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黑了,一排排的火把被点上,看似黑压压的一群人从平城官道走过来,唐渊随手拉来一个路人便问——
“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乍然见到唐渊这般像花一样美的俊公子,这人有刹那间的愣怔,后来才慢慢开口道:“官府好像在找一个十七八岁身穿黄绿色衣衫的姑娘,还有一个脸上带刀疤的男人,竟把平城原城都给封了,见人就查,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咦……”
说着,此人突然看了唐渊身边的秦欢一眼,再看看她身上黄绿色的衣服,“姑娘,官府的人不是在找你吧?你跟我走,找到人,这城门才会开——”
话说一半,这人正要伸手去拉秦欢,下一刻便被唐渊给一掌劈昏。
秦欢吓一跳,“你干么打晕他?”
“难不成让他通风报信去?看来长乐郡王很在乎你,这倒是让人十分意外呵。”唐渊似笑非笑的低眸看着这一路都魂不守舍的女人。“还真如你所言,你若凭空搞消失,这位郡王爷当真不会轻易放过你。”
这话,也不知是嘲弄还是担忧她的成分比较多?
换做平日,秦欢或许要为范逸对她所做的一切感动不已,可如今,她却半点开心不起来,反而觉得亏欠这男人更多。
“我得走了,你也快点走吧,要是被人见着了你与我一起,恐怕会牵连到你。”
“没想到你还会关心我。”唐渊自嘲道:“我还以为如今的你巴不得从来就不认识我呢,若没有我,你也许可以和长乐郡王相亲相爱到老呢。”
是,他说的没错,她还当真巴不得从来不认识他。
要不是他,原主的记忆也不会开始片片断断的回来,要不是再次遇见他,她也不必知道那些事……
如今,她根本不是关心他的死活,而是担心他若真被王爷给逮了,说出不该说的话,甚至揭穿了她不是秦欢的身分,那她可能来不及医好王爷的眼睛就被处死或流放……
这男人说喜欢她,所以不会让她待在别的男人身边,当别的男人的妻子,听起来像是痴情,她却总觉得是被威胁。
是,她真不喜欢眼前这男人,不管他曾经是原主的谁,单纯的师兄还是心中的最爱,那都跟她无关,不是吗?
她可以不管原主爱不爱这个男人,不管原主那潜藏在身体深处的意志,但原主曾经做过的一切,在外人眼中却都是她做的,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也推诿不掉的。
想着,她的胸口又闷痛了起来。
秦欢伸手紧按住胸口,冷汗直流。
真是奇怪也,照理说,若这个男人是原主的爱人,脸红心跳又心悸兴奋是正常,但为何她此刻感受到的却是抑郁非常又闷又痛……
“曼蛛儿,你还好吗?”她看起来像是一副随时会痛晕过去的模样。
“死不了。”
唐渊再次探手过去替她把了脉,一样混乱非常,却完全无中毒迹象,也瞧不出什么特殊的病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欢抽回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谢谢你帮我采花。”
“跟我客气什么。”
“你快走吧。那头有人过来了。”
唐渊往她说的那头看过去,当真有一名士兵模样的人朝这边走来,他脸一侧,低眸笑望了她一眼,“那我先走了。有事你知道怎么找我……”
“我知道。”她低下头不想瞧他。
唐渊黑眸一闪,没再多说什么,瞬间消失在黑夜之中。
人一走,秦欢整个人蹲坐到地上去,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双手抱着头觉得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这位姑娘……”
闻声,秦欢抬起头来迷蒙的看着那士兵模样的男人,“你们在找长乐郡王妃?”
那男人一愕,“姑娘如何知晓?”
“我就是长乐郡王妃,带我回去吧。”
说罢,秦欢整个人虚弱的往旁一倒,晕了过去。
士兵愣了一会,见这姑娘的年纪和身上穿的衣服,果真像是他们一直在找的人,这才忙不迭大声唤人过来——
“来人!郡王妃找到了!快通知华大人!”
长乐郡王府的忘忧园里,灯火通明。
园外人声吵嚷,争相探询着忘忧园内的状况,或悄悄议论或将消息转送到一旁怡太妃住的福馨园去,而园内,除了方才进来过的大夫,屋内安静一如既往。
门开,风吹动了烛火,华月进屋,很自然地看了躺在床上的秦欢一眼,见她昏迷中依然双眉紧蹙,像是在作恶梦一般,目光再移向她那只露在被外的手,此刻正被一只大手给牢牢紧握。
从来,都是旁人忧心这位爷,打从王妃进门后,这位高冷无比的爷倒是屡屡为旁人忧心了。
“爷,要不唤醒王妃?”
范逸没有回头,就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她。
“大夫说王妃这是思虑过重气血滞阻导致的突发性昏迷,爷,近月来爷日日与王妃同床共枕,不知王妃睡得可好?”
这个问题还真是问倒了范逸。
他夜夜好眠一觉到天亮,一开始便知是屋内那夜夜点着的安神香之功效,他没问也没让人换掉,为的就是让他身边的女人可以因此不被恶梦所扰,难道,只有他睡得好?她却依然睡不好吗?
“本王之后会注意的。”范逸低喃了一句,这才转过头来,“可问出什么了吗?”
“发现王妃的士兵说,王妃先前好像是跟一个穿着挺高贵、手上还拿把扇子的男子在一起,当时那边除了王妃,还发现一个倒在地上的百姓,醒来问他话,他也说看见类似模样的男子跟王妃在一起,而且应该是那男子把他给劈昏的,他还说虽然当时天色已有些昏暗,却一眼便觉得那男子生得极美,但要他详细描绘出来却是无法……”
范逸挑了挑眉,“生得极美?”
脑海陡地想起成亲前在上等香英雄救美的那一日,那位企图强行带走秦欢的男子就是自称花容月貌,无人不识……果真是生得极美的男人才会如此自负的说出这般话来吧?
“是……”华月莫名地瞧了他一眼,“爷可是想到什么?”
“去上等香客栈问问,应该会有线索,就算暂时抓不到人,也务必把他的祖宗八代给本王查出来……”
“是,爷。”
夜半,秦欢在一连串恶梦中惊醒,缓缓睁开了眼。
冷汗,浸湿了贴身的衣衫,让她感觉到有些凉意。
她像平日一样望向身边的范逸,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泰半都想起来了,关于原主的记忆。
唐渊和那个带刀疤的男人果真是找回原主记忆的钥匙,一再被刺激的结果,就是她承受不住的昏迷过去,在梦里重新经历一次原主的人生。
她想起了儿时的曼蛛儿是如何喜欢着刚入门拜师的唐渊,总是跟在他的后面跑,也想起了十二岁那一年,曼蛛儿的母亲好不容易找到了失散多年妹妹的女儿,偷偷潜入秦家后院把秦欢请到谷里作客,却在那一日,多情谷遭到官兵围剿……
而她,曼蛛儿,那天因为跑去池边玩,晚了一点回来,迎接她的已经是漫天火海,隔着那场大火,她亲眼看见不断流着血的母亲抱着早已奄奄一息的秦欢,不断的对她喊着,“不要过来!快,到秦家去!代替秦欢活着,听见没有?到秦家去……再也不要回来……”
十二岁的她,眼睁睁看着多情谷的所有人被那场火烧死,叫不出声来,也哭不出声来,她听见很多人的声音和脚步声,她只能不断的后退后退,将自己藏起来,在天黑得不能再黑的时候下了山,偷偷进了秦府,成了秦家三小姐秦欢。
因为怕被近身的丫头认出来,她亲手杀了两个丫头,换了小舒来侍候,小舒第一次见到她,根本不疑有他,她也几乎闭门不出,反正秦家一向没人理会她,除了贴身丫头,真的正眼瞧过她的人恐怕没有。
就这样,直到十五岁那年,她才第一次正式以秦三小姐的身分对外露脸,本来她和表姊秦欢便长得像,经过多年的蜕变,整个人都长开了,根本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身分,就连秦欢的亲生父亲也完全深信她是他的女儿。
秦欢被当成曼蛛儿死在了多情谷,曼蛛儿回到秦家变成了秦欢,秦欢后来又被砍死,被她这个穿越者给替了,说起来秦欢这个名字的宿命都难脱一个死字,当真该去改个名字……
说来可笑又可悲,却是真实的人生。
秦欢又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想也不想地便挪了挪身子偎过去,抱着他,把脸枕在他怀里,总是让她觉得安心。
是的,原主的记忆泰半都想起来了,可是关于这个男人的,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的眼睛是你毒瞎的。”
“把他的眼睛治好了,他看得见你了,就会想起你就是毒瞎他双目的罪魁祸首……治?或不治?你自己决定。走或是留,也你自己决定。”
唐渊说的话不断地在她脑海中盘旋,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范逸的眼睛当真是她一时玩兴亲手毒瞎的?不,她不愿相信,可以曼蛛儿的性子是真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来,曼蛛儿做的,就等于她做的,他若知晓,岂能不恨死她?他甚至会杀了她……
想到这男人会恨她甚至恨到杀了她,心就一阵疼痛。
她不要他恨她……
她不想他恨她……
可连她都恨起了自己,他又岂可能不恨她?就算他有可能认不出她来,但她却不能再留在他身边接受他对她的好。
除了离开,她别无选择……
心,又疼了。
这会不是原主疼,而是她在疼。
才短短一个月,她竟恋上这男人了吗?舍不得、舍不得,还是舍不得……
一样檀香袅袅,今夜的范逸却睡得不甚安稳。
刚开始是单纯守着秦欢,等她醒来,一直等到倦意袭来,他才侧身面向她躺上卧榻,明明看不见,却是这样才安心。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只手臂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怀中蓦地多了一团柔软,这女人的脸似乎贴上了他的胸膛,还像猫似的在他怀中蹭了蹭,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这女人……现在是在诱惑她的夫君吗?他可不认为是如此。
成亲月余,除了成亲当日他抱了她,他再也没有体会过这女人在他怀中的感觉,先是她病了似的睡不好常作梦,后来变成他一直睡得又好又沉,总是一觉到天亮,天亮时这女人早就忙好他的早膳,等着要他品尝她为他亲自下厨做的菜,一天三餐,她忙得不可开交,除了跟他一起用膳,好像并没有独处的时间,晚上同睡一个卧榻,却始终没再感受过她在他怀中的温度与触感……
现在回想起来,倒像是这女人刻意为之?
可,若她真不愿意他碰她或抱她,那此刻的她又在做什么呢?还是她根本以为现在的他也如这近月来的每个夜晚一样,因那安眠香而睡得很深很沉?所以才这样明目张胆的将自己挪到他怀中抱住他?
范逸调匀呼息,虽然这对此刻的他有点困难,但他宁可压抑住体内的妄动,也不想惊扰了此刻这个主动抱住他的女人,他想知道她还想、还会对他做什么……
未料,她只是静静的偎着他,偎了好久好久,久到他打算直接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时,却听见她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
“对不起。”秦欢突然在他怀中轻轻地说。“我本来以为偷偷医好你的眼睛,找出王府里一直对你下慢性毒药的人后,就可以跟你一起过上快乐幸福的日子,没想到连我这一丁点的念想都不被老天爷允许。”
范逸忍不住皱眉。
这女人会医术?还可以医好他的眼睛?是了,这或许就可以解释他这日为何见得劳光影了。
但王府内有人对他下慢性毒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她说要亲自下厨做饭给他吃就是因为这些原因?
这女人……
究竟还对他藏有多少秘密?
秦欢不知道她抱着的男人把她的话都听进去了,继续慢悠悠地道——
“……你是个好男人,虽然看起来冷冷冰冰又爱板个大酷脸,但你对我是真心好得不得了,平日出门都戴帷帽怕人认出来的你,竟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亲自迎娶我进门,谁能料想得到那高高坐在马背上英俊非凡的人就是长乐郡王你?
“还有回门那日,明明就还在生气的你,最后还是去娘家接我来着,还帮我立威,让我第一次在秦家如此威风……我还听小舒说,我昏迷的时候你有多紧张我,一直守在我身边,到最后不放心的干脆搬回来跟我一起睡……
“当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体贴女人的家伙,你对我这般,我差点感动到哭了,所以就暂时原谅你成亲那天对我用强,对我可恶的又亲又抱……说到底,也许那还是难为你了,如果你真喜欢华月……”
秦欢说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停顿了好一会。
一直安静的听她说着话的范逸,这会眼角抽了抽,嘴角也抽了抽,再听下去,他不知会不会气至当场吐血?他何时喜欢华月来着?若他喜欢的是男人,他又为何要委屈自己去抱她?她当真以为他是个天生慈悲的大圣人不成?
“……我说过会成全你们的吧?也不知为何我这么说时你那么生气?是因为恼羞成怒吗?还是你其实并没有喜欢男人?是我误会了?所以你才这么生气?我希望是后者,毕竟像你这样英俊好看又体贴的好男人,应该配一个好女人,和你幸福一生一世……”
秦欢越说越小声,“我来到这里可以嫁给你,也算是一种幸福吧,虽然这份幸福对你来说可能是不幸……”
说到此,秦欢的眼角泌了泪,她吸了吸鼻子,小小的脸又在他怀中蹭了蹭,“对不起,虽然不是我的错,却也是我的错,你若是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铁定要恨死我的……幸好,你不爱我,我应该也还没爱上你,就算是伤害,也不算是最惨的那一种……对吧?”
像是说累了,秦欢偎着偎着,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是吗?
范逸张臂将她环住,让她带着微香的柔软紧紧贴着自己。
这女人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让她如此自责又不安?竟只敢在以为他已沉睡时才这样抱着他,对他说出内心深处的话?
他真的被她搞迷糊了……
说是要偷偷治好他的双眼,又说她对他做了他铁定会恨死她的事……
还有,这郡王府,究竟谁敢对他下毒?谁又能对他下毒呢?他都已经是个瞎子了,竟然还是不放过他吗?
范逸俊俏的面容紧绷着,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这一夜,怀里抱着一个柔软的人儿,他,久久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