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旱了一整年,今年有这样的好光景,百姓都很感激,只是这样的感激并没有维持多久。
恰在初初入伏之时,元修提早由镇上的铺子里转回家,家中赵大娘正在午憩,麦芽才刚将吊在井中的绿豆汤拉起,想喝几口消消暑,顺便提去酒铺给父母和小麦穗喝些,就见元修满身大汗的走进家门。
她连忙拧了凉巾子过去,元修接过后囫囵擦了擦脸,她又奉上清凉的绿豆汤,他接过一口气饮尽,示意她再盛一碗,一直到喝光三大碗,他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回?」麦芽见他热得不行,拿起蒲扇替他搧着风。
元修却握住了她的手,神情有些凝重。「麦芽,今日徐知县派师爷寻我,和我说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可能也会影响岳父岳母。」
麦芽不由紧张起来,反握住他的手,「什么消息?」
元修沉重地道:「如今朝政腐败,社会动荡,不时有人起义要推翻皇权,前阵子太原一带也有人起义,还攻下了几座县城,朝廷便以筹措军饷为由,今年秋收时会派税监过来晋省辖内监税,听说第一个来的就是咱们平阳府。」
麦芽不太懂,「派税监过来会有什么问题吗?」
元修叹了口气。「问题很大。所谓税监几乎都是阉人,打着监税的名义而来,事实上却是苛捐杂税、为自己捞好处无所不用其极,所过之处可说寸草不生,百业萧条。听说两年前河南南阳府一带曾派税监过去,那税监抽税抽得狠,待他离开,直接导致南阳府辖下好几个县八成以上店铺倒闭,众多百姓逃亡成为流民,连县衙都关了门。」
「那县太爷呢?」
「可笑的是皇帝宠信阉人,税监滥权渎职导致民不聊生,县太爷居然还被治罪!」元修有些讽刺地冷笑。
「这么可怕?」麦芽真的吓了一跳,随即又想到先前他所说的可能会影响到她父母,不由心都提了起来。「那你说会影响我娘家爹娘,是说家里的酒坊会倒?」
「只是有可能,毕竟税监究竟吃相会有多难看,暂时无法判断,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元修回想着师爷前来陈述时,连苦笑都笑不出来的凄凉神情,心中亦是一凛。「师爷的意思是,建议我们索性先将铺子关了,索性我们这里还算偏远,说不定影响不大,等税监离开后可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虽是下下策,但听起来却是唯一的方法了。
麦芽忧心忡忡,香肩都垂了下来,放低了声音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世道那么乱,都是皇帝无能搞的,其实我曾偷偷想过,不管哪路起义军都好,若是真能推翻皇权,还给百姓一个清明盛世也不错。可是这次太原乱起居然引来了税监,我又觉得这样随便起义也真是扰民……」
元修心里不痛快,但听了她的傻话又想笑,不由揉了揉她的头,「起义军原就是乌合之众,内部良莠不齐,且起事心思不一,大多也是为了自己的权力欲望,真正想救百姓于水火的又有几人?而且太原乱起,除了引来税监,还有另一件大事你没想起来。」
「什么大事?」麦芽有些怯懦地问,真是被这些坏消息给吓怕了。
「如果我没记错,明年是乡试年吧?太原是晋省省治所在,那里乱了,麦莛要怎么去考乡试?」元修叹了口气,着实为小舅子感到可惜。
麦莛今年十五,明年十六,听说在县学成绩优异,乡试很有机会延续他的战绩,成为这十里八乡最年轻的举人。
麦芽听得整张小脸都苦了,可怜兮兮地看着元修,像在问他怎么办。
元修沉声道:「这事我问了师爷,师爷说如今这么乱,这种事近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有的知府奏请更改考场,有的奏请按院试规格因地置宜,徐知县爱民如子,会尽力请求上官周全这事的。」
麦芽这回由他的话里听出了些蹊跷。「夫君,你和徐知县关系很好吗?否则他怎么会特别派人来告诉你税监的事?」
「你不知道我们铺子做着县衙生意?县衙里那些差役的武器都是元甲他们打的。」元修解释道。「况且当年我师父在工部的军器局并不是一般匠人,而是有着御赐令牌的神匠,光是看那面令牌,徐知县也会待我客气一些。」
麦芽突然想起什么,低呼一声。「啊!所以当时你状告顾秀才的时候,才可以在公堂上免跪吗?」
「是,否则我当时岂敢发下豪语,帮你解决顾景崇之事?」他微勾唇角,捏捏她的脸蛋,与她聊了一阵,心情也好了许多。「有徐知县照应,你也不必太担心。兵来将挡,总是会有办法的。」
两人又细细商谈,有了共识后也坐不下去了,麦芽留了一碗绿豆汤给赵大娘,剩余的便让元修提着,匆匆赶往麦家酒坊。
元修夫妻和麦家双亲讨论完税监一事,都觉得非同小可,于是一行人关了酒坊,也没有回家,直接朝着村长家去。
路底村村长姓林,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这一辈子都住在这个村子,一听元修等人提到税监,原也像麦芽一样茫然,但经元修说明税监的可怕,又说消息来自徐知县,绝对可靠,林村长不由吓得六神无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税监抽税,理由千奇百怪,今年的秋收重税只怕逃不掉了,还有那些在镇上行商贾之事的村民们也可能遭殃,所以村长还是先将大家聚集起来,说明利害再打算。」
林村长连连称是,也顾不了天色将暗,敲响了只在去年旱情时敲过的大钟,连夜将村民聚集起来。
村民们听了心头沉重,对此也是毫无办法,最后做出的结论也是做生意的慢慢先将生意收起来,没做生意的就藏富,节制用度,富的装穷,穷的装更穷,低调的度过这一关。
元修与麦芽由村长家离去后,虽得到村民们的感谢,心中却无一丝喜悦。
时入中伏,元家的铁匠铺开始减少生意,麦家也没有再出新酿的酒了,待到秋收之前,元家的铁铺已几乎不做生意,门半开着只是方便进出;至于麦家,大路边的店已经直接关门,许多定期来往的商旅都万般不解,问起来都说经营不善,想买酒的人只能饮恨离开。
待到秋收的季节,县学放了田休假,麦莛回到了村里,却也带来一个坏消息——朝廷果然派来了一名税监,名叫陈先,目前停留在临汾。
经李教谕透过熟人打听,此人原是内务省负责清扫大殿的一名宦官,借着妙语如珠巴结上了皇帝,之后一步登天成了殿前红人,现在才有机会得到晋省税监这样的肥缺。
至于为何会从平阳府开始,因为陈先怕死,太原乱起,他便绕过太原,选了晋省里离太原最远的平阳府,临汾与乡宁县离得不远,只怕大家最担心的情况就要发生。
有监于夏天雨水充足,今年秋天收成不错,当百姓紧赶慢赶的收好了麦子,村长便传来了消息,这次粮税,各种作物抽税七成。
七成啊!等于百姓一半以上的收成全缴了出去,剩下三成不仅无法卖钱,连能不能让一家子活到明年还是个问题。
麦子收完还有黍稷,然后是高粱,百姓几乎绝望,路底村还有核桃与沙果等作物,这些以往赋税极轻的东西,现在都要抽税五成以上,大伙儿终于亲眼见证税监的可怕,以往徐知县还能替他们抵挡一下外界的压力,至少乡宁县里的赋税勉强算是合理,如今连徐知县都挡不住了,这个一直堪称安宁的地界终于也不安宁了。
然后百姓很快就发现,税监的剥削还不只于此,所有营业中的店铺全抽取了开门税、用水税、人工税、交易税等各种令人眼花撩乱的税目,连闭门不开的店也有关门税、占地税……等等,而没有店面的挑夫货郎等亦有其税,不仅百姓叫苦连天,连徐知县都快被百姓层出不穷的冤情给搞疯。
元家与麦家也叹息着,即使他们听了徐知县的建议,早早结束了店铺,徒弟们也全带回路底村元家安置,却仍是受到了税监贪婪的波及。
如果税监只是胡乱搜刮一通便走,那百姓也就忍了,可是这个陈先不同,他不知是脑袋真的太过灵活还是贪心永无止境,居然还向一般民宅收取保护费,若是拒绝缴纳,很快就会有一群地痞流氓上门滋事找碴。
这已经完全违背一个官员该有的操守,不仅仅是徐知县,连平阳府的知府也忍无可忍了,再继续下去,只怕官逼民反,连最后一点安宁都保不住了。
这日元修带着几个徒弟,正在屋里捣鼓着木工,想着多做几个箱子,让徒弟们一人能有一个衣箱放自己的东西,否则现在众人混住,麦芽虽做了新衣服给他们,但衣服是统一的样式,几个大而化之的少年连衣服都混穿,当元乙穿着元丁那显然不合身而变得紧绷的衣服四处晃荡时,麦芽看不下去了。
院子里敲钉锯木的声音此起彼落,元家院子正忙得热火朝天,突然有人由外头冲了进来,看着一院子的彪形大汉,一时之间吓得脸色苍白,都忘了自己来干么,不知如何是好。
元修认出那是住在村头,距离大路不远马姓人家的儿子,抹了把脸上的汗,上前一步想问话,他原想温和的开口,但马家儿子或许是吓破胆了,元修前进一步,他居然退后了一步。
幸好麦芽由屋里出来,见到了来人,便扬起笑脸问道:「马大哥,来我们家有什么事吗?」
终于看到一个认识的,还是最温柔的麦芽,马家儿子终于回神了,不过却是结结巴巴地说道:「对、对了,麦芽,你爹娘今儿不知为什么去酒铺,结果门开着,就有人进门砸店了,现在还闹着呢!你们屋子里人多,快、快去帮忙……」
这马家儿子虽然胆小,话却是说得清楚,元修二话不说便大步地往外跑,其余徒弟们听清缘由也板起了脸,各自在院子里找了个工具,什么槌子、扫帚、锄头、镰刀、烧火棍等等不一,然后追着元修身后跑了出去。
麦芽听得心急火燎,一咬牙快步进屋和赵大娘交代了一下,让她将大门闩好,自己也跟了过去。
此时跑在最前面的元修已经到麦家铺子外,人还没进去便听到里面麦父怒气冲冲地说道:「收什么保护费?我们这家店早就没有开了!你没看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就算剩几张桌子椅子也被你们砸坏了!」
然后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尖厉说道:「我管你有没有开,总之我们从不走空,要不你就交出五十两,要不看你要断手还是断脚!」
元修听不下去了,直接踏入了店里,冷声道:「我倒想知道,你是想断手还是断脚!」
麦父麦母一见到他,皆是眼前一亮,惊喜地叫道:「元修!」
店里还有三名地痞,身材并不高壮,甚至还有两个称得上瘦,可是他们手上皆拿着大刀,这才是让麦家双亲忌惮的原因。
大刀与菜刀不同,百姓家中是不准拥有这种军器的,这三个地痞居然能大摇大摆的拿着大刀,说他们与那贪婪的税监无关谁也不信。
果然那三人见到高大强壮的元修虽是一颤,不过仗着手里的大刀,他们有了些底气,一边挥舞着一边道:「小子,别管闲事!不然你就替这家人拿个五十两出来……」
虽然刀光剑影看起来很唬人,不过这不代表元修也忌惮。
他的师父赵义其实是个高人,不仅亲手打造武器,对于各种武器的使用也相当娴熟,赵义常说,一个好的铁匠,打造出来的武器自己不先用用看,哪里知道好不好?所以除了打铁,赵义也将十八般武艺都传授给了元修,元修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强,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
因此,在他这个从小玩刀玩到大的人面前挥刀,简直是找死的行为。
元修一个眯眼,突然一个箭步欺近那三个地痞,地痞们吓得随手乱劈,但元修不知怎么办到的,抬手劈向其中一个人的脉门,手腕一转刀就到了他手上,他随即迅雷不及掩耳的用刀背敲了另外两人的手,其他两把刀应声落地。
然后,他轻轻巧巧的将刀搭在眼前已然吓呆的地痞脖子上。「你觉得,你的头值不值五十两?」
三个地痞简直要吓疯了,想要威胁回去却完全没胆子。
这时候元修的一干徒弟们也赶到了,除了元庚与元辛,几个壮汉瞬间挤满了这家小小的脚店,对着那三人横眉竖目,麦芽最后赶到,居然连店都进不去,只能在外头踮起脚伸头探脑。
面对一群拳头都比他们脑袋大的壮汉,三个地痞哪里看过这般华丽的阵仗,当下完全丧失勇气,齐齐吓跪了,哭求道:「壮……壮士饶命,我们……我们也是受人指使……你……你们不能杀我,会替自己惹上麻烦的……」
很可悲的是,即使武力上占了绝对的上风,这三人说的话却是不争的事实,元修可以吓走他们,却不能杀死他们,否则下回再来的只怕就是那税监派来的军队了。
元修冷声道:「我不问你们受谁指使,但事情不要做得太过了!你们要为人走狗,我不干涉,但做人要有底限,别忘了你们也是有家人朋友的。」
他面无表情地抄起一把挂在墙上的菜刀往桌角一切,也没见他怎么使劲,只见那桌角像豆腐一样被切开,落在地上的木块啪的一声,也让几个地痞流氓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在一群壮汉让出的缝隙中,看着自个儿夫君如此英勇的模样,麦芽激动了,这招她也会啊!
地痞们听懂了元修的意思,如果他们敢再来寻衅,他们自个儿的家人朋友恐怕就要倒楣了。横竖他们为虎作伥也只是想替自己谋点好处,根本没什么忠诚度可言,当损及自身的利益时,他们可以随时失去立场。
「不……不会了……我们不会再来了……」
「滚!」元修将刀朝他们一扔,这算是烫手的东西,他不会让他们留在这里。
三人捡了刀后,连滚带爬的逃了,他们由壮汉之中挤出去,一眼看到外头的麦芽,便随手一推,麦芽忘了要闪避直直往后退,不意踩到一个坑洞,低叫了一声就要倒下,幸好离她最近的元庚与元辛反应极快的拉住她。
元修听到她的叫声,急忙从店里走出,来到麦芽身边。「你怎么了?」
麦芽摇了摇头,正想站直,却发现脚踝一阵剧痛,「啊,好痛!」
「就不该如此轻易饶了他们!」元修冷冷地瞥着三个地痞逃走的方向,伸手扶住麦芽。
「算了,反正也不能对他们如何。」麦芽很是无奈地道。
她原是来安抚父母,到最后却成了互相安抚,直到双方都安慰完了,元修留下几个徒弟在店里帮麦父麦母善后,自己则背着受伤的麦芽先慢慢的走回家。
麦芽在他宽厚的背上,能感觉到他浑身紧绷,以为他在生气,便撒娇地说道:「夫君,我以后不会乱跑的,我只是想着有你在很安全……」
元修深吸口气,让自己的情绪放松些,方才缓声说道:「我不是在气你,我在气我自己,居然没有保护好你。」
「那是意外,也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的。」麦芽见他似乎放松了,才安了心,突然察觉自己在他背上的感觉似曾相识。「夫君,听娘说上次我酒醉,你就是这样背我回去的?」
听她提到这个,元修又想起那日的旖旎,心情更好一些,此时恰恰经过被她单手折断那棵栎树,他突然停下脚步,示意她看上树枝上那个突兀的断口。「这树是你折断的,你记得吗?」
「什么?」麦芽瞪着那足有大腿粗的断口,失声惊叫。「我……我折断的?我我我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说你要示范给我看,为什么你家当初会拒绝顾景崇的求亲,然后就单手折了这栎树干。」元修说得轻巧,好像她只是途沿拔了根草似的。
但麦芽难堪地脸都涨红了,张口结舌地说道:「那你……那你不就知道了?」她身具怪力的秘密?
元修淡然回道:「对,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你……」麦芽慢慢冷静下来,回想起成亲以来,他对她没有不好,只有更好,甚至亲口承认过很喜欢她,也就是说,他对她力拔山河的缺点一点也不介意。
麦芽笑了,心里像喝了一整罐的蜜糖那么甜,她将下巴挂在他的肩膀,脸颊贴在他侧脸上。
「夫君,我好高兴你没有嫌弃我。」麦芽几乎把甜蜜的情绪完完全全传达给他。「你要一直这么喜欢我,到很老很老的时候,还要这样背我。」
「那不一定。」元修突然反问:「如果到很老很老的时候,是我行动不便呢?」
麦芽在他颊边蹭了蹭,笑嘻嘻道:「如果我到老还能这般有力,我就背你。」
「到时候你背得动我,我可不一定背得动你。」元修没来由的掂了掂她,害她轻呼一声,急忙搂住他的脖子。
他轻声一笑。「好像现在就快背不动了。」
麦芽一时没反应过来,但随即意识到他是在笑她胖。明明她的腰还没他的大腿粗呢,居然嫌弃她了?
麦芽倒是不敢给他几记粉拳,怕直接把人打吐血,于是元修好好的享受了一阵妻子的娇嗔,大笑而回,方才在酒坊时那郁闷的感受早已不翼而飞。
两人的身影在田野之中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有了这个男人的疼爱,麦芽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了这一刻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