背影瞧,应该还是舍不得你的。”哪个孩子,对母亲会没有依恋?就算是安静早熟的乐乐也一样。
“不靠近,有时不是不要了,而是害怕自己不是对方想要的。”本能道出后,一瞬间自己也怔忡,分不清这说的是谁。
“是吗?”她惶然仰眸,寻求肯定。
“当然。乐乐虽然才三岁,但性子倔强得很,有一次霓霓买了套童装给他,他觉得像女生,说什么也不肯穿。他不要的东西就是不要,不是你自己送上门,他就会接受。会轻易被我说服,答应搬过去跟你住,就表示他心里也想要,否则我就是说破了嘴都没有用。”这孩子的性子,怎会如此像他……
“才三岁,就这么有个性啊……”她儿子真帅。
“是啊,乐乐比一般同龄的孩子还要敏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你千万别让他觉得,你没有那个心,一旦对你失望,退回他的保护壳里,你十头牛都拉不出来。”
“好,我会谨慎的。”
“别担心,我会帮你,有什么问题跟我说,我来跟他沟通。”
“嗯……”她低低应声,枕靠在他肩膀,垂眸扯玩他衣角。
话题结束,她情绪也平复许多,却还赖在他身上,气氛顿时陷入僵窘。
他退开也不是,任她靠下去更不好,进退两难。
“你几岁了,还学儿子玩围兜兜吗?”藉由拉回衣角,顺势挪开身。顿失依靠的她,仰眸望来,瞬间流露出迷路小猫般的茫然眼神,来不及遮掩。
他心房微微一酸,移开视线,不让自己多瞧,陷入那酸软情潮中。
“我上班快来不及了,桌上有早餐,你看要吃早餐还是再去补一下眠。”转身,几近仓促地回到隔壁屋。
丁又宁伸了掌,什么也留不住,空荡荡的掌心,只能抚过沙发,他残留的余温。
他只看见,儿子目送她离开的眼神有多不舍,却不知道,每每她看着他由身边走开的背影也是,可是她的依恋不舍,却没有办法说、不能让他知道。
她只能让自己忙,停不下脚步地忙,强迫自己将步伐移开,离他远远的,好提醒自己,他已经不是她的。
她低低叹息,翻涌情潮,再度压回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