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莹望向镜子,摸摸头上精巧的发髻。
头皮有点儿痛呢!梳理这么一头长发,要它们规规矩矩地盘在脑袋上可不容易,在家做闺女,不比和绮南雁在一起时自由放纵,可以三天五天不梳头,衣带随意一扎就成了。
从村姑变回小姐,穿了质地上好的罗裙,金钗翠玉仍按从前那样配戴,却不知怎么回事,竟有些不自在……
璇莹自嘲地笑笑。她啊,就是太好命了,闯了那么大的祸回来,照样被人捧在手心里。
休息了几天,昨晚爹娘特地设了筵席为她接风,姐姐、姐夫也一起过来,全家人吃了顿团圆宴。娘亲整晚沉默不语,爹爹则是难得温情地为她夹了几口菜肴,连句责备的话也没说。
她的事,想必姐夫都跟姐姐说过了。姐姐仅是握了她的手,捏捏她脸颊,心疼地说:“瘦了。”隔天便差人送来许多她平时爱吃的糕点,堆满了桌案。
璇莹走过去掀开盒子,瞧了瞧,便和奶娘说:“都分派去给丫头们吃吧!”
“这、这可是大小姐特意送来的……”
“有什么关系?我只有一张嘴,哪吃得了这么多?与其放坏了,不如叫她们都来尝尝。”
璇莹说到此处,忽然噗哧一笑。“我成亲那天,你们大伙儿肯定都受罚了吧?再不讨好丫头们,只怕将来没有肯伺候我啦!”
奶娘听她这么说,不觉露出笑意,便唤丫头们来把糕点端出去分食。“看来小姐真是懂事了,还会体恤人。”
璇莹闻言只是伸伸舌头。奶娘啊,到底是疼她入骨,平时“作恶多端”都不算,偏偏记得这些小乖小巧。
没一会儿,奶娘挽着几件刚换下的衣服出去,外面有哄笑声传来。
她踱到窗边,就见丫头们围在吃食前有说有笑。秋风凉意起,还有人体贴地提着热茶分派给众人,一干丫头热热闹闹的,好不开怀。
璇莹也笑了。这是她熟悉的景象,总算有点儿回家的感觉了……
是真的,她是衷心这么想的……
只是短暂的喜悦无法延续,笑着笑着,嘴角不知怎么便无力了。
她别过脸,失神地挨着窗边的椅子坐下,总觉得浑身乏力,心里空空荡荡的,就是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开怀畅笑。
还以为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一辈子不出嫁,侍奉爹娘终老,和这帮贴心的丫环成天胡闹,怎么……明明是如愿以偿了,却不快乐呢?
不知道绮南雁现在在做什么……
璇莹倏地回过神,不觉苦笑。
怎么老挥不去他的影子?才分开几天而已,却像隔了好几辈子似的……
“我得和姐夫一块儿回家,所以……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她小心翼翼地垂着眼脸,对着绮南雁,轻声道。
那日,和姐夫说了一会儿话,事情都解释清楚了,他们势必得分开一段时间。
绮南雁听完,半天没答应,末了,只点点头。“好。”
璇莹忽然没来由地心一沉,抬头迎上他漆黑的眼眸。原以为他或许会说些体已话,或者……无论什么都可以,说他很快就来找她,有空时会来看看她,或是……
其他别的,什么都好……
冗长的沉默持续回荡着,良久,她清清干涩的喉咙。
“那你……你要跟我们回去吗?”
“你们先走吧!”绮南雁想也不想便回答她。
璇莹的心一冷。
只有这样?没有别的话?她还以为,他俩关系已经不一样了……明明就不一样了呀!
“那我……就走了?”她最后说道。
“走吧!”绮南雁下颔往旁边一努,自己反倒先走了。他和令狐雅鄘说完几句话,便回头等着她离开。
又来了,又是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这混蛋!璇莹几乎被他气哭。
他还不知道吗?她最受不了他这样待她,到底她史璇莹是哪里不如人了,难道非得一辈子死缠着他,非得永远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吗?难道非要她死皮赖脸地挽着他的手臂,求他跟她回去才可以?
这……这坏人!她再也不想追着他屁股后头跑了,真的——
于是,她气呼呼地转头就走。
哼,有什么了不起!
她越想越气,策马奔驰了一阵,离他越远,心中失落也跟着越深。想不到临别最后一刻,竟是如此不欢而散……
“莹儿,等等我。”令狐雅鄘随后追上来,身后跟着一列队伍。
“你还是先别理我吧!”璇莹拉起缰绳。
“别动气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嘛,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令狐雅鄘仍是追到她身侧,与她并肩共骑。
“可是……”璇莹懊恼地皱眉,她就是不痛快嘛!
“你若对他有所期盼,不妨直说,否则我看他啊……啧啧!”他缓缓摇头,不再往下说。
“你不知道,向来都是我苦苦追求他……”璇莹双眸含怨地望着姐夫。“从来都是我跟他示好,我主动勾引他。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他早就掉头走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啊,好深的怨气。”雅鄘失笑道。
“不是吗?”璇莹眼眶泛起些许泪意。“但,我可是姑娘家呀!”
“你想让他回头追求你一次?”令狐雅鄘偏头瞅她一眼。
“唔?”璇莹怔怔的,俏脸蓦地发红。
山路崎岖狭窄,两匹马儿并行似乎太勉强了,令狐雅鄘只得率先走到前头。
两人一前一后,行进片刻后,他忽又提起。“或许,你能做到我和岳父都做不到的事呢!”
“什么事呀?”璇莹困惑地朝前方的令狐雅鄘喊着。
“让南雁出任官职。”
嘎?“南雁……不是你的人吗?”她睁大眼。
“我的人?”令狐雅鄘似乎在回味着这个美妙的字眼,有些啼笑皆非。
“你别以为他真那么听话,除非事关我生死,他才肯乖乖待在我身边,我要他任官,他就跑得比谁都快了……连你爹也拿他没辙。”
“那怎么扯上我呢?”璇莹莫名其妙横他一眼。
“难道他要两手空空的上门提亲吗?”令狐雅鄘失笑。“至少也该过点儿像样的日子,才好娶妻成家吧!”
“嘎?若他不甘束缚,索性连我也抛弃了,怎么办?”她牙一咬,黯然道。
“他绝对抛不了。”令狐雅鄘说得笃定。
“你怎么知道?”她挑眉反问。
令狐雅鄘耸耸肩,不欲解释,反而侧身低笑。“他若敢跑,我便向朝廷请调一支禁军,抓他回来任你宰割,如何?”
“呸,没个正经!”她听了,便朝姐夫啐了一口,羞恼不已。
对绮南雁,她没有那么大的自信。
因为从以前到现在,她碰钉子已经碰得怕了。
而后几天,她失眠得厉害,大白天昏昏欲睡,而夜深人静时,梗在胸口的那根刺,便不断刺痛她。
当初和姐夫闲聊时,她并未多想什么,直到回家,平平静静过了数日,某天,她才从床上惊坐起,额头满是冷汗。
“杨兴岳之死,固然非你所愿,但你终究是得到你想要的了。”
“他现在肯定天人交战,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吧!”
她怎么这么傻?姐夫明明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白了呀!
绮南雁对她的身份有顾忌。
往昔的回忆如潮水涌来,她到现在才后知后觉,明白了。
为什么他老是离她远远的,宁愿静默无声地守护她,宁愿她嫁为人妇,从来不肯表露自己的心意,就因她是富贵人家的娇娇女,所以他才拒绝她。
如今,她身份并未改变,她仍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啊!
那……那……若她已平安无事,也得到自己最初想要的……
他还会回来吗?
璇莹摸摸自己的脸,又冰又冷。
丫环们还在花园里嬉笑着,仿佛不知忧,不知愁。
这曾是最令她开怀的景象,她期待能一直保有,直到终老的。
他还会回来吗?
这几天,她问了自己不下百次。他还会回来吗?
璇莹突然掩住耳朵。好烦,不想去听外面喧闹,偏偏有一道清明的声音悄悄钻入她脑海,似是上苍对她的警告——
若他不回来,她这辈子……或许就是这样了。
***
冬。小雪。
天空黑沉沉的。昨夜才降下初雪,今早雪势稍停,说不得入夜后又要再下了。
璇莹皱眉踱着步,往园子四处探看。
梳子、梳子、梳子……她究竟把梳子放哪儿了?花圃也瞧遍了,凉亭台阶都没有,今天还去过什么地方呢?
她想破了头,似乎到处都的找过了,难道有人偷了它?
不。她飞快摇头,自行否决这念头。不会的,她房里多的是值钱的小玩意儿,要这把梳子做啥?这把梳子只有她当宝,虽然是块翡翠,质地却不算出众,卖也卖不了好价钱。
到底丢在哪儿呢?
她懊恼皱眉,身后忽然有人呼唤。“小姐,在找东西啊?”她回头,一名丫头正哆嗦地搓着手,朝她喊道:“好冷啊,小姐不多加件斗篷吗?要的话,小的这就去取。”
“不用了,我不冷。”璇莹朝她摆摆手。东西都找不及了,还穿那什么累赘的东西呢。
“您在找什么啊?”丫头见她魂不守舍的,好奇问。
“我常玩的那把梳子,不见了。”璇莹仍不死心地左顾右盼,丫头立刻提着裙子跑来。
“那我也来帮忙……”
一主一婢窝在花园里东翻西找。下午她还在亭子里把玩着,想来想去,应该只会落在这附近,偏偏怎么找就是找不着。
“算了,你去休息吧!”璇莹终于气馁。
丫头瞧她失意的模样,瘪瘪嘴儿,又问:“要不,再多叫些人手过来?”
她摇摇头,道:“不必,让明儿负责洒扫的下人注意些就行了,不过一把梳子,又不会自己长脚,横竖是会找着的,你去吧!”
“是。”丫头福了福身子,便领命退下。
可能被落叶掩没了吧……她心想,反正人都不在了,执着于一把梳子有什么用呢?她忧伤地叹口气,扶着冰冷的栏杆,缓缓步上台阶。
须臾,日暮尽而明月起,浓雾一下子便弥漫聚集,将整座园子烘托得缥缈如梦。稀薄的月光忽明忽掩,宛如覆上一层纱。
她终于觉得冷了,双手环抱着自己,不时搓搓臂膀,转身正要离开,忽然瞥见栏杆上挂着她的貂毛斗篷。
咦?刚刚好像没有这件斗篷啊?真奇怪……
璇莹过去摸了摸,确认的确是自己的,不禁狐疑。
这件原本该放在她房里吧?谁那么大胆子,敢随意取走她的衣物,又随手扔弃在此?
细想起来,近来这样的怪事还真不少。璇莹低头沉吟。
比如她搁在一旁已经冷却的手炉,一摸突然又热了,问是谁添的火炭,丫环们却面面相觑,有时,推开的窗子自己会关上……
是谁做的?
璇莹瞪了那斗篷一眼,一瞬间,头脑竟有些晕眩……难道是他吗?想到还有这种可能,双腿便不自禁地虚软……
混蛋!
她才不稀罕这种来历不明又暧昧不清的关怀,她偏不要!
低哼一声,她故意别开脸,往旁边站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