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摸弟弟。”快七岁的满儿对眼前这个奶娃儿非常感兴趣。
“要轻一点,别弄疼弟弟了。”四太太平日对去世长子所出的嫡孙女虽然也关心,但就是少了股热络劲儿。
“弟弟好小。”她戳了戳小馒头的脸蛋,天真地说。
身旁的大人们都笑了。
小馒头环顾四周的陌生人,瘪了瘪嘴,又快哭了。
“永瞻终于平安回来,还真是恭喜,希望他能帮帮咱们家永辉,有机会的话带他一块儿到京城,多长些见识……”六太太巴结地说。
四太太一听,笑得合不拢嘴。“这有什么问题?我会跟永瞻提的。”
二太太接着笑叹一声。“四弟妹得尽快挑一天好日子,好让他们夫妻圆房,府里也该办个喜事,好除一除秽气……”
闻言,四太太便朝妯娌点了点头。“我正在挑,想着愈快愈好,不过算着也要等到十天以后,真是令人头疼。”
几个女眷便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这时,小馒头发出嘤嘤的哭声。“呜……”
满儿啊的一声。“弟弟哭了!”
“你对弟弟做了什么?”四太太责备起孙女。
满儿脸蛋皱了皱。“我没有!”
“好了,回你娘那儿去。”四太太低斥道。
一脸委屈的满儿马上夺门而出,一路奔回与母亲同住的偏院,噙着泪水投进母亲的怀抱。
“怎么了?”顾氏心想女儿不是说要去看弟弟,为何哭着回来?
满儿呜咽一声,不说话。
“满儿,来二婶这儿……”迎娣来找大嫂,正巧也在座。“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才扑进二婶怀中,把整个经过说了一遍。“……我真的没有欺负弟弟,可是奶奶很生气,还骂我。”
“奶奶不是故意的,是因为弟弟太小,担心你跟他玩的时候,不小心太用力,才会说个两句,不要哭了。”迎娣帮她擦去眼泪,心想婆母想抱孙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自然偏心了。
“我没有很用力……”满儿还是觉得很委屈。
顾氏眼神不由得黯了,公婆想要抱孙子,偏偏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丈夫就走了,只是可怜满儿,并没有从爷爷奶奶身上得到太多疼爱,如今有了小馒头,更不会再多看一眼。“听娘的话,以后只要用看的就好,不要随便摸弟弟。”
“嗯。”她又偎回母亲的怀抱撒娇。
迎娣饱含歉意地说:“大嫂也别放在心上。”
“我已经看开了。”顾氏苦笑了下。“倒是你,小叔也被你盼回来了,早一点圆房,一旦有了夫妻之实,心才能安定下来。”
“真的会这样吗?”一旦圆房,自己的心真的就能安定下来吗?迎娣不禁茫然地轻喃。“……可是一旦有了夫妻之实,只会更加痴傻地想要得到他的心,那不更显现出自己有多么可悲。”
顾氏没有听清楚她的低喃。“你说什么?”
“没什么。”这些心情就算说给顾氏听,她也只会说夫妻就是夫妻,当初是用八人大轿抬进常家大门,也占定了二奶奶这个名分,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然后笑自己想太多了。
又聊了片刻,迎娣才起身向顾氏告辞,正想回到自己的住处,不过在半路上又被四太太的婢女请过去,只好跟着前往。
待她走进内厅,就见常永瞻也在,手上抱着哭到不住抽噎的小馒头,而四太太脸上则堆满乐不可支的笑意。
“快点进来!”四太太笑嘻嘻地招手。
迎娣上前福了个身,这才落坐。
“我已经挑了一个好日子,打算让你们在那天圆房,这个圆房当然也要像办喜事一样,才能讨个好采头。”她决定办几桌酒席,好好地热闹热闹。
她半垂眼睑,不置可否。
四太太当她是害羞,并没有太在意。“十天的准备应该够了,还得派个人去通知亲家一声……”
“娘……”常永瞻打断母亲的自说自话。他见迎娣对圆房一事没有反应,想到她稍早所说的话,肯定还没放弃那个荒唐的念头。
他不懂她为何坚持求去,一个弃妇会遭到多少人的白眼以及闲言闲语,一个弃妇会遭到多少人的白眼以及闲言闲语,这些难道她都不晓得吗?
对于离家三年才回来,以及玉莲和小馒头的事,他也都当面道歉,更想要补偿,这样还不够吗?就算把她当做妹妹看待,两人名分上还是夫妻,依旧坐稳正室的位置,她还想要什么?
“这回不管你说什么,娘都不会答应,已经三年了,你们早就该圆房,不能再拖下去……”四太太板起脸斥道。
“娘,先让我问过阿娣。”常永瞻低吼一声。
四太太吓了一跳,不禁瞪了下儿子,还以为他的性子比以前稳重,怎知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还需要问什么?媳妇当然是千百个愿意了,她可是等了整整三年,就是为了要和你圆房。”
听婆母这么说,迎娣冷不防地站起身,满眼歉意地看着四太太,口气多了几分坚决。“还请婆母原谅,媳妇不愿意。”
她愣了愣。“你不愿意什么?”
“媳妇不愿意与相公圆房。”迎娣头一次在公婆面前表达内心的想法。
常永瞻脸色黑了一半。“你就这么希望我休了你?”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休了?永瞻,你为何要休了她?像她这样可以旺夫益子的媳妇上哪儿找?”四太太着实慌了。
又是这四个字!迎娣不禁感到讽刺和可笑,自己做得再多再好,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还是比不上旺夫益子的命格。
“是媳妇主动求去,不能怪相公。”她苦涩地说。
四太太嘴巴一开一合。“为、为什么?”
“请婆母允许媳妇返回娘家。”事到如今,迎娣留在常家已经失去意义。
“你心中到底有何不满?”常永瞻将哭闹的儿子交给随侍在侧的虎子,要他先抱出去。“倒是说话啊!”
“难道是因为小馒头?这就是你不对了,再怎么说他也是常家的骨肉,你就真的容不下他吗?”四太太护孙心切,便怪起她来。
迎娣心头一阵酸涩。“不是这样……”
“小馒头的生母也已经死了,你还在计较什么?你的心眼真的就这么小?”她骂得更难听了。
闻言,迎娣只是垂下眸光。“真的跟她无关。”
“那么是与我有关了?因为我说是被迫才娶你,因为我只当你是妹妹,所以你心里在怨我、气我?”常永瞻扣住她的手腕,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你根本是在无理取闹”。
四太太更加不悦了。“真的就像永瞻说的那样吗?不管是不是被迫,他都娶了你,你也已经是常家的媳妇儿,将来生了儿子,就是嫡长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原以为你长大了,自当明白事理,没想到……”
她一竿子就打翻了迎娣过去三年来的努力。
“就像相公所说的,我心里真的怨你、气你,实在忍无可忍,因此才会主动求去……”没人体会她的心情,迎娣索性就将错就错,点头承认。“如此一来,相公便可以娶心仪的女子为妻。”
常永瞻脸色不大好看。“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就因为如此,我才要离开。”要天天面对一个不在意自己,也不把她当做妻子看待的男人,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他抽紧下颚,怒瞪着迎娣。
迎娣低声哀求。“还请相公成全!”
“当初咱们可是给了三十两聘金把你娶进门的……”四太太斤斤计较地说。
“娘!”常永瞻低喝一声,才让母亲闭嘴。
迎娣咽下喉中的酸楚,这三年来,她做得再好,再怎么努力,在婆母眼中,也比不上那三十两银子,她不禁替自己感到不值,尽管她早就知晓常家人的自私和势利,此时心里还是很受伤。
“若婆母坚持把聘金要回去,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绝对会想办法还的。”她唇角微颤地说道。
“阿娣,你别管我娘说什么,我也不要你还聘金,只希望你能改变心意。”常永瞻真的不明白她到底要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不会改变心意的,除非……”相公懂得我想要的是什么。迎娣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
“除非什么?”他粗声地问。
“相公是这么聪明的人,若还是想不通,就请把休书给我。”她昂起下巴,决定与这个男人做个了断。“明天一早我就回娘家,静待相公的答复。”
常永瞻不说话,只是怒瞪着她。
最后,迎娣朝四太太福了下身,退出内厅,一路上都没有掉半滴眼泪,只是心痛到喘不过气来。
“二奶奶……”反倒是小鹃哭了。
她回头朝丫鬟笑了笑。“我没事。”
小鹃哽声地说:“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迎娣这么告诉自己。
待她回到寝房,一个人呆坐在床沿,想着事情,直到天色都暗了,小鹊端了盘炒莜面片和两样小菜进来,迎娣也没有胃口。
就这么等到夜深人静,迎娣才有了动作,却是在打包细软,她留下了属于常家的东西,所以收拾起来真的廖廖无几。
到了第二天,她让小鹃去拜托老仆常七雇了一辆马车回来,因为她每个月都会回娘家一趟,所以跟马车行也相当熟稔。
小鹃红着眼圈。“二奶奶真的要回娘家?”
“嗯。”迎娣握着她的手。“谢谢你陪了我三年。”
她多想跟去伺候,但也知道不可能。“二奶奶要多多保重……”
迎娣用力点头。“我会的。”
就这样,当常七把马车雇来之后,迎娣已经换上最朴素的袄裙,身上也不见任何饰物,抱着简单的细软,踏出了角门。
常七心想,二奶奶每个月回娘家探望家人,小鹃都会跟在身边,可这回却没有,不禁觉得奇怪。“你怎么没陪着二奶奶?”
“二奶奶不会再回来了……”小鹃呜咽地说。
他张大嘴巴,连忙看着坐上马车的迎娣。“二奶奶,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会再回来了?”该不会是见到二少爷带了跟别的女人生的儿子回来,太过伤心,便打算回娘家吧?
迎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浅浅一哂。“你们也要保重!”说着,又情不自禁地望了下角门,并未见到想见的人,更别说挽留,心顿时冷了。
她也该死心了。
就这样,马车上路了。
“二少爷为何没有出来阻止?”常七不禁扼腕,失去这么好的主母,是他们这些奴才下人的损失。
小鹃一脸忿忿然地说:“二少爷根本不明白二奶奶这三年来过得有多辛苦,不但在外头有了小妾,连儿子都生了,有谁受得了?”
“你说的没错!”常七不平地附和。
待两人转身,就见常永瞻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皆吓了一大跳,心想方才那么批评,二少爷铁定都听见了,不禁有些心虚,不过想到二奶奶所受的委屈,又马上鼓起勇气,想要为她说几句话。
常七顾不得逾越身分,斗胆地问:“二少爷就这么让二奶奶走了?”
“是她自己坚持要走的。”常永瞻又气又闷,他该说的也都说了,实在想不出还能再做些什么。
“二少爷没有表现出一点诚意,二奶奶当然要走了。”就连小鹃也忍不住开口指责他的不是。
他横睨了下眼前这个胆敢直言的丫鬟,不过小鹃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被调去干粗活,或者卖给别人。
“这是二奶奶要还给二少爷的……”她将主子临走之前,交付给自己的东西递给常永瞻。“她说从此物归原主。”
常永瞻伸手接了过去,看得出是张信纸,他将它打开来看,只见上头写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还是出自他的笔迹。
“这是……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写给阿娣的……”那时和迎娣才刚成亲没几天,在她的请求之下写的。
小鹃眼神多了明显的不满。“就因为是二少爷亲笔写的字,二奶奶一直把它当做宝贝,这三年来,只要看着这三个字,就像看到二少爷本人,那么二少爷呢?可曾想过二奶奶?”
看着手上写着“常永瞻”三个字的信纸,常永瞻终于也忆起另外一张写着“陈迎娣”的信纸,很久之前似乎还曾经看过,可是不知何时已经遗失了,他也没当做一回事,心想丢了就丢了……
他呐呐地问:“她一直收藏着?”这不过是自己随手写来的字,但迎娣却将它当做宝贝看待。
“二奶奶非常珍惜二少爷送给她的东西。”小鹃可是最清楚的人了。
常永瞻突然想到什么,从袖口内拿出一张信纸。“你知道这是谁的笔迹吗?”
闻言,小鹃探头看了一眼。“这是二奶奶写的,奴婢认得出来。”
“可我记得她并不识字。”他半信半疑。
小鹃说话带着火气。“二奶奶为了能看懂二少爷捎回来的家书,便请大奶奶教她读书识字,还经常熬夜练习,如今就连四太太都把帐交给她管,谁知二少爷根本就不在乎二奶奶,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甚至摆在心里,这张信纸上头写的每个字,都代表着二奶奶有多思念二少爷^”
听了丫鬟的话,再看一眼信纸上满满的“常永瞻”三个字,他渐渐开始明白为何迎娣执意要回娘家了。
因为他不明白她的真心,他终究辜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