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得简单,行之不易。
韩重华为了回家之路足足走了十二年,从个头没枪头高的少年走到身高七尺的青年,他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子,走过多少的路,攀过一座又一座大山。
他走时,爹娘还年轻,一头黑发如丝,长茧的手掌有长年劳作的痕迹,两个妹妹一个十一、一个八岁,还有正调皮的小弟才三岁,一家人含着眼泪站在村口目送他。
那一年,他十三岁。
鞑子入侵,朝廷大量征调民兵,一户人家至少要出一个男丁,那时他们家只能仰赖父亲的耕种才有口饭吃,身为长子的他义无反顾的代父接下军帖,慷慨赴义。
只是他太瘦小了,连长枪也扛不动,只能派往伙头军,专门切菜、搬锅子和舀汤,做些体力活。
如此过了两年,他的力气练出来了,个子也一下子抽高变得壮实,一名百夫长瞧中了他,将他编入先锋营。
有几年他是跟着这位百夫长冲锋陷阵,百夫长升为千夫长、校尉、归德郎将,他也跟着成为亲卫,官升好几阶。
可是在一次战争中他受了重伤,几乎命丧当场,等再睁开眼时,他看到一名发色半白的老军医正在为他的同袍上药,顿时心中有无数感慨,在残酷的战场上,人命何其低贱。
于是他向长官请辞,由武转文,也因为他识字,因此老军医破例收了他,让他跟在身边学了几年治病疗伤的医术。
一转眼又过了好些年,医人不自医的老军医病死在军中,临死前唯一的遗愿便是想落叶归根。
亦师亦父的老军医教了韩重华很多,虽未正式拜师也形同师徒,所以他告别军旅送老军医回乡安葬,入土为安。
回家,他盼了多年的梦,他也想有家可回。
只是世事多变,人事全非,经过他多方打探,故乡的老父老娘早已仙逝多年,两个妹妹已经嫁人了,年方十五的弟弟寄人篱下,今日他便是来找弟弟的。
小小的铺子不大,卖着油、盐、箩筐等杂货,生意看起来普普通通,不好也不坏,一名中年汉子抽着水烟,一步浅一步深的走得蹒跚,豆子大的眼睛看向来者。“咦!你找谁?”
“大伯,你不认得我呢!我是重华,老二家的大儿。”一脸胡碴的韩重华带着几许乡音,有礼的问候。
“重华?”谁呀!不认识。
韩大伯面色不善,有意要赶人,认为是来找碴的。
“就是铁头,一顿饭要吃三个大馒头的铁头,大伯你忘了吗?”他说出幼时的小名。
“铁头……”他想了一下,忽地瞪大眼看向个头比他高的男子。“你……你是老二家的铁头?!”
“是的,大伯,我是铁头,我回来了。”在外十二年,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了。
“哎呀!你长得这么大了,大伯记得你刚走时瘦瘦小小的,你爹还担心你吃不了苦,想去军营换你回来,大伯劝了他老半天才劝得他打消念头,你们一家老小都要靠他,哪能折了进去……
“呃!大伯的意思不是眼睁睁看你去送死,你家那时的情况也离不开老二,总不能全家都饿死,只好委屈你了……”幸好那时尚未分家,有他去了,他儿子才免于征召。
“我了解,大伯,不委屈,是我应该做的。”他不去,难道要他爹拖着老命去杀敌?
其实当初一户出一丁,该去的是韩家大伯,可是他不知塞给里正什么好处,军帖上的名字便变成韩家老二。
孝顺的韩重华不忍父亲一把年纪还要长途奔波,便提议由他代为接帖,反正他也是家中男丁,没差。
父子俩争执了一番,最后两人泪汪汪的有了决定,毕竟家里还有几口人要吃饭,主力劳动者不能不在,成全了儿子孝心,一家老老小小也都得以温饱。
“快进来,快进来,铁树他媳妇刚煮了锅绿豆汤,来喝碗绿豆汤消消秋燥。”当了这些年的兵,手头上多少宽裕些,也许能帮衬帮衬一些。想到大侄子的银子,韩大伯笑得特别亲切和气。
韩铁树小韩重华三岁,今年二十二岁,成亲六年,有三个孩子,目前算是铺子的东家,但他却常不在家,原因无他,好赌而已,好在赌得不大还有分寸,小输小赢,还没忘记养家活口的责任,有一点惧内。
“不了,我来之前刚吃了两大碗的汤面,肚子还饱得很,我是来找重阳……呃!铁石,不知他在不在。”他主要是找弟弟的,这么多年未尽到兄长之职,他心中有愧。
一听到他找的是小侄子,韩大伯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铁石他……呵呵!去送货,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大伯你忙去,我就在这等他就好。”相隔十数年,说实在话,他跟亲大伯还真没什么话好聊。
“你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我让你堂弟媳杀只鸡加菜,几年没见了,兄弟们连络连络感情,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咱们韩家的子孙。”他刻意要拉近两家的交情,打好关系。
“不用了,大伯,自家人不必客套,我还不确定会不会留在镇上,也许过会儿就回家去。”家里也该清扫清扫,多年没住人,只怕是生霉了,还得大力整顿一番。
“回……回家?”韩大伯面色一阵讪然。
他还有家可回吗?
“怎么了,大伯,你的神情有点奇怪……”善于察言观色的韩重华一眼就看出他面有异状。
“哪有什么奇怪,不就高兴你能平安归来,以后就把大伯家当你家,不差你一双筷子一只碗。”如果能傻乎乎的替他干活就更好了,就像傻不愣登的小侄子。
“大伯……”他目光透着锐利。
“呼呼!大伯,我送……送货回来了,今天可不可以让我吃饭,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快饿死了。
远远走来一道身形瘦小的影子,身后拉着比他人还重的板车,看来才十二、三岁的样子,他人很瘦,看得出是长期没吃饱,面黄肌瘦,一件过大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挂了一块布,松松垮垮的,衣服上还有数个大小不一的补丁。
没等他说完,韩大伯笑着迎上前,打断他未竟之语,顺手接过重得快压死人的板车。“哟!铁石,快看看谁来了。”
没有大伯的同意,连水都不敢喝的韩重阳饿得前胸贴后背,头昏脑胀的看不清来者。“谁呀!有饭吗?”
他一心念着吃饭,把有意向大侄子献殷勤的韩大伯气个倒仰,心里暗啐他没出息、不争气。
“是你大哥,你亲大哥回来了,还不过来叫人。”这根傻木头呀!何时才能开窍。
“大哥?!”韩重阳怔了一下。
“呵呵……不认得人吧!他走时你才三、四岁,难免生疏了些。”大侄子那一身绸缎袍子应该值不少银子。
先敬衣,后敬人,韩大伯也是看韩重华一身人模人样的穿着才对他另眼相看,尤其是簪发的玉簪,以及腰上的螭形玉佩,在在显示他混得不错,身为大伯的他好歹能分一杯羹。
韩重阳不解的搔搔头,他手一举高,露出满是旧伤口的手背,见状的韩重华瞳眸一利,只听韩重阳道——
“我大哥不是七年前就死了,大伯还拿走二十两抚恤金说要替我爹买药?”
那些银子一毛钱也没落在韩家老二手中,他死时只有一口薄棺,隔日就下葬了,连哭灵都省了。
“抚恤金?!”他的?是谁谎报他已死的消息,他明明活得好好的。
韩大伯干笑的抽了口水烟。“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胡说八道,大伙儿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你娘一听没多久就去了,你爹也只拖了大半年,不过幸好有那笔银子,才让你爹多活些时日。”
“剩下的银子呢?”他的“抚恤金”就该还给他本人。
“什么剩下的?”韩大伯一头雾水。
“我的抚恤金。”
他一听,脸刷地往下拉。“哪有剩下的,我还倒进去不少,你爹的病不好医,一天要吃好几帖药。”
想跟他要银子?没门。
“大伯说说我爹患的是什么病,看的是哪个大夫,用的是什么昂贵药材,小侄略通医理,若有不足小侄还能贴补贴补你。”乡下地方能有多贵的药,顶破天十两银足矣。
被一眼看穿的韩大伯恼羞成怒,大手往柜台一拍。“你这话就诛心了,难道你不信我?”
他是作贼心虚,当初那笔款项拨下来时,韩老二已病得不轻,他以大家长身分前去提领,中饱私囊。
买药是有,表面上总要做做样子,可买的药全是最便宜的,又不对症,韩老二不吃则已,这一吃反倒提早与妻重逢。
所以韩老二的死,韩老大也有责任,他虽没盼着亲弟弟死,却贪了救命银子,同样罪大恶极。
“大伯想偏了,而是我既然没死,这笔银子就得还给朝廷,否则我们贪了便是犯了国法。”他以法论理。
“什么,还要还—— ”他早花得一干二净。
“所以我才想问个明白,看大伯是不是被骗了,我好上门讨些回来,免得受国法制裁。”贪污判得很重。
韩大伯指着大侄子。“你不是当了十来年的兵吗?多少存了些银子,就该你去还。”
“大伯,你不晓得当兵最穷吗?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了,哪来的银子,朝廷拨下来的粮草和薪饷永远都不够。”一层层的剥削,到了他们手中真的所剩不多。
幸好战后,他们打扫战场时能收不少战败而逃的敌军盔甲、战袍和马匹等,转手一卖又是一笔财富。
“你是说你没有银子?”他双目一瞪。
韩重华把银袋一翻,倒出几两碎银。“我全部身家就剩六两多的银子了。”
“那你还穿得一身光鲜亮丽。”让他以为衣锦荣归,肯定带了不少银子回来,难道这全是装的?
“这是长官的赠予,我与他身形相似,他见我有意归乡便赠了几身衣物,包括他用过的簪子和玉佩,这叫人情。”一看大伯贪婪的盯着他身上的配饰,韩重华不免感到厌恶,他不在家的这几年,大伯肯定做了不少脏事。
“你……你居然……”连他都看走眼了。
“大哥,你真的是我大哥?”一旁如在梦中的韩重阳难以置信,目露惊讶的红了眼眶。
看着朝自己冲过来的瘦弱少年,韩重华鼻头一酸。“是的,我是你大哥,我来带你回家。”
铁石十五岁了,却长得不如十三岁的男孩。全身瘦骨伶仃皮包骨的,可清晰见得皮肉底下突出的骨头。
他到底被凌虐了多少年,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的大伯怎么狠得下心,若他真战死了,二房也只剩下一根独苗呀。
“可是我们没有家了。”韩重阳说着便滴下眼泪。
韩重华一听,愕然。“什么叫我们没有家了?”
他走时,家里有三十几亩地、七间大砖房,虽未分家却已分产,各自有各自的灶台。
“爹的病欠下很多药费,我们拿不出银子还,后来大姊便嫁给大牛庄的牛二,得了十两银子先还一部分的银子,后来还是不够,大伯便作主卖掉屋子和田地凑了三十两,这才勉强还清债务。”二姊也怕被庞大的欠债拖累才早早嫁人,跟个走商的商人走了。
闻言的韩重华双目冷若冰。“凑了三十两?大伯,你是这样当人长辈吗?居然如此哄骗我那年幼的弟妹,我家的水田一亩十二两,旱地也有七两银,再怎么贱卖少说也有一、两百两,那多余的银两你拿到哪去了?”
“唉!误会误会,我不是全帮这傻小子给存了嘛!担心他年纪小乱花钱,等他大了些再拿出来给他成家立业。”韩大伯讪笑的解释,心里暗骂这大侄子太精了。
“铁石,你给大伯干活几年了?”摸着弟弟几乎无肉的手臂,韩重华的愧疚更深,他应该早点回来。
“从爹过世就来了。”他也无处可去,只能投靠大伯。
“那大伯给你工钱了吗?”
“什么工钱?”干活还有银子拿?
一看弟弟茫然的神情,韩重华心中有数的转向韩大伯。“想必铁石的工钱也由大伯收着呢!以一个月五百文来算,七年约四十二两,取个四十两整数,尾数二两算孝敬大伯你。”
“等等,铁石年纪小哪能干什么活,何况我还供吃供宿,你不能一回来就坑我。”什么四十两,想都别想。
“好吧,一个月再扣去两百文的饭钱和住宿钱,也要二十五两吧!大伯说铁石力气小干不了活我不同意,如果你能把那辆板车从街头拉到街尾,什么工钱这种伤感情的话我连提都不提。”一个大男人也不见得拉得动,可见铁石做这重活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长期的。
“开什么玩笑,那么重的板车……”韩大伯一开口,脸就僵住了,说不出话来的猛抽水烟。
韩重华面上带笑,但笑意不及眼底。“你也知道板车有多重,却叫一个年仅十来岁的孩子来回拉动。大伯穿的是刚缝制的新衣新鞋,而铁石那双鞋都开了好几个口,身上衣服满是补丁,怕是铁树堂弟不要的旧衣吧!”
“小……小孩子吃点苦是为了磨练,若是养成骄奢性子,你们这一房就完了,我……我也是为了他好……”死小子,怎么不死在外头就好,还回来干什么。
讨债呀!
“两百两。”
韩大伯被一句两百两弄得糊里胡涂,不解其意。
“以前我不在,多亏了大伯对铁石的照顾,现在我归家了,大伯就把替二房‘保管’的银两给我,虽然卖掉的田地我还没足够银子赎回来,但起码屋子一定要回到我们手中,不然我对不起死去的双亲。”老家不能败在他这一代。
什么,要银子?“不行、不行,我哪来的两百两,我……我没钱,别跟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