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有一大片狰狞凹凸纠结的疤痕,住在唐家村西侧那座小山坡上林子里的一栋木屋,村里的小孩都叫他鬼老头,大人们三令五申,不许孩子们靠近那个地方,因为鬼老头会抓小孩炖肉吃。
七岁,是唐子刚人生的转折点。
那年的唐子刚,瘦弱的宛如五岁幼儿,他已经很久不曾吃过一顿饱饭了,好像是……自从弟弟出生后。
那天,他又是空着肚子被娘命令着上山挖野菜拾柴火,可是大冬天的,哪里还有野菜可挖呢?
他扯紧身上破旧的棉袄,这件棉袄还是弟弟出生前爹买给他的,如今已经破旧不堪,里头的棉絮也早已结块,失去了保暖的功效。
可悲的是,棉袄只是短了,可见这几年来,他只长高了些,却一点也没长胖,这件棉袄的大小,怕是弟弟现在都穿不下吧。
他饿得有些昏昏沉沉的,昨天早上喝了一碗稀粥,中午在山上,没能吃上,傍晚回到家,娘说他偷懒所以没饭吃,他只能灌几碗水,还被娘骂好吃懒做,让他立刻去挑水把水缸装满,今儿个一早,又被娘赶上山来……
他知道,因为前几日他晕倒在溪边,被隔壁村的裴大叔送回家,让爹娘被村长和族老教训了几句,娘不得已盛了一碗看得见米粒的粥给他,对他更是厌恶,所以待族老们离开后,这几日更变本加厉的好像要弄死他一样。
他是被一阵香味给吸引,循着香味来的。
火堆上架着一只金黄香酥的烤鸡,那不时滴落的油引起火堆滋滋作响,他的肚子咕噜噜的响着,眼里只剩下那只香喷喷的烤鸡,他几乎是用扑的扑到火堆前,也顾不得烫手,抓了一只鸡腿便撕了下来,狼吞虎咽的吃进嘴里,吞下肚里,就算手烫红了,嘴也烫红了,都没有填饱肚子重要。
吃下一只鸡腿,当肚子稍微不那么饿的时候,理智回笼,他懊恼的看着手里仅剩的鸡骨头。鸡不可能自己架上火堆烤,这肯定是有主之物,主人应该只是暂时离开?!他却……
他的脸上满是羞愧,他决定等主人回来,再向对方致歉。
环顾四周,他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栋木屋,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人家的院子。
一张瘦小的脸蛋涨得通红,他竟是跑到别人家里头偷吃了烤鸡!
突然,他瞠大眼睛,身子僵硬,他终于发现之前疏忽的地方,这里……竟然是鬼老头的家!
“怎不吃了?”
“吓!”突如其来的嗄哑声音让唐子刚吓得跳了起来,一转头便看见鬼老头双手抱胸站在他后面。
这是唐子刚第一次这么近的看鬼老头。
他发现,那狰狞纠结的疤痕蔓延至脖颈处,一直消失在衣领,他想,那应该是火烧伤的,因为他见过七婶娘家一个侄子玩火烧伤了自己的手,留下了差不多的疤痕。
鬼老头脾气果然古怪,最后唐子刚为了赔他的烤鸡,要每天上山替他打扫屋子,要和他进山打猎替他背猎物,帮他整理药材做纪录。
唐子刚只是一个孩子,不敢拒绝,也不敢抗议,于是只能赌气的又吃掉半只鸡,撑着了自己长期饥饿的胃。
他做好了日子不好过的心理准备,反正这种事情他已经很习惯了,却没料到,这是他命运改变的一刻。
鬼老头嫌他瘦弱力气小,不仅让他吃饱饭,还跟着他练武健身,嫌弃他不认识药材不识字做不了纪录,开始教他读书认字。
鬼老头是个打猎高手,拉弓射箭,百发百中,还说以后他要帮忙打猎,所以手把手的教他射箭,也教他如何追踪猎物,如何剥皮……
鬼老头的脾气果然古怪,要教他什么,给他什么,都是先嫌弃他,再一副勉为其难的教,又一边强调是为了让他多干活。
但唐子刚并不是蠢人,又如何不知鬼老头只是个性别扭了点。
七年的时间,鬼老头似乎把他当成了传人般,将一身的本领都传授给他。
鬼老头从不曾提过自己的事情,就连姓名也不曾说过,他尊他为师,鬼老头拒绝了三次,最后拗不过他,应了。
他十四岁那年冬天,鬼老头病了,很严重。
他为鬼老头奔波请大夫,被娘拿着粗粗的棍子狠狠的揍了一顿,带着一身伤,守在鬼老头床边。
“孩子……”鬼老头嗄哑的声音一直都是这么难听,但唐子刚却听出了其中的慈爱和不舍。
“师父……”唐子刚红着眼,哽咽的喊。
“好孩子,你可知当年我为何要教导你吗?”
唐子刚摇头,是啊!为什么呢?他偷吃了师父的烤鸡,结果师父却反过来教了他这么多东西。
“因为你脸上的羞愧。明明看你都饿得头晕眼花的,眼里只剩下了烤鸡,却在吃下了一只鸡腿后便觉得羞愧,没有再继续食用,也没有趁机逃跑,有羞耻心,有控制力,有责任感,你是个好孩子,而你也没让我失望。”
“师父……”唐子刚哽咽的唤着。
“床下有一个暗格,你去打开,把里面的盒子拿出来。”鬼老头突然说。
“是。”唐子刚趴到床下,找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暗格,拿出里面的盒子,交给鬼老头。
鬼老头摇头,示意他打开。
唐子刚打开盒子,惊讶的看着鬼老头,盒子里,是一大迭的银票!
“这些是师父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了。”
“师父,我不能收……”
“傻孩子,你不收,就只能丢了。”鬼老头抬手摸摸他的头。“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用这笔银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师父知道你不是会困于山野的人。”
鬼老头在三天后走了。
唐子刚在村长和几名村人的帮助下,替鬼老头收殓,办了一场葬礼,就埋葬在小山一处崖边,那儿山林雾霭,景色非常美丽。
为此,他又被爹娘打了一顿,且之后的日子更加艰难,但,他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在他心里,已经有一个人取代了他们的位置,纵然他不知道师父的姓名、身世、经历,但是无碍。
师父就是他的父亲、母亲、家人。
回门过后,唐子刚提着祭祀供品,携裴燕来到沁园后山一处崖边。
一座孤坟静静的坐落于此,墓碑上没有姓名,只简单的写着“师父之墓,徒弟唐子刚奉祀”。
“媳妇儿,这是我的师父。”唐子刚摆好祭品,点上清香,拉着裴燕在坟前跪了下来,顺手递给她三炷清香。
在来这儿之前,唐子刚已经对裴燕说了师父的事情。
裴燕知道,若当初没有这位老人家的教导,唐子刚有一半的可能是没来得及成长就被虐待而死,另一半的可能是,若有幸活下来,顶多也是成为一个目不识丁的普通猎户,就跟村里的其它人一样,不可能有如今的成就。
夫妻俩手持清香,虔诚的、感恩的叩拜,心中默祷。
裴燕先结束,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上,偏头望着依然持香闭眼的唐子刚,没有打扰他,先行起身缓步走到崖边,望着前方美丽的景色。
唐子刚睁开眼,注视着媳妇儿的背影,又转过头来对着墓碑,斟了两杯酒,一杯洒于墓前,一杯仰头喝下。
“师父,那是徒儿的媳妇儿,她很好,您一定会喜欢她的……”他低声的呢喃,随着崖上的风,飘散。
燃烧的纸钱在墓碑上回旋着,然后向上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