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发烧了。”热度升得太快。
辛未尘先用井里打来的水将布巾浸湿拧干,擦拭他的额头、脸频、头部和耳后,接着是腋下。
她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擦拭,但他的体温就是降不下来,甚至还有往上升的趋势,一张玉颜烧得通红。
辛家母女不喝烈酒,家里只有煮茶的米酒,辛未尘情急之下用了民俗疗法,她切了一块老姜,沾上加了盐巴的米酒,用力擦红凌丹云未受伤的皮肤,擦得都快破皮了,想要藉此把热毒逼出来。
回来的辛静湖见状,不由得惊呼一声,“啊!他怎么变成一只煮熟的虾子了?”
经过一夜不停歇的擦拭,到了天快亮时,凌丹云的高烧终于退成了低烧,脸上的红也消褪了不少,玉容如故。
且他也恢复神智了,但是神色恹恹的,说不上三句话便犯困,情绪要稍有波动就会喘息不已,身子十分虚弱,只能靠药膳补身。
他的人也找来了,一个叫谢舟子,一个是随从万福,两人轮流照看他,这让辛未尘轻松不少。毕竟有些事她没法帮忙,例如上茅房。
“小口喂,别太急,他还没办法大口进食,太用力会扯到背后的伤口,宜轻不直重。”有人可使唤多好,回老山口村后她也买两个下人,一个煮饭洗衣,一个养鸡喂猪,她啥也不干地当大小姐。
“姑娘真好心,姑娘的大恩大德我来世做牛做马来相报,要不是你救了我家主子,我家主子就……”万福哽咽得说不下去,拉高袖口拭泪,泪腺发达的他已哭了好几回。
“不用报答,给我诊金就好。”今生都还没过完,谁指望来世,太笼统的承诺都当不了真。
万福一怔,不知所措,两手直搓着衣衫下摆。
闻言,凌丹云则发出低低的轻笑。“两清是吧!”她还真怕惹麻烦。
一脸坦然的辛未尘还真点了头,“我治病,你付钱,理所当然,千万不要跟我提报恩,我怕到最后成报仇。”
“今生无以回报,只得以身相许。”
“凌丹云你是宁王府世子,一定要理智,这种胡说八道的话别再开口,没有什么恩情到以身相许的地步,强加的回报不是报恩,而是给人添麻烦。”她就没看人嫁给乞丐的,若非对方非富即贵,受恩者岂会为奴为也要缠上。
“你为何这么怕我许你终身?”看她惊吓的往后退,微带嫌弃的表情,凌丹云好笑又好气,心里发涩。
“是怕你脑子烧坏了,做出错误的决定,有时候人在不清醒的情况下会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事后再来追悔不已。”他最艰难的时刻是她陪着他,难免有移情作用。
患难不见得见真情,有些人能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没钱的时候共吃一颗馒头都觉得甜,坐享山珍海味时反嫌臭。
“蒙蒙,你又救了我一回。”他知道自己的伤有多重,同去的人有七人回不来了,另外三人性命垂危。
他是奉旨探查江南水患一事,上百万两的赈灾银不翼而飞,送到灾民手中的粮食有一半是陈米,另一半掺了细沙,银子和粮食哪儿去了,谁经手了,谁又从中获利?
可他们一行人一到江南地头就遇到三拨人马的围杀,一拨比一拨狠厉,一拨比一拨毒辣,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因此他们分散开来追查,各路人马搜集到的证据全指向江南总督江永明,他暗中操纵水陆的航道与运送,私下扣留京城发下的赈灾物资,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他们査到了往来账册,并搜出近五十万两的赈灾银子,正要将此铁证往京里送,不料消息走漏。
那一夜,至少有五百名黑衣人攻向五十名不到的朝廷中人,他们只好商议着由最不显眼的那人带着账册突围而出,其他人则抱着必死决心当诱饵,引开黑衣人的追杀。
身为宁王世子的凌丹云首当其冲,他成了黑衣人的主要目标,身边的护卫为了护着他,一一亡于刀下,他在两名负伤累累的暗卫护送下才得以回京,逃过一劫。
但两名暗卫一见他安全了,一口提着的气松下笑着对他说“主子我们送你回来了”,然后双眼一闭,再也没有醒过来。
凌丹云发了信号让人收埋了两人,而他独自入城。
“不要叫我蒙蒙,请称呼我辛姑娘。”辛未尘有意和他划清界线,有些人容易得寸进尺。
“蒙蒙……”她的小名含在嘴里饶有诗意。
“不好了,不好了,辛、辛姑娘,你家大、大郎出事了,你快去瞧瞧,他被人打了……”前头铺子的伙计匆匆来报,喘着气大呼小叫的唯恐人家没听见。
“你说什么,我哥哥被人打了?”脸色一变的辛未尘连忙上前,揪着年轻伙计的衣袖。
“辛姑娘你快点过去,听说得罪了权贵,被人扣住了,在如意楼,跑堂的是我表弟,他见过你家大郎,这才特来知会我一声……”他一得到消息就赶紧来通报。
“十三哥,谢谢你,这点谢意你先收着。”心慌归心慌,辛未尘不忘塞了一两银子在他手中,人家肯帮她传一声是人情,不能当做理所当然。
“不用了,我不能收……”摸着银子,他心动却推却,一点小事哪好收人银子。
“收着吧!不收我心不安,要不是你来告知,我连哥哥出了事都不晓得。”京城贵人多,她跟哥哥说早点回村,一向听她话的哥哥却难得执拗,非要找到爹才甘心。
伙计为难的收下。“有事需要帮忙再开口,跑跑腿、打探消息我还行,你不要太担心,应该……呃,没事……”
他也不敢太肯定,遇到这种事,通常被打一顿算是轻的,真要是横行霸道的公子儿们,只怕连腿都打折了。
“希望没事……”一转身,辛未尘在行囊中掏出几张银票往怀里塞,接着就要往外跑。
“蒙蒙,等一下,你别急。”面色青中带白的凌丹云将人唤住。
“别叫我,事急。”她赶着出门,要是再迟一步,她那个一根筋的傻兄长就要遭殃了。她突地想到什么,又将银针和救急药丸都带上,以防万一。
“你娘呢?”这事要大人出面才行。
“我娘前些日子在打铁铺子订了一把腰刀和一副弓箭,她去看打好了没,顺便取回。”如意楼,如意楼……她记得在西大街,李家粮行再过去一点,绸缎庄旁……
“怎么刚好不在……”他眉头一皱,目光幽深。“舟子,你跟着蒙蒙一块儿去,看情形出手。”
“是的,世子爷。”年约四十的谢舟子一身儒袍,但落足无声,手背青筋凸起,是个练家子。
“凌丹云,我自己去就行,不用麻烦你……”她不想欠人人情。
“带上,在天子脚下我宁王府还有几分面子,没几人敢对上。”若非他现在不方便,定会自己出面。
明白他的意思,辛未尘勉为其难的应了,道了声谢后,她匆忙出门。
“……你为什么不相信,难道真如妹妹说的,有人富贵了就嫌弃糟糠之妻,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你不要我们了是不是……”呜……他明明就是爹,为何不承认?难道爹真被富贵迷了眼?
沈万里看着哭号不休的少年,心中略有异样。“小兄弟,你真的认错人了,本座不是你找的人。”
“就是你,就是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一点也没变,还是以前的样子,我们从老山口村来找你,要带你回家……”得满脸泪的辛大郎要上前拉人,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以刀背砍向他手腕,让他痛得以为手断了。
“快走,不要半路乱认亲,我们将军还不到三十岁,哪里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有十五、六岁了吧!还这般不懂事,不知是谁家的傻儿子,见人就乱喊爹。
“坏人!仗着力气大欺负小孩,我娘说我爹大她一两岁,我娘二十七了,我爹年纪也不大……”他看着沈万里,豆大的泪珠直直落。
见状,沈万里莫名突生愧疚。“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许哭。”
他二十八岁,有长达七年的时间在外征战,年初才凯旋归来。
“可我不是男儿,我是小孩,我娘说小孩子要听话。”辛大郎抽抽噎噎的,要哭不哭的噙着泪。
“你这块头还是孩子?我儿子十六了都没你壮。”这家的孩子养得真好,看那鼓起的肌肉是练过的。
辛大郎常年跟着娘在山里打猎,有空就学学现代武术,空手道、跆拳道、散打什么的,他都学了相当的火候,还会泰拳,真要和人对战不见得会输,他少的是实战经验。
“小兄弟,快回家去,不要在外面瞎忙,听来你家中还有娘和妹妹,你快回去她们才不会担心。”这孩子大概是思亲过度,看到神肖父亲的男子便疯魔了,胡认一通。
“爹跟我一起回家,娘和妹妹见到你一定很开心,爹、回家……呜……呜……”说着说着辛大郎又哭了起来,一张大花脸有青有紫,十分狼狈。
“说了不是还一直闹,真要把你打瘸了才知道教训吗?”另一名十分壮硕的男子推了辛大郎一下,在他面前挥动拳头,警告他再不离开真要打得他连他娘和妹妹都认不出来。
“你再说打我,我就打你,不要以为孩子好欺负,我妹妹说叔叔可以忍,婶婶不能忍,你要是太欺负人,我就给你好看!”辛大郎也握起拳头,虎虎生风的挥动,毫不逊色。
“好呀!敢在老子面前说大话,有本事你出拳……”敢在老子面前耍大刀,他在杀鞑子时,这厮还不知在哪儿玩泥巴呢!
他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朝脸一挥,他来不及闪躲,打个正着,人往后仰,两管鼻血向外喷,紧接着砰的一声,倒地。
“哗!够劲。”
“小子有种。”
“连伍夫去长也敢打……”
“他死定了——”
沈万里身后有七、八名同样身形壮硕的男子高声呐喊,他们虽未着战袍,却都散发着一股锐利的肃杀之气,少有人见了不害怕。
但辛大郎是例外,有个打猎像打怪的娘,一拉弓就有扑鼻血腥味传来,还有个老是在他耳边灌输怪思想的妹妹,两人左一句右一句的洗脑,让他成了个大凶器,何惧军旅生涯磨出的锐气。
也是他性子直,感受不出别人的恶意,对方再横再恶,他也当做在耍猴戏。
“张全、赵大,把他给扣起来,老子要把他的手脚打断,看他还敢不敢在老子面前张狂!”杀鞑子没事,却被个浑不吝的臭小子打断鼻梁,他这面子要往哪里搁?
张全、赵大是伍百夫长底下的兵,跟着来蹭两口酒喝,一听上头人吩咐,一人一边扣住辛大郎的胳臂。
“伍老三,别闹太大,虽然不在军营也要守军纪,适可而止。”沈万里提醒道。
但是这群喝多了的兵痞哪管什么军纪不军纪,有乐子送上门为什么不玩,这傻小子挺有趣的,玩死了就送到后山喂狼,这种不知死活的家伙本来就活不长。
不只是张全、赵大,其他人也围了上来,辛大郎进退无路,他很害怕,又忍不住哭了。
“将军你一边站去,出了事我一肩扛起,敢打老子,看我不打死他才怪。”伍老三目露凶光,似要将人活活凌虐致死出一口怨气。
“伍老三——”沈万里沉声一喝。
“将军,就让我们好好玩玩,这些年打仗打得手都粗了,偶尔绣绣花也不错。”一名手下挑着眼。
“是呀!把这小子用绣花针穿了。”此人眼露残虐,带着三分凶性。
“穿了,穿了,针太小,咱们是大老粗,不如用皇上赏赐的这把匕首算了。”战场上人杀多了,刚从边关回来的这群将士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他们习惯了杀戮和刀口舔血。
“三刀六洞,给他个痛快,叫他下辈子投胎要睁大眼,别栽在咱们手中,你下手要快……”
一阵大笑声响起。
“好,我来,绣个井字。”拿匕首的男子歪着嘴邪笑,手往高处一举,考虑该往哪里扎。
“住手,你敢动我哥哥试试!”一道银光随着娇软的喝斥同时抵达,夹杂着排山倒海的怒气。
“妹妹……”辛大郎欢喜的大喊。
众人顿时扫兴的少了吆喝声,不过一看到是个娇小可人的小姑娘,大家又笑了。
但是……
“啊——我的手,我的手好像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