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盼儿歪头浅笑,把他紧张的神情全纳入眼内。“我才没有不舒服。”
“嗯?”
喝完了汤,她拿着杯羹起身,他跟随,钟盼儿放手让他主动接过在洗涤槽内的两人餐具,终于解答他的疑虑:“你忘记今天是校庆舞会吗?我说过我不想去啊,所以装的。”
“这样吗?”乔晓翔放松口气,熟稔地清洗锅子和杯羹,冬天冰冷的冷水好像没有对他产生太大影响。
“倒是你,才像是生病了。”
她凝望他,更加确定自己从屋外一路以来的想法。乔晓翔因她的话而低头,直视着他的漂亮容颜令他倏地一慌,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下来。
“你脸色好差。”她抬起手背抚上他额头皮肤探温,即使淋过热水浴,他还是比她冷,只是未到生病的地步。
他眼底收藏了太多的阴霾沧桑,仅是靠近便能感受到那种负面的磁场。
“是不是不舒服还是有烦心的事?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淋过雨精神不好,我可能会以为你现在正准备要自杀。”钟盼儿做了一个“别怪我这样说”的表情,放松仰首时,她发梢洗发乳的清香微微飘过他鼻腔。
乔晓翔微讶地望着她,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如此轻易地看透他,连长久同住的房东、同学也没有。
一股莫名的滚烫几乎烙上他不曾哭过的眼,他软弱地闭眼隐去,很快再张开眼,沉默盯着槽里冲洗着的餐具不动…一直到她再说出关心的话之前,他的薄唇抿了又抿,突然提出一道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绝对的失败者吗?”
他的语气好轻,轻到几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同样地他也是迟疑的,并不是对内心的答案有所怀疑,而是害怕自己的问句唐突到完全不相干的她。
“我相信有。”
她很快回答,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背靠着流理台的人儿。
她不该是个悲观的人,像她这样手握着人生康庄大道入场券的精英分子,曾尝过半点命运的历练吗?
“这世界是这般的广阔,既然有绝对成功的人,怎么能断言没有绝对的失败者呢?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享尽一切打点,却也有人穷其一生都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努力便能改变命运之类的话我真的说不出口,人生有太多事情是由客观的环境因素控制,自己所能决定的总是只占极少部分,从来就不公平。”
她拉拉白色棉质外套的袖子,再按倚着流理台陷入沉思,手臂似有若无地紧贴着他。此刻水龙头的水流、房外嬉闹人声的种种嘈吵渐渐被他摒除耳外,空气中仿佛只容得下她暖柔的嗓音,不轻不重地穿透重重障雾,揉入他的心房。
钟盼儿稍稍停顿,续道:“但即使最初就知道这将是一个悲剧,最少我会坚持把这个牺牲品的角色扮演到最后,才回首去评价整个人生是不是一场失败。因为一旦放弃,我将不会再有可能拥有那种资格。”
她说完,清澈分明的黑眸回望身侧的他,定视的温柔目光浏览过,抚慰了他不为人知的伤痛。乔晓翔思绪纷乱地挣扎着,敛下眼咀嚼她给他的那些深远话意,这才含糊地应道:“我会再想想你的话。”
钟盼儿抽回认真讨论的心思,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值得反刍的营养。他的神情没有改变多少,但眉际的纠结看来松开些许。她看看钟。“你还是洗完碗赶快去睡沙发那边吧,凌晨一点多了。”
“嗯,好的。”他顺从她的话继续手上的工作,她踮高脚尖,鼓励地双手拍拍他的肩,然后去拿棉被打理他今夜的床位。
如果她更小心自己作为女生的安全,最恰当的做法是叫这个陌生人去睡外头的长沙发,但他眼下的疲累、落魄的身影竟让她舍不得……廊外那班夜猫子铁定会吵到他,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拉开衣柜,钟盼儿拿出一条新洗的被褥,还有睡枕……她首次觉得套房内的沙发小了点,他会不会曲着身体睡得不安稳?
她笑自己替他想得太多了,毕竟很明显他需要的只是一杯热浓汤,以及仅仅一晚的床位。下意识摇头甩掉多余的思绪,把一切打理好后,她打着呵欠跟他道晚安,然后回到自己的房中,关门。
现在给他的这些,或许可当成他答对那道经济题目后姗姗来迟的奖品吧。
她只依稀记得,他们第一次在酒吧遇见的情景。
集团交接至她手上的那段时间,是她到目前为止经历过最感筋疲力竭的一段日子。
每一个重要职位都等着她委任,每一项决策都急切地等着她去批示,没有一个人能分担她的沉重责任,事情做对了,下一项工作立即补上要她去处理;做错的话,手下的老臣子冷笑嘻骂,质问她的能力有之,却忘了其实她父亲根本没料到她会有代他上场的一天。
没有任何先行者可以跟随,她只能学一步走一步。
她资历太浅,足足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维持集团不致清盘的局况、重上轨道,但是令集团地位有所提升还有一段距离,商业总需要耐性去等候时机。
就算昊天向来声誉卓著,可是要重获同行的信任对一个新手而言仍存在着颇大的困难;她的合作方案得不到当时行内巨擘的支持,双方约在高级夜店晚饭,对方主席始终抱着周旋到底的看戏心态,迟迟不肯签订合约。
他应该已猜到这联盟的企画对她的整个事业很有帮助,一路行来跌跌撞撞,上任三年,她不甘心于原有的金融业绩,需要获得更大的资金汇集才能推行更多发展。资料往来的准备充分,也约过几次当面磋商,但他一到洽谈最末端就斟酌保留。
六位数的宴会只遗下满桌杯盘狼藉,客套过后,对方的司机接送他们回去,她仍然坐着抚额沉思,收回服务生交还的信用卡,她遣去秘书和助理,只想好好静一静。
拿起包包,钟盼儿站起身离开包厢,漫不经心地走到夜店附设的酒吧部,呈马蹄形状吧台中几名酒保穿梭在酒柜前,而台下射灯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芒。
她坐在一角,撑着头佣懒地环视场内的顾客,谈话笑语流转,移目无焦点地改盯着厚玻璃桌面下浅浅的日式鱼池,思绪依旧纷乱。
有几名男人过来搭讪被她婉拒,也许这是他们误会形单影只的女性在等别人替她买酒的关系。钟盼儿拿过酒牌,随便挑了款酒扬手唤来酒保,打算喝完便回家,宴会中只惦记着讲角,根本没什么东西下过肚。
“一杯曼哈顿调酒。”
眼前迎上的酒保看起来有点笨拙,俊冷成熟的面孔有些些不自在,她说话的声线明显足够让他听见,但他还是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硬着头皮回覆熟练地在她面前准备调酒的工具。
而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再次遇见她。
她如天使的身影在他黑暗的梦里出现过太多次,以致当她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时,使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幻。
其实他早瞥见钟盼儿落寞的身影从包厢踱步走来,她在他生命里的存在过于深刻,仅需一眼,昔日的回忆便有如浪潮般汹涌掀起。
她脸上的彩妆掩盖不了那眸中的疲累,在他做好所能做到的心理建设之前,她已经招手叫人,却认不出眼前的男人。
“要干一点吗?”乔晓翔试图以平常冷静的口吻询问,尽管他想说的是劝她不要喝酒,但以他在她眼里的身份,不能。
钟盼儿因他突然的提问而恍神,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好的。”
她目光回到他调酒的动作上,他勉强敛神,应她的要求把甜苦艾酒的份量酌量减少,并考虑了下,然后私心地开启一瓶顶级I,W.HarperPresident"sReserve代替平常的美国波本,简单混合两者,再冲下一滴angosturabitter,接着从冰桶夹起冰块加入。
迅速搅拌过后,他把玻璃调酒器里的酒液倒进六盎司的尖鸡尾酒杯中,最后装饰上连核带枝的Maraschino樱桃。
“谢谢……”
她伸手想要接过酒杯,但他放手得太快,刚碰到她指尖便像被烫着似的缩开,酒杯清脆地摔裂在桌上,钟盼儿立即站起身避开,但四溅的浅红汁液已有些许沾染上她淡蓝色的套装。
玻璃铿锵的破裂声惹来厅内其他顾客的注意,一名女接待闻讯赶来提供湿纸巾给她擦拭衣服,乔晓翔低头慌张地处理场面,甚至顾不得徒手捡舍狼藉,一玻璃碎片在他右手食指划下血口,血液滴落、迅速融入同色的酒液中。
“不要再捡了!你流血了!”钟盼儿惊呼,连忙捉住他迳自忙碌的手,移开几步让他身后其他酒保上前帮忙收拾现场。她仍抓住他,拦下一名服务生。“医药箱在哪里?”
“喔,在吧台里头啊……”酒保指示地点,有些疑惑地瞄瞄约翰;钟盼儿索性推开半身门进入工作区,他则顺从地任她牵到吧桌角落,那里不像外面看起来的宽阔。
“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乔晓翔不住地向她道歉,在她未察觉他时他贪婪地注视她的倩影,但在两手相触的刹那,竟心虚得缩回手。
“我知道。”盼儿蹲下来取过用品,看见他的慌乱失措就无法动怒;那流着血的割痕比想像的深,反映他当时的力度有多大。
她拿着OK绷拼凑失败,放下,改以薄纱棉。
“没事,我自己弄就可以了……”他尝试着自行处理伤处,但最后她仍是皱着眉拨开那笨拙的手,重新替他消毒、上绷带。
“你是新来的吗?”她在包扎的同时随意问道,除了调酒时的俐落技术,他在接待客人时显得很生涩。
他摇摇头,专注看着她的动作。钟盼儿尝试了两次才成功,紧蹙的秀眉总算放松,放开他的手指。“好好工作嘛。”
“……我可以赔偿你的衣服。”乔晓翔开口,裙上刺眼的斑斑酒渍是他的罪证。“我很抱歉。”
“不用了。”那可能会花掉他整个星期的薪水。刚才的情形她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自己没接牢酒杯吧?“需要我付酒钱吗?”
“不,你不需要付。”他回答,接下来小心冀翼地问:“你不喝酒了吗?”
“今晚不。”钟盼儿瞥过他以惨白纱布包扎的手指,那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工作。她考虑地挑眉,问他:“那我下星期再来?”
“好。”他按捺住紧张,很快便回答,一颗怦动的心脏几乎提到喉头。“我会等你。”
钟盼儿勾唇,背回提包走出吧台区,近门口的接待替她安排了计程车,她踏出门口不到五秒,一道凶神恶煞般的声音立即吠来--
“她的酒钱你给我付!”汪。
“好。”
“奥地利水晶酒杯三千六,你知道意思嗯?”汪汪。
“知道。”
“你受伤几天不能上班又吓着我的客人,回休息室挑好假期变更表补回来。”汪汪汪。
“知道了。”乔晓翔站着,不再说话,以他们从未见过的温柔目光盯着绷带不语。胡继铭望见他突然痴呆的蠢样,吠得很不过瘾,纳闷地问他身边可能比较知情的员工。“这家伙干嘛失常啦?”弄坏东西居然还敢……一脸乐陶陶?
你问我我问谁啊!驻场女经理被无辜抓来,囧着和旁边的哥儿们交换眼神,大家也是被吓到了好不好?!
放下人,胡继铭摸摸鼻子,一脸灰的咕哝走开。要是他知道有人还开了瓶高价酒的话,他绝对绝对会后悔就这样轻易善罢甘休。
等当事人清醒了再拷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