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刘公子的事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喜欢泥娃,不是没有人上门求亲,若不是为了等这尊石敢当,有哪个女人愿意拿自己一去不回头的春青做赌注?赌的是什么?就是赌他这只呆头鹅肯不肯叫一声啊!
简直气死他了!凤岐一拍前额,两手一摊,这种事还是作壁上观好。
“就算我是泥娃的雇主,也没有权力决定她的人生大事,你自个儿问她吧。”
“彭县令,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泥娃幽幽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快被胸口那股失落及难受吸进去了。“我说,就算你当上皇帝,我都不会嫁你。以前不会嫁你,现在更不会嫁你。”
泥娃看了燕行一眼,两人不过一步距离,却像天涯咫尺,不得靠近。
“你!”彭止指着她,不停手颤,是气亦是羞。“你难道不怕我刁难春松居?”
“县令是你这样当法的吗?”燕行耐着性子问上一句,却是字字带刺。这种人,泥娃要是肯下嫁,他必定抢亲!
“别气别气,这事好办。”这里能当公亲的除了凤岐还有谁?自然是他跳出来说话了。“泥娃不嫁,谁也不能勉强她,就算是县太爷,也没有强抢民女的权力吧?如果是太爷想藉此刁难春松居,反正我钱赚够了,再这样拖磨下去,三十而生白发,简直人间惨剧,不如把春松居收了,举家搬出铜安,嘿,一劳永逸啊!”
“师叔,莫要儿戏,泥娃会当真的。”燕行闻言,立刻回头瞧了一眼泥娃。从她略微悲壮的神情不难猜出,她一定觉得此刻稳定的生活又要变天,她又要再次迁移,再次重新开始,更甚至,进一步证实了她的想法,她,是株无根浮萍。
“没错,这玩笑开不得呀!我们县令只是说笑,千万别当真!”师爷紧张极了,立马请彭止移步说话。“少了春松居每年的税收,我看你这县令明年就好走了!你以为你斗得过凤歧吗?夏培馆里住的达官显贵,随便一人都能摘掉你的乌纱帽!我让你们认识是为了互助双赢,不是狗咬狗满嘴腥。你在这里讨不了便宜的。”
“我——”彭止不断看向泥娃。好不容易在新身分下重逢,要他放弃谈何容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爷安抚着彭止,暗暗将他推向门外。“凤管事,我们彭县令初上任,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县衙里还有许多事务需要交接,我们先走一步了。你们忙。”
“诶,菜还没上呢,再多留一会儿吧?”吃不下,气气彭县令他也开心。
“多谢凤管事好意,改日再聚、改日再聚!”师爷连忙拱手哈腰。这回真的吓死他了,认识凤岐这么久,事情再多再杂再乱都没说过一句要把春松居收起来的话,如果他是认真的,整整八成的地方税收就插翅飞啦!
“既然师爷坚持,我就不留二位了。这边请。”凤歧亲自送客,梅厢房里就剩燕行与泥娃二人。
“你没事吧?有受到惊吓吗?”一会儿遇上县令求亲,一会儿忽闻师叔要把春松居收起来,这里是泥娃重新振作的地方,她绝对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不,没什么。我早习惯凤大哥会突如其来口出狂语,若他真想结束春松居,也会把我们的去留事先安排好。”不像某人说走就走,音讯全无。泥娃难得火气上涌,不想与他同处一室,绕过圆桌另一头,在步出梅厢房之前,她顿了顿,迟疑一会儿才回头问道:“如果今天我真的下嫁他人,你真的……不为所动?”
“我——”燕行语塞。怎么可能不为所动,那他来铜安岂不是失了初衷?但要如何措辞才不会让泥娃曲解了他的意思?
这段时间的停顿,却造成两人之间极大的误会。
“说不出来吗?”泥娃心碎了,现在想想,是她太过厚颜,太过自以为是,才认为燕行对她还有一丝丝在乎。
他离开青玉门,知道凤大哥长居铜安,前来投靠自家师叔乃人之常情,她不过……什么也不是……
不能哭,说什么都不能哭,这点她早就明白了不是吗?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全全然然明白。你不用担心,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辈子,我就算一个人过,也自在轻松。”
“等等,我想你误会——”燕行追出门口想唤回混娃。他总觉得不对劲,她该不会真的傻傻地认为她下嫁他人,他当真会无动于衷,不会有任何表示吧?
偏偏半途杀出个程咬金,率先留下了他的脚步。
“燕大哥,三楼有客人醉酒闹事,都说要把对方扔下湖去,我们拉不住了。”
燕行望着渐去渐远的泥娃,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怠职。“好,我马上去。”
难怪师叔说什么石敢当上杵了只呆头鹅,分明是师叔挖了个坑让他自己跳下去,明明知道他为泥娃而来,为何还要多作探问?想也知道他不会让出泥娃。
如果泥娃下嫁他人他真不为所动,为何会留在铜安伴守佳人?师叔天资聪颖,不可能在这点愚钝。
更可恨的是他未能及时察觉泥娃为此难受,还得等她亲自刨挖伤口询问才知情,却为时已晚,来不及澄清挽回,只能眼睁睁看她带着误解离开,感情生隙。
他怎会如此胡涂?
过了几天,再如何沉得住气的燕行,终于忍受不住泥娃客气下愈来愈明显的疏远态度,而拦下了正要签订今年桂花采收合同的凤岐。
“师叔,有件事我不得不说。”他无意对师叔不敬,只是担心他随意几句话,就能打消他数天、甚至数月的努力。“我不会让泥娃下嫁他人,请师叔往后莫要再问。”
“蛤?”凤歧掏了掏耳朵,是他耳背了吗?怎么听都是指责的语气。“你说那天在梅厢房的事吗?我是帮你制造机会耶,错失了再来怪我扯后腿?怎么不反省反省你这尊石敢当、这只呆头鹅?泥娃嘴上不说,我跟蝶儿都看得出来她一颗心就掉在你身上,日日盼,夜夜等,跟座望夫石没两样,不然铜安城里谁对泥娃有兴趣,谁的条件比谁好,难道我不知道吗?随便安排一门亲事都能让泥娃下半辈子不愁吃穿,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两个人面对面为什么不能成双?问题就出在你身上!你有讲吗?你有说吗?你有让她知道吗?要我以后莫要再问泥娃是否嫁他人,那你就不要给我机会问啊!”
凤岐噼哩啪啦连珠炮一大串,燕行毫无反驳余力,也让旁人更加确信--
燕武师与掌台泥娃之间,果真有情愫暗流。
“是,师叔教诲极是。”他该气的是自己,不是别人,但是此刻,他有股穷途末路的无力感,泥娃对他客气疏离,每见她笑一次,他的心就像被利刀割了一次。
“有些事,不是闷在心里埋头做,对方就会知道你的心意,偶尔还是要用说的。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一句我喜欢你,这辈子就要你,我保证水到渠成。”别说女孩子喜欢说好听话的人,谁不喜欢说好听话的人呢?只要说得真心诚意,不是说一套做一套,事情哪会复杂?
“……我做不到。”这真的超出他能力范围所及。
“那你就等死吧!”不只朽木不可雌,顽石也不可雕啊!凤歧头痛死了,看见手上几张待核对签署的合同,他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全数塞进燕行怀里,直接视而不见。“拿去,这几份小合同就让你负责,我得先去躺一下,不然我筋要爆了。”
动辄三、四千两的合同算小?一旁与凤歧应对来回的商家脸都绿了。
“师叔,不要。我只是名武师,不得逾矩分外之事。”况且这事已经谈了一半,价格数量全载明在合同上了,他中途接手实在不适当。
“都出了师门,脑筋还是一样死。你的能力足以胜任武师,但一辈子只安稳于自己能力内的事,能有什么成就?假使今天你图的只是一口饭,那我无话可说,倘若你有更远大的目标,怎可划地自限?”
凤歧作势要取回合同,燕行见状,随即接下这项任务。
“多谢师叔提拔。”师叔教训得是,今日不比师门,他应该将以前的信念去芜存菁,好好整理过一回才是。燕行看了这几份一连串的合同,从采收到成酿,每个流程步骤就是一张细则,里头全是功课。“还是师叔宽待一夜时间,让燕行能从头了解合同及行规,明日再做确认?”
“七月初前都可以,你还有一个半月时间,接下来就是谈明年春茶的生意。中间会陆陆续续确定夏荷宴的食材。”
“师叔,醉月湖能养蟹吗?”
燕行突如莫来一问,亮了凤歧双眼。
“没试过。不过这里的鱼虾挺肥美的,养蟹倒可以试试。你问这干么?”
“春松居有春、夏、秋、冬四大楼阁,却只有夏荷宴,放着后方桂花林不用,实在可惜,但单就桂花入菜为主题,似乎张力不足,我才想到秋蟹可为一大卖点,倘若醉月湖能养蟹,我们就更有优势了。“
“喔?”听起来挺有趣的。当初种桂花单纯就是为了酿酒用,也没时间多花心思筹划其他的用途。“你回去全盘推演写成计策,我们再好好讨论,如果可行,明年……或许今年,我就放手让你运行,看能得到什么成果。”
“……师叔不怕我坏了春松居的声誉?”燕行跃跃欲试,但不能将肩上的担子视而不见。他毁了自己名誉最多从头来过,并无多大损失,若是坏了春松居的声誉,底下数百口人就得跟着遭殃。
“做生意就像赌博,只差赌大赌小,没人敢保证一定赚钱。我也有失败的经验,有没有学到东西最重要。”如果让他赔了几千两却换来一个能分担他重责大任的帮手,这钱不仅花得值得,再多一、两倍他都不心疼。
“好,我绝不教师叔失望。”他也绝对不教泥娃失望。从他到铜安的第一天,她便分析了许多层面让他了解,难得有让他伸展拳脚,演练他在脑海中盘转的计划是否可行的机会,只能赢,不能输。
“凤管事、燕大哥!泥娃在冬藏院昏倒了,你们快过去看看吧!”一名跑堂匆忙来报。
两人惊觉有异,二话不说立刻奔向冬藏院。
燕行难得惊慌,来不及绕过曲折回廊,直接拔走回廊盆栽上的绿叶,凌波微步,点叶渡湖。
“泥娃——泥娃!”燕行一进冬藏院,见到所有人都围在入门左方,推开一条路后,入眼的竟是眼袋泛着紫色、唇瓣死白的泥娃,交握在腹上的素手,指甲更浮出淡淡黄绿,明显就是中了绿雪蟆的毒液。
绿雪蟆毒性不强但却难缠,很容易伤筋蚀本,全身麻痛,毒性尽清之后还必须连月调养,若不慎中毒而体质不佳者,可能得将养上年余才能恢复往日体力。
泥娃的身体,受得住吗?
“泥娃姑娘试到第八样菜时突然叫了一声就倒地不起了,燕大哥,她不会有事吧?”春松居每天都会准备十道凉拌跟卤菜,让掌台们能招待客人。泥娃每日皆亲自试吃味道,换盘换菜都要通知她。这工作是试味道,不是试毒呀!“不如,报官吧?”
“先压下。”燕行点了泥娃周身穴道,抑制毒性扩散。现在不是报官的时候,泥娃出事,彭止绝对不会错失机会善罢干休,新仇旧恨,只会让他们蜡烛两头烧。“现在只许进不许出,把冬藏院封了。你,把今早进出过这里的人全召回来。”他指着方才过来通风报信的跑堂。
“把冬藏院封了,今天怎么开业?怎么出菜?你不过是名武师,别越了分寸!”大厨挥着锅铲,怒眉倒竖。
“让别人知道有人吃了我们的饭菜中毒,别说今天,以后都别想开业了!”燕行不禁怒斥,双目充血直瞪着对他不满的厨师。
他现在比谁都着急生气,跟春松居的名声相较,他更想揪出下毒的凶手,严加惩治!倘若泥娃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绝对会折磨对方到他合眼的那一天为止,现在却要耐着性子以大局为重,哪里还有心情听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师叔呢?他人在哪儿?”
赶去通风报信的跑堂在门口回头喊道:“彭大人跟师爷突然来访,凤管事被留住了,无法过来。我忘了跟你说,凤管事有讲,这件事交给你全权处理。”
燕行看了泥娃,又看了冬藏院内等候他下指令的众厨师伙计。他先命人清出长桌让泥娃能够安歇,将布巾卷成枕头大小调整高度时,不忘开口询问--
“铜安城里,有可供窑烧的土块吗?”
“几天前有人买走了十来株成桂,洞还没填平,应该有。”树根拉起的土壤已曝晒多日,没人松土整地,应该有他要的土块。
春松居培育出来的桂花苗都是上品,有人买苗,有人卖树,不过这块生意寥若晨星,没有额外安排人手专司负责,才会移了树还没把洞填平。
“很好。”燕行指了十个他喊得出名字的厨房伙计。“今天就以窑烧供食,但冬藏院内的食材一律不许碰。你们去把铜安城内所有的鸡、鸡蛋、树薯全买回来,还要十斤四物、蒜头,如果有竹蔗更好,切记买回的食材一定要生的。还有,你们最好清楚一点,若是再有人出事,你们都得送官严办。等渡过这次难关,春松居一定会补偿你们,大家辛苦一点。至于其他的人,若不想被视作凶手党羽,最好待在原处,半步不出。”
他不可能分身注意每一个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彼此监视。
究竟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燕行牙关一紧,怒意化作浓烈的呼息吐纳着。看着泥娃几乎无血色的脸庞,像万蚁钻心般令他难受,恨不得代她受苦。
“泥娃,撑着点,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燕行谨小慎微地抱起泥娃往秋收台走去。他要先安置好泥娃才能踏出寻凶的下一步,否则他根本无法从她身边离开。
不管下手的人是谁,他绝对会教对方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