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慈恩寺后,驾车时,恭彦偷偷瞥了祝晶一眼,感觉她今天很烦躁,有点坐立不安,像是在为了什么事情苦恼。
先前在大殿拜佛时,她看着佛祖的塑像,喃喃低语,站在身旁的他虽然听不清楚她到底在祈求什么,然而她的烦恼是显而易见的
马车系上了铃铛,丁丁作响,透出欢快的节拍。
祝晶却长吁短叹,逼得恭彦驾车绕道,将马板车驶离大街,避开杂杳的人群,弯进一条宁静的曲弄里。
两旁坊墙内各植了一排桦树,树木已老成林荫,树上有夏季的蝉鸣。
马板车骤然停下时,祝晶才猛转过神。“咦-这是哪里?”
“妳终于醒过来啦?再心不在焉下去,说不定就要被我卖掉了。”恭彦调侃了一句。他们在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子里。像这样的曲弄,在长安城里比比皆是,很多都没有名字,通称为无名巷。
祝晶笑了出声,但眼底仍有烦忧。
恭彦放下缰绳,转过头面对着祝晶道:“到底怎么了,祝晶?妳看起来心烦意乱,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祝晶看了恭彦一眼,只一眼,她就投降了。
她把小春不愿嫁的事情告诉唯一能够了解的朋友。
“……小春只小我三岁,快二十了。记得吗?我二十岁那年,阿倍见到我,也当我是个老姑娘了呢。再不嫁的话,会耽误她的。”
恭彦安静地倾听着,没有提醒祝晶,如果小春还不满二十,她都希望她能有个归宿?何以她对自己却竟如此严苛?她不也仍孑然一身?
“我跟小春为这件事争执很久了,她如果一直这么固执,叫我怎么能放心?”
放心什么?恭彦仍然没有问。
他看着祝晶烦恼的侧脸,也跟着她烦恼起来。
话到这里,祝晶不再继续说下去。她没有解释何以一定要小春出嫁,更没有说明白真正令她烦忧的原因。
这两年她身体还算安康,没有再像前年那样,突然昏迷了十来天,吓坏所有人。尽管吕校书与小春的说法如出一辙,默认了祝晶短寿的事,可他仍然不大愿意相信,祝晶真的会活不过二十五。
可听听她在说什么!安排后事吗?难怪小春抵死不从。
发现恭彦一直都没有说话,祝晶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他。“你……怎么都不讲话?好歹给我一点建议啊,看要怎么样才能说服小春。”
“那妳自己呢?”他突然说。
“什么?”
“妳自己呢,祝晶?妳不嫁吗?”
“什么?嫁谁?她一脸茫然,显然从没考虑过嫁人的事。
他不想相信祝晶真的会短寿,但倘若她真的深信不疑……
恭彦突然跳下马车,抬头往两侧坊墙后的老树上搜寻着什么。
祝晶跟着下了车,站在他身边,学他仰起头。找,但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
“啊,有了。”恭彦两三下攀上坊墙,静悄悄靠近一根树干。
祝晶屏住气息,直到恭彦捉住那黑色的小东西。
恭彦将蝉捉在手里,用两只手指按着蝉侧,那黑色夏蝉顿时飞不动,也不叫了。他将那黑蝉捉到祝晶面前,问道:“妳看,这是什么?”
“蝉。”祝晶不假思索地回答。
“错了,再猜。”恭彦又道。
祝晶一怔。“这确实是蝉啊。”
“这不只是蝉。”恭彦告诉她:“这是一只拚了命想要延续下一代的雄蝉,牠一出土、羽化,飞上枝头,就大声鸣叫。”手一松,黑色大蝉立即飞上了天,飞到更高的枝极栖息着,更大声地鸣叫,知了知了。
他们并肩站在树下看着那隐没了踪影、蝉噪声却大得惊人的树梢。当下,祝晶明白了恭彦的意思。
如果她都希望小春可以早点出嫁,那么她,吕祝晶,也该找个男人嫁了,何以到现在还小姑独处,成为人们眼中高龄的黄花老闺女?
祝晶苦笑。“你不是知道的吗?我不嫁的原因。”
“不,我不知道。祝晶,任何生命都不应该花一辈子的时间在等待死亡。那只蝉的出生,不是为了一季之后的凋零,而是为了延续不灭的生命。”
祝晶拜佛,却不信轮回。“那么我应该尽早找个人嫁了,也许没几年,我死了,让那个可怜的男人当个鳏夫喽?”她真的可以这么自私吗?
恭彦不喜欢祝晶随便找个男人嫁了的想法。他说:“祝晶,妳看看我!妳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吗?”
祝晶瞪大眼。“别开玩笑,你不会死的!”
恭彦笑了。“所以妳不知道,对吧?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或者今天晚上就-”
“别胡说八道!你不会死!”她激动地摇头。
“那妳又为什么老把『死』这件事情挂在心头上?”恭彦万分不舍地看着她。“妳知不知道,虽然妳平时笑得很开心,好像很快乐的样子,可是妳这里-”按点她眉心。“紧紧蹙结。我不喜欢看妳这样-”打从知道祝晶的心结后,她的每一朵笑容都使他感觉心痛。
祝晶眉心隐隐疼起,她退后一步,防卫地握起拳。“你不知道,我!”
“我知道。我问过妳爹了。可是我不愿意相信。妳会长命百岁的,祝晶,妳应该-”
“我应该怎么样?万一我真的……我还能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啊。”
祝晶摇头低喊着。
他那种劝她找寻幸福的语气,戳疼着她的心。
难道她真的不想嫁给、心爱的男人吗?她只是做不到!
抱着想要终止这话题的心情,她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道:“不然,不然你娶我呀,恭彦。”
不是没有偷偷想过,如果她是日本人……或者恭彦是唐人……如果她真的可以活很久很久……如果恭彦不归乡……她心底有那么多的如果。可偏偏,那些“如果”没有一个是可能成真的,全部都是妄想。
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她快要死了,恭彦会归乡……他们之间,光是承份情意都显得太沉重。
“祝晶……”恭彦错愕地看着她,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事实是,她也没有想到她真的提出来了。原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然而,既然话都说了,不如索性就任性一回吧。
这两年来,他们聚少离多,每次才相见,就怕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她不想跟他分开那么久、那么远、那么不可预测!她想要跟他在一起,不管能在一起多久,都好,直到天地的尽头。
如果她是那树梢上的蝉,那么她也但愿奋力呐喊,尽情了一切,才杳然坠落。
所以,可以吗?
这想法,会太自私吗?
祝晶、心中陷入了天人交战。
她大可以笑着挥挥手,告诉他,那不过是个玩笑,不用在意。
可为何这想法才刚在心底落了地,便生根茁壮起来,无法拔除了呢?
她眯起眼,凝视她此生深爱着的男人,想要属于他,也想要为他拥有。
“可以吗?恭彦,可不可以,请你……娶我为妻?,”她不自觉颤抖地道。
娶祝晶为妻?
恭彦震惊地看着祝晶。这念头才初次在他脑海里闪现,便带来莫大的震撼。
是的,他想娶她为妻,想要毫无顾忌地爱她、守护她、不让她伤心……
可是他……他做不到。
他是日本国遣唐的使者,归乡是唯一的路。娶了祝晶,就等于毁了她。也许他们能恩爱个几年,但之后呢?
他已入唐为官,固然可以迎娶唐女为妻-朝中许多蕃使归化唐国后,都是这么做的。但朝廷律令森严,一旦他返回本国,唐女不得归化丈夫的国家,祝晶将会无法跟着他一起离开;到时候她一个人留在长安,丈夫未死又不能改嫁,难道真要牺牲她一辈子的幸福?更何况,她的家,她的亲人,都在长安。
他们俩,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可以一辈子当好友,一辈子相知相惜,但是不能相爱。
不能爱!
祝晶不能嫁给他!
他得拒绝她。然而一对上她盼望的双眸,恭彦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带来伤害。
祝晶体贴地为他设想好了。“你不能答应,对吧?因为你是留学生,总有一天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可你不用担心的,恭彦。假如你娶了我,对你其实不会有影响,我很快就会死了,最多再三年,不会麻烦你太久,所以……可以拜托你娶我好吗?”
祝晶的“体贴”令他既不舍又有些生气,为她竟如此不懂得爱惜自己、看轻自己的价值。
她设想得如此“周到”,将他唯一能够委婉拒绝她的理由,说得如此无关紧要,让他再没有别的理由可以拒绝了。
他猛然转过身,无法面对她,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太伤人。
“祝晶,我不能娶妳。”他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语调道。
“为什么,恭彦?”祝晶不懂。“我真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太久的……”
“不是那个问题。”
“不然,还有什么问题?”
“妳有没有想过,”他僵硬着表情道:“也许是因为,在日本还有人等我回去?她叫做小野小晶,是我的未婚妻。”
祝晶怔住。
恭彦无法阻止祝晶的心碎,想解释,却终究不能。“对不起,祝晶,我已经有婚约了。”
假装没听见恭彦的话,祝晶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勉强开口。
“呃……你放心,我真的不会活太久,就三年……之后,你回去日本……只要不说出去,不会有人知道你成过亲……”她猛地上前抱住他的腰。“可以吧,恭彦,就当作是你同情我-”
“祝晶!不要这么傻,妳不会死,妳不要随随便便-”
“我不是随便讲讲的,我没有,真的……啊……”她突然松开手,抚着疼痛不已的胸口。
“祝晶?”
“我、没事。我不喜欢求人,可恭彦,这一次就当我求你……”没有预期会听见恭彦已有婚约的事,心好乱,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答、答应我,快答应我呀!”
恭彦无法答应她,总觉得答应她,就等于要她真的活不下去。
他怎么可能跟她成了亲,又眼睁睁看她一天天在等待自己死去,只为了不给他“添麻烦”!更不用说,他根本不愿意去想她是否真的只能再活三年的事。
祝晶不会短寿的!她如此善良,老天爷怎会忍心夺走她的生命!
她一定会长命百岁,一定得要如此!
既是如此,他就更不能答应她。
婚姻是一辈子的祝福,怎能成为生命的咒诅?
为此,他强迫自己不能心软,不能转身拥抱正嘤嘤哭泣的她。
直到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多年前祝晶还在西域时,吕校书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还不明白,何以要早一点告诉祝晶关于小晶的事。而今,他虽然懂了,但似乎已经太迟了。是他的错,他让祝晶陷得太深。
见恭彦铁石心肠,说什么都不肯答应,甚至不肯转过身来面对她,祝晶泪流满腮。“恭彦,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我?”
恭彦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却仍然藏不住急切地道:“祝晶,妳不要胡思乱想,我虽然不能答应妳,可是我们还是好朋友。”
“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真的活不久了?”她再一次从背后用力抱住他。
“……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他要祝晶活到很老很老啊。
“恭彦……你……爱我吗?”她抱着一线希望地问。
他全身一僵,咬着牙,说不出口。
祝晶再逼他一问。“你爱我吗?回答我啊。”
“不,我不爱。”祝晶,对不起。
“……那,是我误会了……对不起。”
感觉身后的手臂突然松开了,他猛地回过头,祝晶已经不见了。
以她那样的状况,他不放心。
急急追到巷外,可祝晶已不见人影。
一阵风吹来,恭彦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已满是泪痕。
小晶是他青梅竹马的朋友。
他比她年长三岁,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呵,不过他们其实都还没长
因为感情很好的缘故,小晶从小就嚷着长大以后要嫁给他。双方家人误以为真,默许已久。
后来,他们才知道儿时的戏语大有问题。
成长的日子里,他们之间一直有的,只是单纯的友情,和亲情。
即将离开日本,前往大唐的前夕,小晶告诉他:
“恭彦,听说遣唐的留学生至少要在长安待上十五年才能回来,那么,等你回来以后,我大概已经很老了吧……假如在你回来以前,我有喜欢的人了,那该怎么办呢?”虽然她现在还没有特别喜欢上谁,可和恭彦之间,总感觉已经有如亲人。
“小晶,妳想说什么?”他温声询问。
“我想说,恭彦,假如以后我们各自有了喜欢的人,都要勇敢地去追寻,好吗?我想,只有那样,才会得到幸福的。”
他看着青梅竹马的同伴,笑了。“好啊。可是,万一我们没有各自喜欢上其它人呢?”
“那等你回来,你老了,我也老了,到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吧。”小晶笑道。“可是总觉得,未来的事情很难说呢。”她弯身过来,抱住他的颈项。“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回来喔。至少要让我知道,你过得很幸福。”
他笑诺。“我答应妳。”
他对祝晶说了谎。
他没有不爱她。
当过去那遥远的记忆闪现脑海时,井上恭彦这才太迟地明白,他拒绝祝晶的方式太残酷。
当时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祝晶莽撞的要求……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绝对不能答应她。
祝晶离开后,他急急驾着车在街坊四处找寻。偌大长安城里,他竟然找不到她的身影。想到祝晶可能回了家,他又到吕家去找,但吕家大门深闭,他等到黄昏才见到吕校书和小春拿着装促织的竹篓子回来。
祝晶没有回家,她不见了!
当晚他们在城里找遍祝晶可能去的地方,但直到暮鼓响起,还是没有消息。
一晚上,他们焦急地等在家中,等祝晶回家来。
天明时,她仍然没有回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隐约间,他们爷俩大概猜出了祝晶的未归必定与恭彦有关。他脸上自责的表情教吕校书和小春无法再责备他,也只能陪着忧虑。
恭彦一夜未睡,心神却彷佛出了窍,不再属于自己……他恍恍惚惚,担忧着祝晶,当年与小晶的约定跃现眼前。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尽管还记着当年的承诺,他却没有遵守那个约定,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还傻得伤了她的心。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坊门开启。
恭彦突然走到吕校书面前,登地双膝一跪,行了个至重至敬的跪拜礼。
“吕大人,如果祝晶回来了,请容许恭彦在此向您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孩子,你-”
“快来人!是吕大人的宅邸吗?”大门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呼声。
井上恭彦与吕校书为之一愣,话题就这么被打断,两人赶紧起身打开家门,就见到一名艳丽的女子策马奔上前来。
“阿国?”恭彦认出了来人,心底一阵讶异。
“恭彦?是你!太好了,快跟我来,你那位好朋友昨天跑到我那里,她感觉很不对劲-”
“祝晶?”恭彦冲出门,就要跟阿国一起离开。
吕校书赶紧叫住他。“等一等,骑马比较快。我跟你一起去。”
小春老早机灵地牵了马来,一行人匆匆赶往平康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