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褚管事身边的谷长风看着那几名涕泪纵横的老仆佣,就在他们对天磕头谢谢老天爷时,他握紧拳头,内心激动莫名。
十多年来,他一直守护着这个家、这些人,因为他们是他的责任。可若要他说,他待他们有几分真心,他却不敢多说。他们尽责,那他就给予他们应得的报酬;若他们不符职守,他便让他们离开,也没有什么开恩之举。可他们却为了他双膝落地谢天谢地……
谷长风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正常情绪,不让人看出异状。老天既让他不死,又让他知道人生不是只以赚钱为目的,且明白了身边人对他的感念,那么他今后的日子便会不同,这才是他重生的意义。
谷长风对柳绿微一颔领。
柳绿走到褚管事身边又说了几句话后,便转身要走人。
“请您留步,稍事休息。”褚管事唤住人。“请问先生如何称呼?”
“我……我叫……柳绿。”柳绿说完,喉头顿时一紧一往昔做的是杀人买卖,一定要隐姓埋名,没想到如今竟能在光天白日下说出自己名字。“我……还得赶去陪谷当家回来,不休息了。”
“我派个人跟你一道去。”褚管事说。
“不用,人多会耽搁了时间。”柳绿摇头,上前跟褚管事说了说他们回程路径。
“谢谢。”站在褚管事旁边的司徒莫明,朝着柳绿灿然一笑,大声说道:“你报了个好消息呢。”
柳绿点头,快步离开。谷当家说只要他尽心尽力办好他交代的事,日后他便不需再靠杀人维生,谷家会给他及他村里的人一条生路,他当然要把握这样的机会。
“骚蹄子,就怕别人没看见她……”王嫂及巴嫂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谷长风看了她们一眼,转身跟褚管事说了几句话。
褚管事点头,记住名字后,便让大家稍安勿燥,专心听他说话。
“大当家经此大难不死,日后必会将一切整顿回往日繁华景象。你们都知道大当家赏罚分明,如今正是需要大家费心搀起旧局之时,只要你们努力,大当家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众人响起一片叫好之声,然后便依照吩咐,开始办理职务交接。凡是交接得清楚,无帐目、物件之损失,便能领得十日薪饷:若不诚实交接,便以窃盗罪送入衙门。
“当……你……”褚管事走到谷长风身边,虽勉强改了口,却还是习惯性地眉目恭顺着。“你去忙其它事,这边交给我吧。”
谷长风只庆幸他没太早告诉褚管事,否则以褚管事待他这般的恭敬态度,铁定很快就会露出破绽的。
“好的。我会依照您的吩咐,带着谷家车马前去迎接当家,务必使其回程之路顺利妥当。”
“当家不是杀了人吗?这还回得来吗?”一名交代不清、得自罚工钱的新仆佣朝着褚管事大声喊道。
庭院里顿时又变得静默一片。
“方才替当家传讯的使者,说当家是被人冤枉的,已经请了衙门捕快及苏姑娘家人在三日后一块至府内说个清楚明白。”谷长风朗声说道。
众人这又开始喧哗起来,吵得司徒莫明拉着谷长风的手,小跑步地往灶房走。
“我们是要出城,怎么走到这里?”谷长风拉着她的手,让她停下脚步。
“徐嫂说今天要做饼给我吃,而且出城怎么可以不带吃的,我得装满了才能走啊。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呢?”司徒莫明瞄他一眼。
谷长风笑着摇头。还能怎么样?也只能任由她去了。
二日后,谷长风和司徒莫明骑着快马赶到城郊一处树林里。
“吃完了。”司徒莫明心满意足地拍拍手上的碎屑。
正眺望着远方的谷长风蓦地回头看着她挂在腰间那显然已经空空如也的饼袋,不可思议地说道:“一整袋都吃完了?”
“是啊,那又没很多。”她嘿嘿笑道。
“你一下子吃那么多甜食,要闹肚子痛的。”她蒙着面,怎么还能吃得这么快?
“没痛啊。”司徒莫明拍拍肚子。“只是肚子大了一点。反正,我肚子痛时,你会帮我揉肚子。”
“小声一点。”他轻咳了几声,耳朵微热着。
“再小声,我就听不到我自己在说什么了。”她咕哝道,却还是放低了音量。“为什么你觉得她会在这里动手?”
“褚管事不是说我们前脚才出门,她就以要为我诵经祈福为由住进寺庙里?然后,柳绿的人不也传讯过来,说她半夜就已朝着城郊前进了吗?”
“那也不代表她会在这里动手。搞不好她会跟那些人一样,全都埋伏在树洞里。”
“她没有错杀的本钱,所以一定会从头到尾盯紧谷子婿所驾的谷家马车,不会有时间在此埋伏。再者,过了这处树林,便是城区,在那里动手更容易引人注目。此时天色昏暗,正是方便下手之时。”
“呵呵,她一定没猜到我们昨晚在酒楼时让谷长风现身后,马车内外就已经换了另一批人……”司徒莫明脸上笑意突然停滞,她瞪大眼。“有铃声。”
铃声与马蹄声由远而近地变得清晰,谷家黑色马车很快地出现了。
马车入林之后,林间接着出现一匹黑马,黑马上坐着一个蒙面人,左手执着一柄发亮长剑,朝着马车车厢便是一阵狠刺。
马车在同时停了下来,伪装成车夫的柳绿一跃而起,长剑锵地一声反击上蒙面人的长剑。
蒙面人手腕旋出几道剑花,立刻逼开了他。
“我也要打!”司徒莫明看得手痒,从隐身处跳了出来。
谷长风自知功力不及,只是探出头。
只见一一柳绿和蒙面人正打得不可开交,蒙面人身手显然了得,脚尖往身边的树木一踮,一个借力使力,手中疾飞的剑势便又多了几分杀气。
柳绿不敌,脚步连连后退。
“我来!”司徒莫明一个闪身冲到了蒙面人身前。
蒙面人一怔,剑势变得更快,招招皆是致命地直逼上前,每一剑都只差一分就能刺到司徒莫明。幸而司徒莫明轻功了得,几回迎战下来后,多少也抓到对方攻势有余、力道却不足的弱点,二人于是就这么不输不赢地耗着。
“一个是对战经验不足,一个是剑技生疏,也算是势均力敌。”
谷长风一听那评论声音,连忙回头,果然一岳母乌金凤不知何时已从马车中走出,站到他身后。
“什么势均力敌,只要莫明在她身上划一下,那女人就要呜呼哀哉喽。”方才也坐在马车中的司徒云从妻子身后冒了出来。
“剑上淬了毒?”谷长风看向岳母。
“当然淬毒,不然难道还要淬十全大补药,祝她功力大增吗?”司徒云瞪了傻女婿一眼。
“你们这是让莫明成为杀人凶手啊!这里埋伏着衙门的人,万一有个闪失……”
“你是在紧张什么?那毒又不会马上出人命。如果真的砍中那女人,我们再把解药给她不就得了。”
司徒云啪地打了下谷长风的手臂。“你脑子这么不灵光,我们莫明又傻,两人根本一对呆夫妻,要我们怎么放心。”
“关心则乱。”谷长风苦笑道。
乌金凤打量着两人,突然点头说道:“我眼光好,男人和女婿都挑得好。”
“我比他好!”司徒云一点都不想跟人并列第一。
谷长风不想和岳父争辩谁比较好,因为现在根本不是那种时机,他转头看着莫明,但见一柳绿正站在蒙面人左侧,不让人有逃离机会。莫明则站在蒙面人右侧,手里的剑左甩右使地拼命进攻。蒙面人见情势不对,脚尖一个使力,蓦地一个跃起,长剑突然由上往下疾速刺向司徒莫明。
这一击,力道十足,司徒莫明的衣袖在瞬间被削去一块,整个人也狼狈地往后退了三大步。
“敢伤我女儿!”乌春凤立刻跃出,司徒云也在同时出手。
乌春凤利落身影瞬间直逼到蒙面人身前,手起手落间便点了蒙面人几处大穴。
蒙面人定在原位,司徒云于是上前扯下蒙面人的面具。
“果然是你!”司徒莫明大声说道。
“果然是兰桂帮当年弑师的金桂小娃一我见过你。”司徒云不甘示弱地说道。
沐香兰抿紧唇,一语不发地瞪着马车。
已恢复原本面貌的谷长风从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沐香兰瞪大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走到她面前。
“沐香兰,你可认罪?”谷长风冷冷地说道。
沐香兰看着他许久,脸上神态渐渐地从震惊转为一种痴恋地盯着。
司徒莫明皱皱鼻子,张开双臂挡到谷长风面前。“不许你这样看他。”
“你的个子就只到他肩膀,挡这样有个屁用啊。”这次被女婿一封书信从子虚谷叫出来帮忙,实际上是为了想看热闹的司徒云拉着妻子坐到一旁看好戏去。司徒莫明转头去瞪她爹。
“你……怎么不在车内?”沐香兰看着谷长风,声音柔软如丝。
“他武功那么差,难道坐在车内等着被你刺死吗?”司徒莫明瞪她。
“你……谷正明他们跟你说了什么?”沐香兰还是只定定看着谷长风。
“你还想干什么?你刚才分明就是想杀他灭口!”
“你别胡说。”沐香兰的眼始终没离开过谷长风,泪眼婆娑地说道:“是……南风他们要我去杀你的……”
“你与南风及谷正明他们狡辩之时,我人便在屋子里。”谷长风面无表情地看着沐香兰。
沐香兰的泪水在瞬间止住,她垂眸低笑出声,笑着笑着脸色便冷了下来。
“原来都是你的计谋……难怪……我才想他们怎么有法子推论出那么多事……”
“你若是早点承认你就是在我酒里放‘七日青’,且是杀害苏姑娘的凶手,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说。
“我没杀她。这一切都是你为了想摆脱杀害苏姑娘的罪名而布的局吧。”沐香兰冷笑道。
“当日,你以‘苏家古酿’向我们敬完酒离开之后,我与苏姑娘便移到了它院。其后,苏家有一名下人吃了我们当日没吃完的酒菜,一病数日,我们一问症状之后,确定是‘七日青’无疑。”谷长风说。
“敢问当家,有人看到我下毒吗?”沐香兰轻声说道。
“让我打爆她的头!看她还敢不敢说谎!”司徒莫明看到火冒三丈,抡起拳头就要往前。
“没想到你连到这种时候了都还不肯认罪。”谷长风看着沐香兰仍握在左掌中的剑,眼色更凛。“你是左撇子,苏姑娘的伤口亦是被左撇子所伤,加上这柄珠宝剑柄缺了一颗宝石,而苏姑娘死时手里紧握着一颗宝石,想来这二者也该是吻合的。”
老天有眼,让苏姑娘在临死前抓住了这么一点证据。
“你既要诬陷于我,我还能说什么呢?”沐香兰悠悠一叹,眸子已泛着泪光。
“把这话留着跟官府的人说吧。”谷长风将沐香兰的剑放到地上。
“我是你的妾室你的人,你怎忍心这般待我?”沐香兰泪眼汪汪地瞅着谷长风。
“你才不是他的人,你只有乱杀人!”司徒莫明气呼呼地上前,用力推了沐香兰一下。
沐香兰既被点了穴,只能无力反抗地被推倒在地。模样楚楚可怜的她,目光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谷长风。
“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何要杀苏姑娘?她与你无冤无仇。”谷长风沉声说道。
“她即将成为你的正室啊。”沐香兰眼角流下一滴泪。
“我对男女之情不上心,迎娶正室对于你在家中地位并不会有影响。”
“你既娶了我,心中便只该有我,即便我为贱籍,不能成为正室,你还是不该再在意其他女人,我们该是一段佳话。”沐香兰死瞪着谷长风,语气铿锵地说道。
“就只因为我没当你是唯一,你就要杀了她?还要怂恿南风杀了我?”谷长风眉头紧皱,怒气让他抬高音量。
“我在意你,而你也本该同等心待我,你怎能迎娶正室!”沐香兰也拔高了声音。
“他之后就要迎娶我当正室,有本事你也来毒死我啊。”司莫明走到谷长风身边,抱住他的手臂。
“你给我闭嘴!”沐香兰的眼珠子瞪大到几乎快突出眼眶。
司徒莫明学她瞪大眼睛,顺便扮了个丑脸回敬说道:“你这样好丑。”
沐香兰一听到“丑”字,脸上怒气瞬间消弭于无形,长睫拓动几下后,柔声对着谷长风说道:“夫君,您让奴家起来好生梳洗打理一番,回府好好伺候您。”
“你杀了人,就该伏法。”谷长风凛声说道。
司徒莫明闻言,看向柳绿。
柳绿背上泌出冷汗。
司徒莫明对柳绿咧嘴一笑,又回头去看沐香兰了。
在司徒莫明心里,柳绿现在是站在她这边的,算是自己人。自己人做错事,她完全可以原谅袒护的。
反正,柳绿终究没杀了谷长风嘛。
“您当真忍心把我送进衙门?”沐香兰美目滑出一颗泪珠。
“你杀了人,就该伏法。”谷长风只有这句话。
“我是无辜的。”沐香兰说。
“我不认为你有那么无辜。之前的兰桂帮虽散了,但只要认真找,总是能找到人指证你当年杀师灭帮的行径。”司徒云摇头晃脑地说道。
沐香兰瞪着说话的那人,脑中记忆慢慢地恢复一这人是司徒云,师父原本想跟他成亲的男人。
“无话可说了吧。”司徒莫明得意洋洋地说。
“夫君……”沐香兰只一迳仰望着谷长风。
“你是罪有应得。”
谷长风不看沐香兰,站到了莫明身边。
“老天爷为何这么狠心。我就该被捧在掌心里好生对待着,谁都不该让我受苦……师父不当我是最重要的……你也不当我是最重要的……可我喜欢你们啊……”沐香兰痴痴地看着谷长风喃喃自语完后,忽而嫣然一笑。
那笑凄艳至极,看得司徒莫明危机四起,一把蒙住谷长风的眼睛不许他看。“除了你,其他女人都是一样的,你在担心什么呢?”谷长风拉下司徒莫明的手,却发现她怔怔地看着沐香兰一睁大了眼、笑容僵在唇边、一动也不动的沐香兰。
“……她死了。”司徒莫明立刻要冲到沐香兰身边。
“慢着,我怕她使诈。”谷长风拦住了她。
乌金凤上前探了探沐香兰的脉象后,淡淡地说道:“死了。应该是嘴里藏着毒。”
“我要看。”司徒莫明。
“慢!”司徒云大喊一声,双手一推便把女儿推到十步之外。“兰桂帮有种毒,死了之后若有人去掰动她的嘴,那毒气会从嘴里释放,能毒死查看之人……”
“死了还可以害人,这真是太太太……”被推得撞上树的司徒莫明双眼一亮,立刻又朝沐香兰冲去。“太厉害了!”
谷长风一把将溜过身边的司徒莫明锁在身边,用眼神警告她稍安勿躁。看来未来要将小家伙导人世俗的正知正见,还有一段漫漫长路要走啊。
“各位大人,犯人已畏罪自杀,请出来吧。”谷长风转身,扬声对着林间说道。衙门里的捕快此时纷纷自树后现身,一妆刑案自此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