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此时响起,是杨晓蓝来电,她接了起来。
“小蓁啊……”电话另一端传来杨晓蓝哀哀的诉苦声,“我好累,好累好累哦,我不要工作了啦!”
“不久前是谁说要好好工作的?”算一算这一回撑了好几天,还满难得的。
“是谁说的啊?”杨晓蓝不想承认自己说过的话。反正她赚钱的速度永远比不上花钱的速度,欠的钱也不可能还得完,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自己是在瞎忙个什么劲儿啊!“不管,我要落跑!”
“不行,至少把已经接下来的工作做完。”
“哎哟,我不管啦!人家好想你,你店要关了吧?别急着走,等我过去,陪我吃宵夜!”
“改天吧,今天我有约了。”
“什么?”杨晓蓝拉高分贝。谁?谁抢了她的小蓁?“你跟谁有约了?阿姨吗?”不要吓她啊!
“阿姨早走了,说是跟朋友吃饭。”她口气平淡地道,“我约季沐原吃点东西。”
“什……什么?”原本还在猜阿姨和哪个朋友去吃饭,结果她下一句话害杨晓蓝差点被自己口水噎到。“你……你……”
“我怎么样?”
“你要跟他复合了吗?”哇,好复杂的心情,很想说YA,太好了!可是,又有点舍不得耶。
“你想到哪去了,不可能。”是的,不可能。
“那你干嘛跟他吃饭?”依她来看,男人跟女人之间,什么都嘛可能。“啊!你现在穿什么?”她突然像自己要去约会般紧张了起来。
周念蓁低头看看自己,“就T恤、牛仔裤、凉鞋啊,怎样?”
“你要去约会耶,怎么可以以平常的样子去!你等我,我带衣服跟化妆箱过去,好好帮你打扮打扮,迷死他再迷死你们身旁所有苍蝇!”讲完自己得意洋洋地呵呵笑。
“不用了,他来了。”周念蓁看向门口,“我挂了。”不待杨晓蓝回应便收了线。
她拿起包包,将手机放进去,对进门的季沐原说:“等我拉下铁门就可以走了。”
随她退到店外,季沐原见她拿起长支架架在中间,才知是手拉式铁卷门。他忙说:“我帮你。”
“不用。这铁门有点旧,拉下来要有点诀窍。”说完,她借着长铁钩俐落地拉下两扇铁卷门,上了锁,拍去手上脏污。
季沐原望着她,“没考虑改成电动的吗?”
她摇头。“和阿姨商量过,不过店是租的,能省则省。”举手往左手边指了一下,示意他往前行进。“去哪家店由我决定可以吗?”
“当然。”两人并行,他转头看她。
她直视前方,“不会很远,就在前面转角的地下一楼。”
沉默地走了几步,他问:“你和阿姨住在一起?”
“对啊。花店也是阿姨开的,这晓蓝也跟你说了吧?”她坦率地回答,态度自然得像他是许久未见的普通朋友,两人正聊着彼此近况。
“嗯……”倒是他,看来有些不自在。
来到店家入口处,周念蓁同他介绍,“就是这边。比较偏中式,有几样小点心还不错,饮料也满好喝的。”
店家位在地下一楼,进入后,由服务员领至后方座位、季沐原没有意见,便由周念蓁作主点了几样茶点。她跟他推荐几样饮料,他选择和她一样的。
服务生退下后,她偷瞧着周围客人的餐点,一边说:“这家店是阿姨介绍的,其实我和晓蓝来过两次而已,希望合你胃口。”
“嗯。”
她目光转回前方,停在他身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见他微怔,她说:“看你对菜单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看起来怪怪的。
他略垂睫,决定问清楚。看着她,他开口道:“伯父……去世了?”
原本神色自在,甚至带着淡淡笑意的她,脸部表情瞬间僵住,然后像怕人看见似地低垂下头,“嗯。”
从她的反应,他确认了伯父的死是她内心的伤口、不愿触碰的话题。
“我听思琳说的……”她此刻的表情,一定相当悲伤。过了这么多年,她仍然无法忘怀骤失慈父的哀痛。望着她瘦弱的双肩,他不忍心再追问细节,包括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为何当时没有联络他等等。就连今天上午他问起,她也不打算说吧。这让他更深刻地感受到,这些年来他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
“是在……我们分手那年年底去世的。”关于父亲,她原本想略过不谈,但既然他问起,她就趁机进入主题好了。
再抬起头的她,已将哀伤表情藏起。从她说话的口吻和严肃的神情,季沐原恍然明白,今晚的聚会不只是吃点东西、叙叙旧这么简单。
今天一整天,他以为两人终于可以再慢慢拉近距离,他因而欢喜不已,但……此时他的心已慢慢往下沉。
“抱歉,”服务生来到桌旁,“送饮料和小菜。”
看着桌上的食物,两人都晓得今晚不会有兴趣去碰了。
“分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每一幕、每一句话,至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想忘也忘不掉。想起来,那晚在回程的计程车上,以及回到宿舍后的任何时刻,我都紧握着手机,深怕错过你打来的电话。没错,虽然喊出分手的人是我,嘴里也嚷着不在乎,但我在等你解释、等你挽回。
我左思右想,那晚很可能是我误会你,但我只准自己等你找我复合。好几次,把你的电话号码按出来了,我都狠狠掐自己的大腿,用力掐得痛到哭出来,才阻止自己把电话打出去。
为什么要这么虐待、折磨自己?只要联络上你,你不会拒绝我的。可是,那样一来,找们的关系只会陷入无止尽地循环里:你还是你,我却不再是原来的我,任何一丁点小事,都能导致我不安、嫉妒、自卑到几乎发狂……然后肯定又是闹分手、求复合之类,所以,过了一阵子,我又觉得还好,还好你没有来找我,我们真的分手了……”
季沐原望着她,内心掀起波涛。他没想到,当时她的心情有这么多转折。当时他没有找她,是因为……
“我——”
她摇头,请他先静静听她说完。
“当我以为我没事了,却得知你出道的消息,我开始疯狂地购买市面上所有书报,找寻里头关于你的报导,然后我一个人躲起来又哭、又吼、又叫……每次发泄完后我总是颤抖不已,我很害怕自己会永远陷在濒临疯狂的情境中,再也清醒不过来。”忆及最痛苦的时期,她不禁叹了口气。
“接着,我改成不听、不看、不去了解你窜红的速度有多快,不再追你和哪个少女偶像过从甚密的八卦……但却改变不了自己已经生病的事实。是的,我生病了,我吃不下任何东西,躲起来不愿见任何人,不去上学、不和外界联络……”
“小蓁……”他一直以为,两人之间爱的比较多的是他,分手时痛的也是他,没想到……
“一个人的自己,最怕的其实是孤独。终于,受不了度日如年、看不到未来的日子,我求救了。”宛如在黑暗中看到曙光,她的唇畔轻轻扬起,“我拨了通电话给晓蓝。你还记得吧,晓蓝是在我们高三时参加选秀进入演艺圈的,那时的她跟现在不一样,对演艺工作很有兴趣,也很努力,好不容易熬出头,担纲一出偶像剧的女主角,还有专辑发片计划等着她,但她却在接到我的一通电话后,抛下一切,离开片场来陪我……
她因为我而失去许多许多,我常常对她感到歉疚,以及无限的感谢。有她的陪伴,我的情况好了一些,但还是休了学。刚开始,我完全足不出户,这一刻才想说好多了,下一秒钟却又不由自主地痛哭失声;半夜,从前有关于你的一幕幕盘旋脑海挥不去,那感觉很难形容,很懊悔、很恨你,也恨自己……”
心口揪紧着,她停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一直到了年底,发生了……一件事,我才彻底清醒。生病的那几个月,只有晓蓝和阿姨知道,她们一起帮我瞒着爸爸。爸爸一直以为我过得很好,好到有自己的世界,不再需要他照顾了……直到他选择离开的那一天,我们才知道,他对妈妈时刻念念不忘,若不是因为有我,他早就选择和妈妈一起离开人世间了。好不容易,等到我成年的那一年,其实是我骗他我一切安好的那一年,他……走了……细节我不想多说……”
低垂的双眸抬起,望着他,“早上我没有骗你,爸爸现在一定如愿和他最爱的人,也就是我的母亲长相厮守,过得很好。爸爸去世的打击,终于让我清醒过来了。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就算当时我们没有分手,之后比还是会分的。瞧,那时你的演艺事业如日中天,我却在做什么?居然还陷在自己构筑的泥沼里!
所以,我重拾书本,复学,但不再当分数的奴隶了。我慢慢培养兴趣,做自己想做的事,一步一步顺其自然地走下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日复一日,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但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至于你,我放任自己把你当成坏人,所以在路上重逢时,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她轻笑了下,但见着他凝望着自己的幽深瞳眸,她敛住了笑。
“说这么多,主要是想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那种自寻烦恼的痛,对我而言,一次就够了。也许,是我多虑,甚至有点儿自作多情吧,可我想跟你说清楚,我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可能的话,能像这些年来音讯全无是最好的了,但偏偏住得近,就连工作地点也近,加上又相识多年,没办法请你把我当成陌生人,但我希望不要有不必要的接触,可以吗?”不要再用那好似暗藏千言万语的深情瞳眸望着她,可以吗?
也就是说,请他不要借故接近小郅、思琳他们,打探她的消息,试图接近她,是吗?
明明没说什么话,喉头却干哑、发紧,张开口发不出声,他闭嘴咽了口唾沫,望着她,再度开口:“我——”
餐厅前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打断了他的话,也吸引了餐厅内所有人的注意。
“不要脸的女人!亏我把你当朋友看!贱人!李琴!你这个抢人老公的贱人!”
全餐厅的人都听见了女人的叫骂声,而坐在餐厅后方的两人同时一怔。
“李琴?阿姨?”周念蓁猛然站起,疾步往前走,季沐原尾随在她身后。
“啪!”她看见一名表情扭曲狰狞的妇女甩了一名女子耳光,那女子虽背对着他们,但应该是阿姨没错……
“冷静点……”妇女身后的中年男子抓住她手臂劝道。
“放开我!”妇女尖叫、挣扎,“我今天非打烂她那张装无辜的脸不可!”
季沐原看向那努力制住妇女的中年男子,讶然出声:“郑教授……”竟是在医院对他诸多关照的郑贤楠教授?他……和坷姨?
背对着他们的李琴闻声回头,见着二人,原本低调黯然的双眸惊诧得睁大,“小蓁……”表情霎时变得羞愧难当。
“贱人!”挣脱丈夫钳制的郑太太随手抓起桌上的水杯往李琴脸上泼去。
李琴没有闪躲,只不断摇头低语:“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你们自己看!”郑太太从皮包内拿出一个纸袋,气怒地自纸袋内抓出一大叠照片往李琴身上丢去。
其中一张照片飘至周念蓁脚边。照片内是李琴和郑教授手牵着手,互视微笑……
“他去大陆开会,你这贱人趁机跟过去,两人同进同出,证据确凿,还有什么误会?”郑太太平日贵夫人的优雅姿态尽失,双眼圆瞠、充满血丝地恨瞪着李琴,“我本来想睁只眼闭只眼,心想回来台湾你就只能跟以前一样,眼巴巴不要脸地对着我老公流口水而不敢动手,结果,你们这么快就约在这幽会,还敢说你不贱!”
见她高举起右手又要打李琴,周念蓁赶忙上前护住李琴,代她承受那一巴掌。
“小蓁!”季沐原心疼地唤她。
周念蓁感觉脸庞热辣辣的,但她不以为意,她只担心李琴。
“阿姨……”
李琴不敢面对周念蓁关心的目光。如此难堪的场面,竟让侄女撞见,她羞愧得无地自容,于是单手掩面,转身想离开。
“不准跑!贱人!”郑太太情急之下,拿起空的玻璃杯,“贱人!”
周念蓁用身体挡在郑太太面前,郑太太的面容扭曲了下,忿恨地将玻璃杯砸向地面。
周念蓁只觉右脚脚背有些刺痛,但她不以为意,转身就要追跑开的李琴。
“等等,你脚受伤了!”季沐原发觉她的脚背渗出血来,但她毫不停留,快步跑向餐厅门口。季沐原无暇留意郑教授的情况,他赶紧追了出去。
他在楼梯间抓住周念蓁的手腕,“别动!你流了好多血……”她的脚背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红,伤口恐怕很深。
周念蓁低头一看,逐渐有了疼痛感,但她说:“我没事。阿姨……”
她想甩开他的手,但手腕被他紧紧扣住。
“不行!伤口很深,一定要马上处理才可以。”
“我说我没……喂!”
他突地一把将她抱起,直接步出楼梯口,随即引来街道上的路人侧目。
周念蓁有些意外,但为了维持平衡,她两手抓着他的衣领。
“你做什么?”受不了被人指指点点,她侧头低声问道。
他维持稳健地步伐往前行,“先去医院上药、包扎好,再去找阿姨。”
“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不行!万一细菌感染就更难处理了。”他十分坚持。
“才走几步路哪会……”整个人偎靠在他身上,她愈想愈觉得不好意思。“我很重,放我下去!”
“你不重,很轻。”他只担心她脚上的伤。
她望着他,发现他直视前方,目光坚决,她知道那是他固执起来的神情。
“哎哟!”她无奈地哀了一声。他一旦固执起来,便拗得要命,说什么也没用。“我不管了,你走快点!”她索性将脸埋在他肩颈,看不到其他人,也不让人看见她。真是丢脸死了,希望不要被街坊邻居认出来。
进入医院,他仍大刺刺地抱着她,询问护士哪一间诊疗室空着;她则窘得直往他怀中缩,但清楚明白自己在众人注目之下,被他抱进了诊疗室。
看他细心地为自己处理脚上的伤口,她本来觉得他太大惊小怪,但当他夹出嵌在伤口处的细小玻璃碎片,她想起曾听过有人因为小伤口感染而不幸截肢的消息,便不再责怪他多事,沉默地接受他的治疗。
“好了。”将绷带尾端反折,以胶带固定,包扎完毕。“缝了两针,伤口会愈合得比较快。晚点痛的感觉会明显些,我开点止痛锭和消炎剂给你。”
他收妥药品和医疗器具,起身至墙边的洗手台洗手。
“谢谢。”她暗暗叹了口气。才高调地宣言希望与他保持距离,却马上又欠他一个人情……
他拿纸巾拭手,“一定要记得吃。”
“嗯……”伤口都处理过了,不吃那什么消炎药也无妨吧,而且她也不怕痛……但面对那直直盯着自己的炙热目光,她只好再次投降,“我会吃啦!”
他满意地点头,又说:“还有每天要来换药,至少一个礼拜。”
“晤……”思绪飘向阿姨那,还有担心她现在的状况,所以迟了几秒才对他的话有所反应,“什么?”声音难得拉得好高。
季沐原压抑住几乎溢出唇畔的笑意。她内心一定正暗骂“怎么那么麻烦”吧?
“嫌来医院麻烦的话,我可以找时间去花店帮你换药。”他很乐意为她服务。
意思是她绝对逃不掉就对了。
她手一挥,“不用了,我来换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