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匆匆奔进来,一面大声嚷嚷,“小姐,小姐。”
她们几个陪嫁到现在为止都没改口,还是喊小姐,因此羽光院的下人很好分,喊四少夫人的,那就是苏家仆人,喊小姐的,是闵家陪嫁。
齐嬷嬷斥责,“小声点,小姐正在喝药呢,吵什么。”
“不是啊。”秋月一脸着急,“夫人过来了。”
这下别说齐嬷嬷,连闵天雪都惊了——她已经醒来快一个月,苏夫人虽然有派人送些人参燕窝,但从来没有出现过,怎么突然来了?该不会听说她好一点,又想来逼她吧。
不怕,她是连续两年业绩第一名的闵天雪,可不是那个脆弱无助的闵九娘。
就算苏夫人不来,自己也会去找她,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苏夫人以为镇西将军府是什么好地方,在她眼中不过就是座恶灵古堡而已,人少冤魂多,苏夫人连闵九娘想当个妾室都容不下,当年对丈夫的妾室还会少下手吗,苏定邦堂堂一个镇西将军,却只有三个孩子,唯一一个由姨娘生出来的还没能长大,说苏夫人没使手段,她还真不信。
窗外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见过夫人”。
就见苏夫人梳着高高的百花髻,插着一支镂空菊花掐丝金钗,东珠耳环,身上一件仙桃纹锦衣,八宝妃色绣裙,在七八名仆妇恭敬的簇拥下绕过屏风。
苏夫人的表情很是复杂,看着她的神情中嫌弃又带有一点无可奈何,在苏夫人的想法里,闵九娘这样的商人之女果然太不懂事了,想撞墙怎么不拿着休书出门再撞,撞在苏家大厅,这让她怎么处理。
她当家多年,实在没遇过这种情形,前阵子回了娘家一趟,跟母亲谈起,反被母亲还有嫂嫂教训了一通——闵九娘一日没被休弃,就一日是苏四少夫人,面子总还是得做的,子卿平安归来之际闹出个好歹,可不是让子卿惹人非议吗,她何苦这样逼迫闵九娘?兔子逼急了都咬人呢,何况是个大活人。
嫂嫂说,闵九娘自愿为妾不就行了,别惹出人命。
母亲也直骂她糊涂,一门父子皆一品,这是多大殊荣,多少人睁大眼睛等着苏家闹笑话,她这当家主母也不谨慎点,是,子卿有个商人妾室是不好听,可是正妻寻死更糟糕,镇西将军府这么大,不差这一个人吃饭。
苏夫人被母亲还有嫂嫂接连骂了一顿,也想清楚了些,就委屈子卿收个商人妾室了,不然怎么办,闵九娘都以死相逼了,这时候苏家真不能出事。
所以管事娘子来说,四少夫人这几日能下床了,她便来瞧瞧,一方面也安安闵九娘的心,让她别再觅死寻活。
另一边,闵天雪见到苏夫人,内心实在不喜,但知道自己顶着闵九娘的身分,也不好太过出格,于是假装要下床,又假装头还很痛的倒了回去绣被中,“跟婆婆告罪,媳妇头还疼得很,下不了床。”
苏夫人当家多年,自然看得出她演技拙劣,但能怎么办呢,她额头上都还泛着淡淡青色,总不能揪她下床吧,于是只好说:“你人不舒服,就躺着吧。”
“谢婆婆。”
“都下去吧,我跟四少夫人有话要说。”
秋月犹豫着,脸上写着“婢子在这里保护小姐”,直到闵天雪对她点点头,这才垂着手出去。
躺在床上的闵天雪就跟坐在床沿的苏夫人两人大眼瞪小眼,闵天雪可不是闵九娘,她不但不会怕,还很能忍,工作多年,已经把“敌不动,我不动”的道理参透,苏夫人不可能逼得动她,在闵天雪看来,苏夫人只不过区区一个内宅妇人,哪有上司跟同事可怕?
闵天雪静静的数着窗外的春雨落地声,一滴,两滴,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夫人终于败下阵来,先开口,“你身体可好些?”
“回婆婆,已经好多了。”
“药可都有按时吃?”
“有的,丫头们很尽心,一日三次煎药,不曾偷懒。”
然后就安静下来。
闵天雪继续数着窗外雨滴声,苏夫人却奇怪,她怎么不求自己了?
虽然已经在母亲跟嫂嫂劝说下同意让闵九娘当妾室,可是,现在跟她想得不一样啊。
她以为今天过来,闵九娘会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她脚边,潸然泪下,苦苦哀求,自己就让她求,然后高高在上的点个头说“好吧,那就当我们子卿的闵姨娘吧”,然后闵九娘痛哭流涕的感谢——奇怪,她怎么就在床上躺着,不讲话了?
四周宁静,落针可闻。
许久,苏夫人忍不住再度开口,“你就没话想跟我说?”
“没有。”
苏夫人哑然。
闵九娘不开口,也只能自己开口了,“你那日说想做子卿妾室,我想想,就允了你吧,毕竟你入门快两年了也没有大错,只不过你可得跟我保证,好好侍奉将来的四少夫人,安静点,别惹事。”
“婆婆,我想清楚了,我不为妾室。”
苏夫人一惊,“你要出府?”
母亲说,当初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她给子卿娶媳妇,可子卿平安归来后那媳妇就不见了,这代表什么,代表苏家凉薄,被人参上一本,皇上虽然不会因为妻妾之事有所惩罚,但也是印个黑印子了。
而且别以为没了闵九娘,子卿的婚事就容易了,当家夫人这样无情,谁敢把女儿嫁过来,讲白了,闵九娘在,代表苏家有情有义,子卿的婚事才可能顺利。
她想想也是,妾室就妾室,苏家不差那一双筷子,只是现在闵九娘说什么,她不为妾室?
“我是正妻,又无大错,何必为妾?”
相对于闵天雪的平静,苏夫人的脸色可就精彩万分了,“你说什么?”
“我闵家虽然是商户,但在京城也算有头有脸,当年我也是八抬大轿抬着从正门过的,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苏四少夫人,没道理丈夫不在时我是,丈夫要回来了我却要为妾的道理。”
苏夫人有点生气了,“可你的身分,你怎么配?”这闵九娘好厚的脸皮,区区一个商人之女也想当她儿子的正妻?让她当个妾室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想当正妻呢,子卿的嫡子怎么能由她生出来?
闵天雪挑眉一笑,“我是苏家名媒正娶的媳妇,是苏家说我配的。”
苏夫人噎住了。
没错,当年为了不想委屈子卿,他们苏家可是大张旗鼓的娶媳妇,就怕人不知道,光是敲锣打鼓的队伍就上百人,穿着红衣服前去迎亲的小厮跟丫头一路放鞭炮,洒糖果,在闵家门口更洒起银珠子,就是要让人知道,子卿娶妻啦。
“媳妇也知道婆婆不喜欢我,我另外有个提议,婆婆不妨一听。”
苏夫人一脸不舒服的点点头,“说,说吧。”
终于!
醒来到现在一个月,闵天雪不只得知了闵九娘短短的十八年人生,也想了很多,从错愕到接受,倒有了想法——别说苏夫人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苏夫人啊,每天早上尽孝什么的,烦死人了,初一十五还要吃斋,她可是无肉不欢啊,别说一天吃素,一餐都忍不了。
然后古代人真的好麻烦,一堆宴会,春宴,秋宴,赏花宴,吟诗宴,可以找出一堆理由办宴会,吃吃喝喝听戏曲,皮笑肉不笑的一整天,东家长西家短,比谁的钗子更值钱,比谁的手镯更稀有,她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像笼中的金丝雀,就算笼子是黄金打造的,她也不会高兴的。
还有个重点就是,她不想跟没感情的人当夫妻。
虽然说苏子卿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人,年少有为,奋勇果敢,但还是不行啊,她跟赵国胜恋爱五年才结婚都会出包,何况跟完全不认识的人,肯定问题一大堆。
想想,真的很可怕耶,完、全、不、认、识,见面的第一天就要圆房,妈啊,不要说苏夫人想赶她走,她自己会卷起包袱逃跑的,太可怕了,她不想跟不爱的人相处,也不想跟不爱的人上床,而且古代避孕方式不保险,她说不定还会怀上孩子。
想到这边,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古人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现在就得实行上策,但不能莽撞的说走就走,得有时间缓冲,得有银子,得确定衣食无忧了才行。
“苏家地大,院子也不少,就开个有井有灶的院子给我,我便在那边安静生活,等夫君回府三年后,再以无子休我,岂不是好得多,到时候把平妻扶正,只不过是耽误一点时间,但夫君的人生还是很圆满的,无子休妻,就算说到皇上跟前,皇上也不会觉得苏家有不是。”
苏夫人狐疑,“你愿意?”
“我愿意,但只有两点,一,给我一万两,现银;二,我或者陪房的人要出门,不得阻拦。”
苏夫人一脸不敢置信,“一万两?”
闵天雪问:“难道苏家没一万两?”
“当然有。”开什么玩笑,苏家如果连这点钱都没有,还算得上一品门第吗,不,这不是重点……
闵天雪又问:“或者说,在婆婆心中,夫君的名声不值得一万两?”
“当然不是,只是一万两,你要用来做什么,这大街上的铺子三五百两也就够了。
“我自然有我自己要用钱的地方,婆婆只要知道一件事情,花一万两虽然一时心痛,但往后却可以高枕无忧,我嫁入苏家,那可是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城里无人不知的盛大婚礼,可是夫君归来后我却被休了,别人会怎么看苏家,绝对是狼心狗肺,无情无义,万一我闹起来,那苏家就更难看了,竟然连个守寡快两年的女人都容不下,狠心啊,您觉得公公在朝堂上的死对头愿意花多少钱让我闹事?不要说一万两,恐怕连五万两都肯出。”
闵天雪顿了顿,“所以,您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把我当正头媳妇,好好对待,我自然也会举案齐眉,好好侍奉夫君,将来给夫君生下嫡子嫡女,传宗接代,尽我媳妇的本分.,二,给我一个清静院子以及一万两,我安安静静不惹事,三年后出门,闭嘴不谈苏家事。”
苏夫人瞠目结舌,这是闵九娘?是那个小老鼠般畏缩的闵九娘?是她藏得太好,还是自己看错了?
可是她说的没错,丈夫朝堂上的政敌,一定肯花钱让她出面闹事,不得不说她的方法真好,无子被休,没人会怪到苏家头上的,这样对丈夫跟儿子的仕途也好,府邸这样大,开个院子给她住也不是难事。
等子卿回来,就给他娶个名门平妻,跟对方说好,三年后便扶为正妻,只不过委屈三年,东瑞国制,平妻的孩子也是嫡子,平妻不过名分上退让些,孩子的地位却是摆在那的,这条件摆出来,还是很多人会抢着结亲的,谁让她儿子年纪轻轻就位居一品。
一万两银子虽然不少,但想想儿子的前程,也不能说贵,苏夫人想了想,下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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