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的宁氏收到信时也急了,收拾了行李便要往娘家赶,偏偏这时府里出了点事走不开,她只好让么儿走一趟,让他代为在榻前尽孝,以全不孝女的母女之情。
谁知玄子铁一到南阳地界时,老太君已度过危机,虽然身子还有点虚弱,但能吃得下半碗饭,精神一日比一日好,还能在院子里逛上两圈,一点也不符合病去如抽丝那句话,红光满面的脸色看不出病容。
“什么朋友,是会佳人吧!你都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姑母没为你挑一门好姻缘?”
一只白皙的手搭上玄子铁习武多年、微微偾起的宽肩。
“宁泽文,你没别的事好做了吗?”譬如到书院好好用功,不要整天缠着他不放。
十五岁少年抬起左手,往身侧的表弟额头拍去,玄子铁机伶的一闪开,没打着。
“无礼,叫表哥。”
闪什么闪,他能一掌打死他不成,宁泽文有这年纪的少年心性,嘻皮笑脸地勾住他颈项。
“三表哥,你可不可以别缠我,我真的有事要做,不奉陪了。”玄子铁脚步一滑,瞬间脱离出三步远。
“不行,你不交代清楚休想我放你走,做人要有原则。”他端起表哥的架子,装大,实则藏不住好玩心态。
“你的原则是吃喝玩乐,混吃等死。”文不成,武不就,就想跟舅父学做生意,当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哎呀!别说中我的心事,我会难为情的。”他故作害羞,摇着绘有江南水景的折扇装文雅。
玄子铁横睇一眼,拍开搭肩的手。“哪边凉快哪边去,我今天没心情应付你。”
“别这样,小表弟,跟哥哥好好说说,儿郎长大了会思春……喝!你小心点,别真打坏了我的花容月貌。”啧!真动手?脾气真坏,小小儿郎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宁家人的皮相都很不错,宁泽文面白肤嫩,有着南方人惯有的秀致面容,俊俏风流。
“你能不能少做些无聊事。”一张嘴专说废话。
宁泽文笑呵呵的凑上前。“跟紧你看你在做什么便是正经事,没把你看顾好怎对得起还在京里的姑母?”
找着了名目拿鸡毛当令箭,说得煞有其事。
其实他这话是多余的,武将家的孩子从小就训练出坚毅的性情,他们比同年龄的孩子早知道何谓责任和担当,宁氏根本不担心儿子会出事,对自己养大的孩子十分放心。
不然她怎敢放他一人独行呢?从京城到南阳可是有千里远,快马加鞭也要十余日才到得了,沿途的凶险不言而喻,山贼、盗匪无所不在,磨刀霍霍的等着打劫过往商旅。
玄子铁一路南下也遇到两拨匪徒,但都被他打跑了,因为人数并不多,他尚有余力应对,但若是来者甚众,怕他也是难敌众手。
宁泽文的笑脸让他忽然心生厌烦,他想起另一张圆润小脸。“你真要当跟屁虫?”
“什么跟屁虫,真难听,表哥我是为人坦荡,专为保护你的贞操而来。”他笑着揶揄,故作风趣。
玄子铁嗤哼一声,眼露不屑。“好,是你要跟,可没后悔的余地,待会儿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宁泽文心口一跳,表弟的神情让他很不安,可是为了那止不住的好奇心,他还是腆着脸硬跟。
三月里,风光明媚,满地的花千娇百艳,有紫,有白,有红,有黄……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桃花寺的桃花照样开得明艳,花到正盛期艳丽无双,满山翻红,彷佛置身在梦境。
“等等,这就是和你佳人有约的佳人?!”睁大眼的宁泽文失声惊呼,错愕的神色有如吞了十盘死苍蝇。
“我什么时候说过和佳人有约。”全是他自个儿臆测。
“可……可她也未免太小了,你那是什么眼光呀!居然好这一口……”惊吓之余他是大感失望,不敢相信小表弟恶劣至此,这么稚嫩的小花儿也能摧残下手。
“不想少掉几颗牙就少说两句,她叫小小,是圆一大师的小友。”看着咚咚咚跑过来的小身影,玄子铁觉得他的头好痛,那十几只编篮是什么意思,想累死他吗?
宁泽文一愣,目露讶异。“你在开我玩笑是不是?”
“我亲眼看见她直接走进圆一大师的禅房,连门也不敲,门口的小僧挡都不挡一下。”
她一进去后,不久便传出圆一大师有如沉钟的笑声。
除了讲经日,圆一大师不见任何信众,即便是京里的王爷亲临,他也只命僧众准备斋食招待,自个儿从不露面,更不会私下接见权贵,达官贵人,出家人只知佛祖,不问红尘。
但是这个小姑娘让他破例了。
“她是什么妖鬼作祟呀!怎么能令圆一大师另眼相待?”大师的双眼被佛香熏迷了眼吗?
怎么也有眼瞎的时候。
“你才是妖鬼。”那个小磨人精几时像妖了。
谁也没料到在多年之后,“妖鬼”两字竟创造了一代名将,他人如恶鬼,横刀一扫遍地血流成河,妖瞳一瞪死伤无数,无一生还,斩敌如切瓜,令敌人闻风丧胆,退避三舍。
“玄哥哥,你来了呀!你人真好,还带了帮手。”咯咯咯……她的酒坛子又要增加了。
“帮手?”宁泽文有不好的预感,忽然想打退堂鼓,他觉得这天色不是那么美妙,快下雨了……吧?!
“别想走,我被她烦了一天,你也该试试那种滋味。”玄子铁一把勾住意图开溜的锦衣少年,让他为他的好奇心付出代价。
“为什么我有大难临头的感觉?”小姑娘的眼神好……好热情,他的心如擂鼓一般,咚咚作响。
“这位大哥哥,我们不是同林鸟,大难来时不用各自飞。”她只会推他去挡刀,人溺你去救,她在岸上摇旗呐喊。
有如进入贼窟的宁泽文心情惶惶,以手肘顶一顶身侧的表弟问:“她要让我们干什么?”
“摘花。”玄子铁语气无起伏,平静得不起风浪。
“摘花?”他怔了一下,有些转不过来。
原来是帮小姑娘摘花啊!举手之劳,他乐于效劳。
“是能摘多少就摘多少,你看得到的桃花在三天内都属于她,摘到日落前。”他勾起唇道。
“什……什么,这一片桃花林?!”他嘴角一抽,笑意凝结成愕然,那面上的恐慌令人发噱。
桃花寺四周种满上万株桃花,圆一大师把后山较少人走动的这一块拨给宫清晓,虽然不如前寺的桃树多,但花开浓密,几千株矗立在林子里,真要摘也摘不完。
“大哥哥、小哥哥,你们用早膳了没?今儿正好我娘煎了几个葱油饼子,香酥脆口,你们拿去吃。”让牛耕田也要先让它吃饱,才有力气干活,人亦如此,所谓吃人嘴软嘛。
“你拿几张烤饼子就想打发人?”她也太折腾人了,几片饼子等同于工钱,请了两个廉价雇工。
宫清晓笑得娇憨可人的将篮子往他手里一塞,抹上甜酱的饼子卷了三卷放到他嘴边。“很好吃喔!保证你没吃过。”
“你很喜欢说 ‘保证’这两个字。”谁能保证她话无虚言?
长长的羽睫如蝶翼,她笑容可掬地眨了眨。“因为很好用呀!玄哥哥,你要信我嘛!小小不骗人。”
只会坑人,他在心里回答。
都送到嘴边的饼子能不吃吗?淡淡的油香味扑鼻而来,微带青葱的辛呛,口中生津的玄子铁忍不住大口一咬,入口的咸香和酥脆令他大为意外,口感好得叫人一口接一口。
见小表弟吃了,不吃 “粗食”的宁泽文勉为其难的撕了一小片塞入嘴里,他原本想嚼两下就囫囵吞下,但没想到越嚼越香,满嘴的青葱和饼皮的香气,好吃到难以置信。
这只是一块煎饼吗?
脑筋动得快已想到无限商机,用葱油饼子开间煎饼铺子,旁边摆上豆浆、豆腐脑,平民百姓的一餐就解决了。
只是当他看到手中的篮子时,那眉头是皱起的,还打了好几个死结,满树的桃花红,他可不可以不摘呀?
他采的花儿是人不是花。
“娘,你看到对面的山了吗?”郁郁葱葱,终年云雾缭绕,潮湿多雨,斜坡地形辟成梯形易于上下。
“很高的山。”不解其意的温氏看着女儿,温婉地浅浅一笑。
“娘,等我把酿好的桃花酒卖出去后,我就把那座山买下来,然后种上茶树。”酒、茶叶,绸缎,是三大赚钱行业,也是她能力所及。
一听女儿的宏伟志向,不打击她的温氏笑着附和。“好,买下来当你的陪嫁,我们小小也有十里红妆。”
“娘,我是说真的,我们要当宫府最有钱的人,让祖母和其他房的人不再看轻三房。”
她用银子砸人。
她爹也是姓宫,为什么大伯、二伯、四叔、五叔才像一家人,而他只能坐在远远的角落,无法融入?
闻言,温氏鼻头微微发酸。“小小,做人要知足,不要和人比这比那的,咱们一家人能和乐平顺在一起就好。”
“可是要不是祖母从中阻拦,也不会断了爹的青云之路。”他原本该有扶摇直上的仕途。她讶然,“你……你怎么知道?”
宫清晓抿嘴不语。
她怎么知道?
宫清晓不能回答,因为她在娘胎里就有另一世的记忆,不同于一般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年幼的是年纪而非智慧。
当她还在襁褓中时,她就已知道坏心祖母的种种恶行,她爹从小就勤勉克己的苦读,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庶子的出路只能靠自己,嫡母不会为他铺路,他要为自己设想。
于是他十二岁考过童生,十四岁中秀才,十八岁成为举人老爷,虽不是案首,但和解元只差一步,他是第二名,就等着隔年春闱进京赶考,以他的才华不难金榜题名。
可是那一年她爹摔断了脚,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没办法上京,只能眼睁睁地错过考期。
三年后再考,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他上吐下泻,拉到脱形,人如枯槁,走都走不动如何入京?
这一次又是一场空。
到了第三回,宫老太婆开门见山的直言,要他别奢望,她不让庶子比嫡出的出彩,要嘛她打断他的腿,否则停了他的月银,让三房从此喝西北风,看他拿什么去考。
原本只是怀疑,一旦证实了,宫书谨只能苦笑,有了嫡母的阻挠,他再努力也无用,妻小是他的命,他不能让他们跟着受苦。
温氏没再多追问,只当是自己和丈夫平时说的话被女儿听了几耳朵去,她也想不到,女儿说要买下山头的童言稚语终有一天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