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南雁皱眉看着史璇翎的亲笔信函,懊恼地摇头。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接下这门差事的。就当陪她胡闹也好,起码还能保障她平安无虞——一个什么也不懂,娇滴滴、文弱弱的千金小姐,却连个随侍的丫头也没带,如何独自离家生活呢?若遭人拐骗、遇上恶徒,又该如何是好?
负责送信给他的小厮说,二小姐失踪至今已过六天,老爷为了顾全小姐名节,对外封锁消息,并暗中派遣一批家丁秘密搜寻。
初时,底下人议论纷纷,以为二小姐只是一时闹脾气躲起来,要不了几天,等在外头吃苦了、撑不住了,总会乖乖回来向爹娘撒娇求饶的。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二小姐仿佛自人间消失,大伙儿越来越焦急,这才惊觉不妙。总管和夫人商议后,便派他带讯给已出嫁的大小姐史璇翎,探问二小姐是否来过。
按理,大小姐是持重守礼的姑娘,二小姐若要逃婚,绝不会去投靠出嫁的姊姊,何况大小姐若收留了妹妹,断无不派人回报之理。
可眼下老爷、夫人已无计可施,只好把最后一丝希望放在大小姐身上。她俩毕竟是孪生姊妹,最了解莹儿的,非姊姊莫属,就算不知妹妹下落,或许也能拿出个主意。
大小姐听完来龙去脉,险些没当场昏倒。偏偏此时此刻,姑爷正随侍在皇上身边视察边防,大小姐思量片刻,便立刻派人准备纸笔,修书一封,命他火速送来。
绮南雁思索半晌,又问:“离她婚期只剩两个月,是吗?”
小厮肯定地点头,绮南雁又陷入沉默。
的确,史璇翎信中字字恳切,满是对妹妹的忧心,先自责无力寻回妹妹,再谈及丈夫远在异地,无能为力,随后恭维他是自己所知唯一的高手,是她丈夫最倚赖信任的朋友,末了再强调除了丞相府里的几个家奴之外,唯有他见过璇莹数面,熟悉她的面貌,也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于情于理,他都是唯一能救璇莹回来的最佳人选。
啧,话都被她说到这分上,还能推辞吗?绮南雁不觉苦笑。好吧,可是天大地大,人海茫茫,从何找起呢?
首先,得在婚礼前把她找出来。
其次,必须一切隐匿,不可损了她的名节。
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丞相府,才一下马,秦总管便迎上前。
绮南雁不仅是大姑爷的至交,亦是老爷的座上宾,平时行走江湖居无定所,为了确切掌握他行踪,随时向老爷交代,他们还跟京城里大大小小客栈统统打过招呼,凡是他进京下榻,都得立刻派人回报。
对老爷如此看重之人,秦总管自是不敢怠慢,恭敬做了一揖,解释右相大人仍在宫中处理公务,而丞相夫人碍于礼法,不便接待亲族以外的男子,因此今日由他领着绮南雁到史璇莹的闺房查看。
眼下谁也没工夫客套,匆匆交换数语,两人便穿过朱阁画楼、亭台水榭,直至小姐香闺。
闺门一敞,一股幽香霎时扑鼻而至。
绮南雁略略皱眉,跨过门坎。
“临去时,她手边都带了些什么?”他问。
秦总管躬身回道:“小姐惯穿的衣裙都在,倒是几个丫头的衣服不见了,另外少了些饰品,都是些精巧又贵重的戒指、耳环之类,其它就没有了。”
“确定都查过了吗?”绮南雁环顾四周。
闺房里,仍是她离去那天的摆置,连她压在桌上的纸条也仍在原处,只是纸质略皱,曾被揉烂了又展开,上头龙飞凤舞写着——
女儿不肖,待婚事废止,择日即归。
莹顿首百拜
啧!绮南雁不敢恭维地摇头。
“除了贵重饰品,她身上还携了多少银两?”
“这嘛……小姐的例钱,按月是二十两,平常衣食物品都是早早备妥的,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丫头们也不知道小姐身边到底存了多少钱,呃……”
秦总管屈指一算,不敢确定地嗫嚅道:“就照一年的例钱算,至少两百四十两,以此推算下去,总之……应该……不少钱吧!咱翻过小姐所有物品,没注意过银子,我想肯定带在身上了。”
秦总管苦笑着解释。二小姐素来是个敢作敢为的姑娘,无论再怎么荒唐大胆的念头,只要她下了决心,往往是竭力盘算,直到“自认”万无一失,便大胆着手——尽管有时结果无法尽如人意,也是她拚尽全力、竭尽心思去做的。
如她这般的姑娘决心逃婚,不知会闯出什么乱子。
平素总听她嚷着:“嫁人有什么好?等我及笄了,就要跟爹娘说,我呀死活不从。”又说:“我才不嫁呢!何必放着好端端的千金小姐不做,非要嫁给外人受罪去?我不是低头敛脸,给人当小媳妇的料。”
如今想来,二小姐恐怕为此筹谋甚深,连亲事都未定,便开始动歪脑筋了。
随后秦总管把史璇莹的贴身丫头全部唤来,待绮南雁分别查问后,才让她们离开。
嗯……直至目前,还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可一旦走出闺房,恐怕更难找到头绪了。
绮南雁先请秦总管离开,自己留下来仔细搜索。
从她的妆台开始,他逐一翻开每个抽屉、每个胭脂粉盒,小心翼翼地拾起每只珠玉钗饰查看,再归回原处。包括她惯用的熏香、手绢、发带、绣花锦囊、衣箱里所有衣裙、雕花柜台上的瓷器摆饰、她弹过的银筝、桌案前的纸笔、女红所用的绣线针黹……所有能翻的全翻遍了,什么也没有。
他挫败地来到床边,坐下来,仰头一倒——
好香。
多么细巧精致的女儿闺房,一层又一层纱帘帷幛,他想象她穿梭其间的模样,猜想她最常驻足的地方,同时,那股幽香飘荡弥漫,不断刺激他浑沌的心神,熏得他晕沈欲醉。
怎么没有一丝蛛丝马迹?他费了这么大工夫,难道……真的什么都找不到?
他抬起双手枕在后脑,闭眸思索。
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的?到底还错过了些什么?
想着想着,脑海里,忽然浮现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天——
那天,同样是个细雪纷飞的日子,她姊姊与他好友令狐雅墉的大婚日。
那天,她闯了大祸,误以为自己的姊姊不愿意出嫁,便大胆代替姊姊披上嫁裳。幸好东窗事发,及时将两姊妹换回来。
那天,他点了她穴道,剥光她身上的嫁衣,再用自己身上的斗篷将她密密包裹起来,一把扛在肩上,悄悄从后门溜出去。
她气得不得了,沿途叫骂不断,骂些什么他都忘了,只记得小姑娘嘴巴甚是文雅,骂了好半天也挤不出什么脏字。
送她上了马车,临别前,她气呼呼地拨开颊上乱发,神情是恨不得吃了他似的。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怒问。
“问名字做啥?”他斜眼打量她,挑眉低笑。
“今日之仇,本姑娘来日一定要报!”她气得粉颊通红,双眼仿佛喷火。
哈哈哈,小妮子忒天真,看她娇滴滴的,却大言不惭,惹人发噱。
他放声大笑,胸膛傲然一挺。“大爷我名唤‘绮、南、雁’,想报仇尽管来,我随时奉陪!”
想来都觉得好笑,那丫头到底是如何教养出来的?
姊妹俩据说是孪生女,明明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出世,脾性却是南辕北辙,连姊姊的美满良缘也险些被她毁了。
从认识她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丫头绝对不好惹。
可眼下她孤身在外,有人可以投靠吗?
攒了太多钱财,不一定是好事,她可懂得保护自身?
沉吟良久,他翻身而起,顺手拿起床头的牡丹瓷枕轻轻一晃,不料,枕心竟传来一个声响。那声响极是细微,但听在绮南雁耳里,却宛若雷鸣。
有东西?他精神一振,摇了摇,确定里头藏了什么,便把食指伸进镂空的枕心里旋转几下,抽出一张纸片。
迅速浏览一遍,他不禁咧嘴而笑——呵呵呵,这是一张纸据,是她租赁房屋并缴付款项后,对方开给她的收据。太好了、好极了!
“逮着你了,死丫头!”绮南雁心满意足地折好纸条放入怀里,起身离开,心里不住盘算,该怎么送她回来呢?要不要顺手教训那丫头一顿呢?
哈哈哈哈哈,心情好啊心情好!
阴霾一扫而空,他才惊觉自己终于放松下来。唉,为了这不懂事的小姑娘,害他的心从接到消息就开始七上八下的……
待会儿就先喝一杯压压惊,再叫盘炒牛肉祭祭五脏庙,其余的,可以慢慢来……
***
马车沿着长长的黄沙古道奔驰,车夫挥着鞭子吆喝,与哒哒的铁蹄声互相交错。
史璇莹笑眯眯地趴伏在车窗上,望着远方的景致。时候不早了,官道旁遍地碧草青青,穹苍如火,血一般的夕阳既壮烈又苍凉。
真美呀,美得不可思议!
要不是为了逃婚,哪有机会饱览这样的景致呢?
璇莹低头顺了顺裙摆。这套衣裳是她从丫头那里偷来的,质地稍差,尺寸有些过大,她小心翼翼整理着,但愿看起来不会太突兀。
长路漫漫,她双手环抱膝头,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一张可恶的嘴脸忽然不请自来地钻入她脑海,她眨眨眼,唇角不禁上扬。
“绮南雁,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帮本姑娘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哼!”她想起绮南雁,便笑得肩膀一耸一耸。
离家第十天了,一路可说是平平安安、无风无雨。白天她窝在马车上,夜晚则睡在客栈的房间里,雇请两个镖师和一辆马车,也比她想象中便宜很多。
嘿嘿嘿,怎么样啊?
是谁认为千金小姐不济事,身边少了丫鬟就是废人一个?离家撑不了半天,肯定哭爹喊娘地爬回去?
这人实在太过分了,等她平安回到家里,真想把他抓来痛骂一顿。
他这个不长眼、不识货的坏人,她明明说会付他钱,又不是白白让他跑腿,不帮就不帮嘛,做啥这样奚落人呢?气死了!
那家伙,八成还不晓得她离家了吧?
想到这儿,史璇莹吐吐舌头,甜笑渐渐转成了苦笑。
就算知道,也不干他的事,他又不是她什么人……
不,不对,她像是猛然惊醒般地挺直腰杆儿。他是她的仇人!是仇人!而且还自以为了不起,好像她很稀罕他似的,哼。她摇摇头,甩开那总教她又气又烦的家伙,明明是个不值费心的浑人,怎么总想起他呢?
车帘突然被掀了一半,自外探入一颗头,朝她喊道:“林姑娘,前面不远处有间客栈,咱先歇下来,明儿午时就到秀川了。”
“是,多谢龙镖头。”她点头微笑。
“哪儿的话。”龙七朝她略一颔首,便把帘子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