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书案后头的迎娣,详细地记着帐,每一笔款项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紫毫笔搁下,又检视一番,再拨了拨算盘珠子,确认无误,这才揉了揉眉心,不期然的,被屋外的鸟叫声给吸引,于是起身走到门口,就这么倚着门框,看着在屋檐上飞来飞去的鸟儿。
将近十六岁的她个子长高了,虽然依旧有张圆润的脸蛋,不过眉眼之间的稚气褪去不少,身段也凹凸有致,一身雪青色袄裙,上头只有简单的镶边绣花,不大惹眼,就像迎娣的性子,温和沈静。
啾啾啾的鸟叫声不绝于耳。
她希望她能变成一只鸟儿,可以一口气飞到很远的地方,甚至飞到相公身边,看他一眼,然后问他何时才要回来。
不是说好两年吗?
转眼之间,半年又快过去了,相公为何还不回来?
迎娣不禁仰望天空,想着身在远方的那个人,虽然每隔几个月就会捎信回来,但也真的只是报平安,其它的未曾多说,更不曾提及归期,公婆就算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自我安慰,至少人平安就好。
“二奶奶做完帐了吗?”小鹃见主子倚在门边,看着外头发呆,便先将端在手上的东西送进书房内。“若还没有,先喝口茶,吃些点心,歇一会儿再继续。”
她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在几旁坐下。“已经做完了,待会儿要送去给婆母……对了!三房那儿还在闹吗?”
小鹊看了下外头,确定没人听见才敢说。“闹得可凶呢,三房的三少爷这次之所以被关进牢里,可是大房的七少爷亲自判的刑,三爷不把他逐出常家大门,是不会甘心的。”
“看来是这样。”一个女人的名节平白无故地遭人诬蔑,还是在嫁进门当天,由新婚夫婿口中说出,最后被迫走上绝路,迎娣认为判得太轻了,既然已经阳事不举,就不该娶妻,害了人家女儿一辈子,不过这话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说出口,否则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据说大爷到现在还没有点头,虽说是庶子,毕竟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怎能轻易就逐出家门,三爷索性联合其它几房的人,就是要逼他同意,只要一天不肯答应,府里恐怕就不得安宁……”小鹃想听听看主子的想法。“二奶奶认为呢?”
迎娣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我不过是常家的媳妇儿,没有资格表达意见,你也别在外头乱说。”
“是。”她也只比主子早进常家几个月,这两年多来,主仆俩一起看遍常家内院的明争暗斗,有人得宠,就有人失宠,只要犯一点小过错,便会被其它人踩在脚底下,再也无法翻身,于是互相警惕,才有今天平静安稳的日子。
又吃了个花卷,迎娣才掏出绢帕擦了下手,拿起账册,在小鹃的陪同下离开书房,去见婆母。
经过婢女的通报,主仆俩走进寝房,就见小姑常幼玉也在座,于是朝她颔了下首,这才将账册呈给四太太。
“这个月的帐做好了,请婆母过目。”迎娣恭敬地说。
四太太笑咪咪地看着她。“你做的帐,我很放心,不用每个月都拿来给我看,好了,别站着说话,快坐下。”
“这是应该的。”她在圈椅上落坐。
因为有大嫂的教导,迎娣才得以能读书识字,两年之后,就连算术也难不倒她,婆母便让她开始学着管四房的帐,也把月钱都交给她,开销用度都从她这里来支出,不过她可不敢自作主张,无论大小事情,都会先过来请示,免得公婆不高兴,以为自己想当家作主。
其实并不是她真的聪明,而是常家有太多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无论婆媳、妻妾、姑嫂和妯娌,没有一房不是斗来斗去的,根本就是家常便饭,迎娣这才见识到女人可怕骇人的一面,当然要引以为鉴。且婆母把账册交给她来管,可不代表就完全信任,随时都有可能收回去的,毕竟媳妇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女儿。迎娣嫁进常家也有两年半,多少摸清了公婆的个性。
两年半,这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迎娣过得小心翼翼,生怕犯了什么错,以致夜里经常作恶梦,其实她这么努力,无非是盼望相公回来,可以让他另眼相看,证明自己有资格当常家的媳妇儿。
“永瞻到底打算何时才要回来?当初明明说好两年,如今半年又过去了,每次写信问他,都只说再过一阵子,就这么一天拖过一天,难道他一点都不想念家人吗?”四太太唉声叹气地喃道。
常幼玉娇哼一声。“也许二哥是不想看到某人,才不打算回来。”
“某人?你说的是谁?”她纳闷地问着女儿。
“还不就是她!”常幼玉用下巴往那个“某人”坐的方向努了努。
四太太横了女儿一眼。“胡说!你二哥为何不想看到她?他们可是夫妻,当年他离家之前,跟你二嫂可是感情很好。”
常幼玉无视当事人就坐在身边,话说得很难听。“二哥根本不喜欢她,要不是她能旺夫益子,根本不可能答应把她娶进门,娘会觉得他们感情很好,全都是装出来的,就是怕你们不让他走。”
“别乱说!”四太太瞥了媳妇一眼,警告女儿。
“二哥早就忘了家里还有个妻子在等着他回来圆房,每回捎信回来,也很少提到,这已经可以证明根本没有把某人放在心上。”常幼玉有些幸灾乐祸。“说不定他在外头金屋藏娇,不知纳了几个小妾……”
四太太低斥。“别说了!”
迎娣已经习惯小姑对待自己的态度,至今连一声二嫂都不曾叫过,却也不跟她计较。“若真如此,相公大可在信上提个几句,有人在身边伺候,我也放心。”
“你二嫂说的对,纳妾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身边有个女人伺候,总比到那些花街柳巷去得好。”四太太很高兴媳妇心胸宽大,不嫉妒。
常幼玉见母亲老是替外人说话,气得直跳脚,也不想再看到迎娣的脸,便带着丫鬟走了。
女儿的任性让她很头疼。“这丫头何时才会懂事?”
“小姑还小。”迎娣说着好话。
“都快及笄了,已经可以开始谈论婚事,不算小了。”说完,四太太又把心思重新摆在儿子身上。“自从永瞻在京城开了一家行号,专门跟蒙古人做生意,虽然不算大,却还是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我真怕这一拖又是好几年,不如你捎封信给他,你们也该圆房了。”
迎娣脸蛋一红。“这……”
“有什么不妥吗?”
她有些为难。“若是由我提笔,相公会以为我在催他,只怕会不大高兴。”再说圆房的事教人怎么说得出口。
四太太这才想到儿子的脾气,愈是逼他,他就愈是抗拒,搞不好适得其反,更不愿回来了。“那么等老爷回来,我再跟他商量看看。”
“公爹不在府里吗?”迎娣随口问道。
“还不是去了大房那儿,最近为了三房的事,整个府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再不解决,大家耳根子都不得清静……”
一提到这件事,四太太不禁抱怨连连。“说到底全是永祯不对,家里有个人当官,当然希望他能护着自家人,结果胳膊却往外弯,判自己的堂弟坐牢,实在说不过去,也不想想自己不过是个庶子,还有个出身低贱的生母,往后更得处处仰赖常家,这么做不就摆明了跟自家人作对?”
听了这一席话,迎娣顿时明白公婆的态度和立场,于是闭上嘴巴,免得这把火无端烧到自己身上。
“大嫂原本就不喜欢这个庶子,这下更是容不下,非要把人赶出去不可,还是咱们永瞻最乖,从来都不用我操什么心。”四太太不免自夸地说。
迎娣只是应了一声,就不再多说。
回到寝房,她从枕头下方取出一张对折又对折的信纸,将它打开来,上头写着大大的“常永瞻”三个字,经过两年多,依旧被主人好好地珍视着,既没弄脏,也没起皱,完好如新。
这张纸可是陪着迎娣度过无数晨昏以及思念的日子。
“你什么时候才要回来?是不是真的把我忘了?”她口中喃道。
到底还要等多久?
她真的好想快点见到相公……
年节气氛淡了,又是一个半年过去。
“……永成终于从牢里放出来了,三嫂也可以放心了。”四太太跟着几位妯娌来到谦和堂,美其名是探望,其实却是看热闹。
三太太哭得很是伤心。“你们都没亲眼瞧见永成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看得我这个做娘的心都像是有刀在割……”
“人回来了最重要,身子可以慢慢调养。”她又安慰几句。
“还是你命好,永瞻那么有出息,从来不让你们操心,还娶了个可以旺夫益子的好媳妇,哪像我……”说着,三太太又呜咽起来。
四太太尾椎都翘起来了,不过嘴巴上还是要谦虚。“让三嫂见笑了,永瞻也只有这么一点出息,哪算得了什么?”
“四嫂真是太客气了……”六太太一脸奉承。“永瞻现在可了不起,自己开了一家行号,更结交不少高官显贵,常家以后得全靠他了。”
瞥见坐在正前方的大嫂脸色不大好看,四太太心里更是骄傲。“没这回事、没这回事,永瞻还年轻,早得很。”
待她回到广和堂,马上开心不已地把迎娣找过来。
“……你该看看她们的表情,心里嫉妒得要命,嘴巴上又得说好听的,真是好笑,尤其是大嫂,她自认比别人强,可惜生的几个儿子没有福气,娶不到像你这么旺夫益子的好媳妇。”四太太亲热地拉着迎娣的手说道。
迎娣可不敢居功。“婆母过奖了,我没有那么好,这全是因为相公自己的努力,他真的有能力,也有本事。”
“永瞻确实有能力,也有本事,再加上娶到你这个好媳妇,将来必定事业有成、多子多孙,现在就只等着抱孙子……”说到这儿,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我都已经让老爷写了好几封信去催,他连回都不回,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其实迎娣也同样想不通,都已经过了三年,难道相公真的不打算回来了?或者他已经忘了她还在家里等着?
当年他们虽然才相处一个月,至少还算融洽,不过三年的分离,有可能将彼此的隔阂拉大,距离拉远,变得更加陌生,心头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她该亲自提笔写信吗?
才这么想,四太太身边的贴身婢女匆匆地跑进房门,脸上带着喜色。“二少爷捎信回来了!二少爷捎信回来了!”
四太太一脸惊喜。“真的吗?快把信给我!”
婢女连忙把信递上。
待她拆开信来看,里头的内容让她笑容更大了。“永瞻要回来了!”
“相公真的这么说?”迎娣还以为又是报平安的家书,没想到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什么时候?”
“你自己看!”四太太把信给她。
迎娣接过了信,贪婪又专注地看着上头的内容。“……相公说等天气暖和些,约莫三月初就会启程了。”
“是啊,我的儿子终于要回来了……”说着,四太太喜极而泣。
她又把信看了一遍,才确定是真的,等了三年,终于盼到这一天来临。“相公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
“我得快点把这封信拿去给老爷看……”说着,四太太伸手跟迎娣把信要了回去,兴匆匆地出去了。
“二奶奶终于等到二少爷回来,真是太好了!”小鹃也替主子高兴。
说不定相公明天就会到了,这么一想,迎娣有些紧张地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去把书房打扫干净,因为这三年来,都是她在使用,堆了很多自己的东西,得另外找个地方摆才行。
于是,常永瞻即将归来的消息,让冷清的广和堂跟着热闹起来,奴仆们都在谈论着,也纷纷向迎娣道喜,他们可是很喜欢这个为人和气的二奶奶,有事总会先来请她拿主意,二奶奶苦等了三年,如今二少爷总算要回来了,一旦夫妻圆房,也才算得上明正言顺。
迎娣满脸羞窘地接受他们的好意,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对于圆房一事,也大致了解,所以更加难为情了。
四月初,立夏。
在常家众人的引颈期盼下,加上路上又有所耽搁,常永瞻终于回到家乡,回到位在祁县的常家庄园。
这天,晌午过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进偏门,穿过甬道,来到四房一家人居住的广和堂外头,只见这三年来跟着常永瞻东奔西跑的虎子和来宝先行下车,将行李一一搬下来。
“二少爷回来了!”
消息火速地传进垂花门内,奴才、婢女们全都出来迎接。
常永瞻从其中一辆马车上下来,三年的历练,其间也曾遭遇过挫折,但是失败让他有所成长,五官轮廓在无形中多了成熟和稳重,身材体格也比过去高大结实,二十一岁的他俨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二少爷终于回来了,老爷和太太可是盼了整整三年……”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常七激动地哭了。
他认出眼前的老仆,以及其它几位奴才婢女,似乎没什么变化,再看看矗立在眼前的这座三进五开间连环套院,正门上的福禄寿砖雕、屋脊的吻兽,更是自己最熟悉的图样,直到这一刻才确定自己真的回到家了。
“爹娘呢?”
大家抢着回答。“四老爷和四太太都在里头等着呢……”
“嗯。”常永瞻颔了下首,然后转身,朝身后的马车说:“小馒头,来!爹抱你进去见爷爷、奶奶。”
顿时之间,好几双眼睛睁得比铜铃还要大,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从篷车里爬出来,然后伸出两只小手,让爹抱他出去。
所有的人就这么看着常永瞻抱起头顶只扎了个小小辫子的奶娃儿,全都傻了、呆了,因为这个场面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这可比带了个女人回来还要令人震惊,霎时一片鸦雀无声。
二少爷和二奶奶还没圆房,当然不可能生得出孩子,何况还分开了三年,那么这个奶娃儿是谁的?不过二少爷刚刚自称是爹,那么就是二少爷的,问题是谁生的?难道是外头的女人?
大家全都瞪着常永瞻,脑中转着无数个念头,最后不约而同地想着二奶奶苦等三年,二少爷却在外头跟别的女人生了儿子,嫡子都还没出生,就已经先有了庶子,这……该怎么说才好?
他们不由得面面相觑,然后同情起心肠好、懂得为下人们着想的二奶奶,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很伤心难过,纷纷收起笑容。
常永瞻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异状,听见怀中的儿子咿咿呀呀地说着话,不禁咧嘴大笑。“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
听不懂大人的说话,小馒头只是看着父亲,表情十分惹人怜爱。
“二少爷,这个孩子是……”常七胆颤心惊地问。
他语带骄傲。“他叫小馒头,是我的儿子。”
所有人的表情全都从希望变成失望。
这个奶娃儿果然是二少爷跟其它女人所生的,不过这也难怪了,他在外头三年,身边有女人伺候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正室都还没圆房,小妾就先生了孩子,这教二奶奶如何自处?
“咱们进去见爷爷奶奶吧!”说着,常永瞻便抱着儿子跨进垂花门。
常七率先回神,立刻跟身旁的丫鬟说道:“小翠,你快去告诉二奶奶,让她心里有个底,免得待会儿吓着了。”
名唤小翠的丫鬟一听便懂,马上去办。
接着,常七一把将随行在侧的虎子和来宝抓到跟前来审问一番,要他们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个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把二少爷的心给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