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过一甲子的公家宿舍,位在台北房价最高的大安区,早年曾在台湾居住、做生意的直江夫妇不惜鉅资买下,做为往返台、日之间的停留居所。
他才刚按了电铃,高龄七十岁的直江夫人随即开门迎接客人。
“你来啦?欢迎,欢迎!快进来!”
“您好,夫人。”康兆谖难得扬起温暖的微笑,以日本礼节深深一鞠躬。
这对夫妻长辈彷若他的再生父母,只要他们来台湾暂住,或者他出差去日本,他一定会拨出时间探望他们。
“阿谖,怎么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来?”直江夫人狐疑地探了探门外,问道:“不是说有另一位贵客?”
“呃,她……”康兆谖顿住了,本想继续微笑,但他的表情十分僵硬。“她,昨天临时飞到香港出差了。夫人,真是不好意思,让您失望了。”
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本来他答应了直江夫人要带刚准备交往的女孩一同来拜访,这行程老早就确定好,谁知道那女孩打电话通知康兆谖,说她必须赶到外地工作不能陪同赴约,为此他还在电话里和她大吵一架。
“呵呵呵,没关系,没关系。”
直江夫人了解地点头,她亲切地拍拍康兆谖的肩膀安抚他。
“其实啊,我们见到你已经够开心啰,女朋友下次再见也没关系,现在的女孩子都很重视工作,你要多体谅。”
直江太太领着因女伴失约而一脸愧意康兆谖进入屋内,客厅的榻榻米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他已斟好热茶,眯起眼睛朝着康兆谖和煦一笑。
“进来坐啊,好久不见!阿谖。”
“您好。”康兆谖对长者深深一鞠躬,规矩地坐上榻榻米。“直江先生,近来可好?”
“呵,很好很好。”直江老先生欣赏的看着面前年轻人,点头道:“不错啊,你旗下的康谖集团愈来愈成功了。我在日本商界的朋友常提起你啊,大家都对你赞不绝口,你的魄力能力跟年轻时候的我很像啊。呵呵……喝茶喝茶。”
“还过得去,托您的福。”
康兆谖拿起茶杯,小口品尝清芬四逸的日本绿茶。
这位老人家是康兆谖最尊敬的长辈。
十几年前,他办完因车祸身亡的双亲丧事,孤身一人去东京投靠舅舅,半年不到就被势利眼的舅妈给赶了出来。
无依无靠的他,在直江先生的连锁拉面店打工,因缘际会认识了亦父亦友的日本餐饮大老——直江原介。
在康兆谖心中,直江老先生算他的再生父亲,不仅提供拉面店的工作让他养活自己,撑完大学和研究所毕业;当年他从日本读完商学院回到台湾,直江先生还介绍他到日本最大商社在台分公司上班。
他从小小办事员一路爬到台北分社最高管理阶层,再出来自己创立事业,一步步踏稳商界脚步,他所有的成就全归功于直江原介一路的提携和必要时的金援。
可以说,直江先生是“康谖集团”重要推手,康兆谖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不管他在生意场上多么叱咤风云,甚至被对手批评是“没血没泪、一心向钱”的冷面杀手,面对一路提携的恩人,康兆谖始终怀抱着感恩、谦卑的心,并且礼数周到。
“你啊,算算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别光顾着赚钱、拼事业,该好好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直江原介以一个父亲的立场身分忠告。“一个完整成功的男人,身边少不了贴心懂事的好帮手——”
直江老先生顿了顿,温柔满足看向与自己牵手一生的知心伴侣。
“像我们家老太婆,平常啰啰唆唆的吵得要死,但若没有她在我耳边唠叨,恐怕我那些生意早也做不下去了。”
“现在的女孩子不一样了。”听了他的话,康兆谖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要找到像直江夫人这么聪敏能干、内外兼修的完美女人几乎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根本是你没用心!”直江太太一面拆着他带来的礼物,嚷道:“你脾气太大了,该收敛收敛。要不然再好的女孩子都会被你气跑?你自己说,这半年来你换了几个秘书?大概有一打了吧?”
“换秘书?”康兆谖很意外老太太记得他一直找不到合用秘书的事,忍俊不住笑了。“这点您就猜错了,我现在的秘书破纪录待了一年多,目前看起来应该还能再撑下去。”
“哇!好漂亮的琉璃!”直江太太讶异瞠大眼,专注地凝视着手上一只晶透粉红的琉璃钵。“孩子,你这是哪里找来的?我一直想买这么剔透晶莹的琉璃,在台湾挑了好久都没找到。啊!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我秘书去挑的,她的眼光与品味一向不错。”
见直江太太把琉璃钵当什么百年罕见宝物似瞧了又瞧,眼中满是喜悦之光,他这送礼的人也忍不住骄傲了起来。“这家专门做琉璃制品的公司,可是台湾之光,世界知名。”
“啊!我猜她一定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孩子。”直江太太爱不释手地玩赏巧夺天工的琉璃钵,不住点头、赞赏不绝。
“能留在你身边做事,可见她智慧够高,EQ也够好,像你脾气这么火爆的男人,柔情似水的女孩子最适合你,个性太强的一定不行,我老太婆有经验啦,不要好高骛远,眼前有好的,你要懂得珍惜把握。”
啊?什么跟什么?
不是在说琉璃吗?怎么又扯到女人上头了?
康兆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还是应和点头,直江老太太天外飞来这一笔,让自诩口才流利、反应快速的他顿时不知如何回答?
“呵呵,老太婆说话又开始颠三倒四了。别理她!”
直江老先生笑着摇头,替康兆谖再添了热茶,化解尴尬地招呼他吃点心。
“来来,你尝尝老太婆做的‘雪娘团’,她说话是颠颠倒倒,但是做点心的手艺可不马虎,这里都是你爱吃的口味,草莓、红豆、奇异果……”
“太好了!”康兆谖眼中露出热切星芒。“夫人做的‘雪娘团’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别说台湾的铺子找不到,到日本去也找不到。”
一颗颗雪白晶莹的日式麻糬整齐排列在漆黑平盘上,像极了准备起舞的美丽舞娘,这道点心是直江家的独门创造,也是康兆谖念念不忘的口味。
“尽量吃,我做了很多。”直江太太开心把琉璃装回纸盒,小心翼翼收回储藏柜里,眉开眼笑。“得到梦寐以求的宝贝,作梦都会笑了。”
“既然夫人您这么喜欢,改天我带您到琉璃工厂参观好吗?顺便可以再挑挑您喜欢的作品。”老太太欣喜满足的笑靥感染了他,康兆谖脱口提议。
“不不,好东西可遇不可求。”直江太太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好东西一个就够了,好的伴侣也是一样。刻意专程去找,不见得能找得到心中理想那个。”
“阿谖,我看我家老太婆是中了那琉璃钵的蛊,不知多久没见她笑得这么满足啰,我送她现金也不见她这么快乐。哎,你该好好感谢挑选礼物的女孩子,她真的如老太婆说的蕙质兰心、眼光独具啊!”
“嗯。”
嘴里忙着品尝直江老太太的绝门甜点,康兆谖心中有股淡淡的甜,不知道是点心的甜,还是因为一再被称赞的孟依筠?
他从来没有特别在意过这个女孩子,什么蕙质兰心的,他倒是没有感觉,单纯只认为她很“好用”罢了,
仔细回想她任职秘书的一年多来,从开始的什么都不对劲,到现在生活中一切琐事都交给她处理,她已然成他工作上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公司、家里大小事全靠她一手搞定。
当他庆幸不必再三天两头换一次秘书,想不到竟惹来公司其他女同事眼红,比如说:他母亲的表侄女——会计部门的张近兰,这女人尤其喜欢找她麻烦。
康兆谖虽然看在眼里,却没有为她主持过正义,他一向公私分明,职场上的人事斗争算私人恩怨,不在他投注心力的范围。
或许他真的太不在意、太忽略孟依筠了。
康兆谖喝了茶,再叉起一块“雪娘团”吃进嘴里,他一面和直江夫妻开心闲话家常,心中不时想起老太太讲的,很有哲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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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时间早就过了,玻璃帷幕外的天色已暗,孟依筠还在电脑前奋斗。
看看墙上时间已七点多,公司的人几乎走得差不多了,肚子有点饿,孟依筠先到公司附近的自助餐店买了两个咖哩猪排饭回来。
康兆谖是禁不起饿的,她深知他的习性,该吃饭的时间一定得帮他准备好便当才行。
端着热腾腾便当,孟依筠走到电梯前按了楼层,脑海里盘算着等下送完便当,得马上处理完他说了好几次急着要用的“全球经济评估报告”,那是明天早上的干部会议要用的重要资料——
才想着,她眼前白色日光灯闪了两闪,接着眼前一片黑暗,陡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天啊!怎么回事?停电?!
“完了!我刚做到一半的资料……毁了毁了!我还没存档耶,唉哟……怎么会这样啊……”她哀号不已。
眼前漆黑一片,她端着便当站在原地,心慌了。
办公室没有其他同事在,完全的黑暗中,她连方向都辨别不出来,不知道这次停电会停多久,总不能一直站在原地吧?
孟依筠脑子很混乱,不知道楼上的康兆谖现在情况怎样——
砰!突然一声巨响,结结实实地吓了她一大跳!
“谁?是谁?”
“孟秘书?是你吗?”
突然间,楼梯安全门被打开了,康兆谖手拿小型手电筒出现,一贯低沉平稳的嗓音让她慌乱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你、你走楼梯下来?”好半晌,孟依筠终于问出这句话。“走了五层楼?”
“不然呢?电梯又不能用。”康兆谖拿着手电筒忧心地看了看封闭的电梯门。“我怕有人困在里面,所以赶快下来看看。”
“吓死人了!怎么会突然停电?这栋大厦才新落成不久啊!”孟依筠惊魂未定地嘟囔道:“租金收那么贵,竟然搞这种乌龙。”
“先别管它了!你没事吧?”康兆谖接过她手中的便当,以手电筒的光亮引领她回到座位上。“肚子好饿,先吃饱再说。你吃过没?”
“我也还没吃。”孟依筠指了指桌上的便当,说道:“本来是想先给您送过去再下来吃的。”
“赶快吃吧!便当凉了就不好吃了。”康兆谖把手电筒直立,微弱灯光恰好让他们看清桌上便当盒里的菜色,和彼此受过惊吓后的面容。
“喔,好。”孟依筠一向听他的命令行事,就算“手电筒”灯光一点也不美,总裁大人拿着手电筒的气氛更是诡异——
但是,瞧他一点儿也不以为意地吃得津津有味,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乖乖地跟着吃饭了。
“唉——该做的工作都还没做完。”挟起一块肉,孟依筠想起没存档的文件,她担心得食不下咽。
“先吃完再说。”康兆谖面不改色,专注享受他的晚餐。“反正电停都停了,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不如先好好填饱肚子。”
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线,孟依筠看到康兆谖脸上表情一派镇定。
真是被他打败了!这个时候,他还吃得像烛火晚餐似尽兴陶醉——厚,真是够了喔!
“你刚说什么资料没弄完?”康兆谖平和语气问。
“一九九五年到二○○五年全球经济评估报告,就是……总裁明天要用的,万一档案真的不见了,怎么办?”
“嗯。”康兆谖沉吟,回道:“着急也没用,现在什么事也不能做,等电来以后再说。”
“是啊,我想总管理处那边会马上处理才对。”她一口一口地吃饭,康兆谖的冷静让她不安的心跟着平和下来。
“奇怪了,像我们这种智慧型大楼一遇到停电的状况,备用电应该会开始运作才是,怎么都过了几分钟,还没有动静?”康兆谖不悦地说:“如果大楼这边不能给租户一个合理解释,我考虑换办公室。”
“是啊!竟然备用电都没有,太离谱了!”孟依筠也觉得不可思议摇头。
“不行!在这里干等不是办法,我去找管理处的人理论,实在太夸张了。”康兆谖合上便当盒,愤怒地起身。“我们每个月交那么多管理费,这种服务品质说不过去。”
“等等。”孟依筠情急地拉住他的衣角。“总裁您要是把手电筒拿走,我、我我就看不见了啊。”
“你坐在这里等我。”康兆谖挥了挥手,不耐烦道:“拜托,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女孩。”
“可是——我、我怕黑。”孟依筠害怕得又抓住他衣角,像可怜的小猫。“您不能把手电筒拿走。我怕黑,很怕很怕……不要啦!”
“不拿我怎么走路?”康兆谖讶异看她吓得哆嗦的样子——不会吧?停个电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有必要吓成那样子吗?
枉费直江老太太一再称赞她蕙质兰心,这会儿康兆谖看不出她哪里蕙质兰心?只觉得她胆小如鼠,麻烦至极!
“我我、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好恐怖。”孟依筠拉紧他的衣角,紧张害怕得眼眶发红。
“你……”照理说,康兆谖该勃然大怒才对,但见到她红红的眼眶,满腔的怒火瞬间熄了,只剩无奈。“那怎么办?没手电筒我也走不到管理处去。”
“我跟你一起去,可以吗?”孟依筠怯生生地问:“反正,不要留我一个人在黑漆漆的这里就好了。”
“下去还要走好几层楼?你行吗?”康兆谖好气又好笑。
“没关系,我可以。”孟依筠一口答应,或许,这危急时刻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吧!
“好吧,既然你坚持,那就走吧。”康兆谖没办法,只好让她跟着了。
“谢谢。”孟依筠感激点头称谢,手指紧捏他的衣袖死也不放开。
就这么一步步下楼梯,康兆谖人高腿长,跟在后面的孟依筠几乎要小跑步才追得上,像似跌落大海中的遇溺者,紧抓手中唯一稻草,死也不放开。
“啊!”
才下了两层楼,孟依筠脚步一个没踩稳,一阶楼梯踩空猛地往前倒,被她拉住的康兆谖也差点随着滚落楼梯。
还好,他的反应够快,一手握住扶手稳住身体,另一手则是快速捞住倾倒的孟依筠——
于是,吓飞魂的孟依筠,她整个人倒进康兆谖结实的胸膛,他浓烈的气息冲进她鼻里,一种致命的费洛蒙迅速蔓延传导至所有神经,她不仅魂儿飞去,连基本的呼吸都困难……
“总裁!对、对不起!对不起——”僵在他怀中的孟依筠觉得自己糗毙了!巴不得撞死算了!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跟来,你偏要!”康兆谖声音很冷,把她身子扶正后刻意保持一些距离。“你看,万一我们俩都滚下楼梯,不摔成肉饼才怪!”
“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孟依筠拼命鞠躬陪不是,她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幸好现在停电,否则他一定会看到她的脸红得像烧透的虾。
“你还要继续跟吗?”康兆谖转过身子,正色望住她。
“我……”孟依筠没胆说出她不跟的话,现在身处阴暗的楼梯间,比起在办公室更可怕。“我不敢自己走,这里更黑,我怕黑。”
“好吧!你跟好。”康兆谖耸耸肩,不由分说抓起她的手。“我牵着你走,刚刚差点把我衬衫给扯破,万一真扯破你可赔不起。”
她的手被他的大掌紧紧包覆,一股温暖安定的力量汩汩传达心头。
黑暗中,她不怕了。
取而代之是另一种慌张,心跳节拍紊乱,她没想到他会牵着她的手,即使她知道这可能只是他怕自己被连累摔死,或毁了一件名贵衬衫而不得不这么做的权宜之计,但他的的确确牵着她的手啊!
被牵着手的感觉好好喔,好温暖,好有安全感,他就像是温柔呵护着自己的贴心情人……
她乖乖让他牵着走,微弱的手电筒灯光照射灰白阶梯,一阶阶向下降落,对此刻的孟依筠而言,倒像是奔往天堂之路,她的心一点一点的飞扬起来,内心渴望继续停电下去,最好电永远都不要来。
下楼的速度总是比上楼快,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一楼,听见有人移近的脚步声。
“孟秘书,康总裁?你们——你们怎么走下来了?”保全领班看见两人从安全门走出来,讶异张大口。
一见有人,康罩谖马上松开紧握她的手,孟依筠像是卖火柴女孩熄灭了最后一根火柴,所有粉色绮丽的梦想消失不见。
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她呆呆站在他身旁,面无表情。
“不走下来难道在楼上等死吗?”康兆谖一见管理处主管便发飙起来。
“你们是怎么搞的?这么新的大厦竟然没有备用电力?万一有人在电梯里怎么办?还敢收那么贵的管理费,有没有搞错,叫你们上头的人出来!”
“康总裁,你别生气——”劈头被骂得狗血淋头,保全领班硬着头皮赔不是。“我们已经派人去查了,应该是管线出了问题。”
“哼!现在才知道查?搞什么。”康兆谖气愤难消。“平常就该仔细注意,小事不注意也会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
“是是是,我一定会禀报上面改进。”保安领安一再鞠躬道歉。
当!
瞬间眼前一片刺眼光亮——电来了。
“啊!来了来了。”孟依筠高兴地跳起来。“终于有电了,谢天谢地。”
“抱歉抱歉,让你们受惊吓了。”保全领班还是一个劲儿赔不是。“明天我一定告诉上头,请他们务必检查全栋大楼管线,一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这种事最好是不要再发生,否则我第一个搬家。”康兆谖疾言厉色警告。
“是是是,我们会注意。”保全领班鞠躬鞠得腰都快折断了。
“孟秘书,现在电来了,赶快回去把事情做完。”康兆谖冷面下达命令。
“好,马上去。”她一样只有鞠躬听令的份。
电一来,眼前恢复光明,她跟他之间似有若无的“电”也全部消失无踪了。
孟依筠十分颓丧按下电梯,不敢抬头看他冷酷无情的俊脸。
现在的康兆谖绝对跟刚才牵她手的温柔男子不是同一个人,她可不想碰钉子,还是乖乖回办公室去干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