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跪在瞿翊身后的慕容羲,皇帝瞪大眼睛无法置信,他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花了很大力气,手指才顺利指向他。「把头抬起来。」
慕容羲遵旨,他抬起脸与皇帝四目相对。
这个皇帝他很喜欢,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而是因为他和瞿翊长得很像,一股油然而生的亲切感,让他忘记礼仪下意识朝皇帝一笑。
这一笑,皇帝更懵了,他怔怔地看着慕容羲,表情无比诡异,说不出是开心还是震惊。
顿时御书房里的气氛凝结,人人噤若寒蝉落针可闻,尤其是站在旁边的镇国公,打从看见儿子那刻起,他的心情就没平静过。
「快来人。」皇帝突如其来大喊。
「奴才在。」太监连忙跪到御前。
「立刻请淑妃来见。」
「是。」太监领命,躬身往外退。
皇后被赐死于冷宫,现在的后宫只有两个嫔妾,和一个入宫不久的淑妃。
在皇帝简短的几句话后,屋里又陷入吓人的静默,气氛极其压抑,连站在旁边的寇芹尧和夏琢也感受到非同寻常。
镇国公更是冷汗直流,还以为这次进宫要被嘉奖,可皇帝态度不太对劲。
瞿翊与慕容羲对看一眼,不知该怎样打破沉默,瞿盈盈也深受惊吓,她从未见过父皇如此,心慌地扯扯瞿翊衣袖,让他试着救场。
瞿翊点点头正要开口,却不料皇帝抢快一步。
「镇国公。」
「微臣在。」一被点名,镇国公心惊胆战,往前走两步,脑子里乱成一团。难道阿羲不是立功而是又闯祸了?
本以为把他送回故宅终老一生,从此父子不再相见就没事,这安排虽然无情,却也算对得起齐诗,没想到这小子竟得奇遇,立下功劳。
听闻此事时,他本打算立刻把人接回来,妻子却说:「秋子璎懂得医术,阴错阳差救下四皇子,阿羲又与老家村民打成一片,找到量产丰富的农作物,在灾情严重时拯救受灾百姓。」
「如今正是鸿运当头,不如让他留下,老老实实地在四皇子身边伺候,日后四皇子登基,看在今日共患难情分上,他才有机会得到重用。否则以他那不学无术、处处招祸的性子,离开老家四皇子还能记他多久?恐怕只记得他又惹了什么祸吧。」
妻子一番话让他歇下念头,没想到……定是又闯祸了,就不该听妇人之言。
见皇帝目光微闪,镇国公身心一抖,暗道:死了,皇帝这是要算大帐啊。
砰!皇帝抓起纸镇,重重往御桌一拍,吓得众人胆寒。
皇帝沉眉,口气不善。「你这儿子哪里来的?从实招来。」
斥喝声在镇国公耳里嗡嗡作响。这话是什么意思?儿子不就是上床,天雷勾动地火,运气缘分恰恰接到一起……就出来的啊?
这问题让慕容端满头雾水,但身为当官多年的老油条,他很擅长忖度皇帝的态度,心里清楚这答案肯定对皇帝至关紧要,若不悉心作答,怕是会连累全家。
他在脑中整理过一番后才回答,「皇上可记得,二十年前朝廷曾查办过一宗渎职案,三名内务部官员被抄家,男子午门受戮,女子发卖或没入官妓。」
「当初被抄家的官员齐赞虞,他的女儿齐诗被卖到青楼,那时臣年轻气盛,砸重金买下她的初夜,一夜春风后本欲返家与妻子商议,将人接回府中,却没想到有人比臣早一步将她从青楼里救出。」
「三年后臣再遇齐诗,得知她已为臣生下一子。臣自是不能让骨肉流落在外,便将母子俩接回府中。」
「好得很呐,原来是躲进镇国公府,难怪朕命人四处搜捕,都快把京城土地翻遍了也找不到人。来人!宣齐诗进宫,朕要看看她有什么脸面对昔日恩人。」
皇帝问完儿子又问齐诗,难道儿子是她和皇帝生的?慕容端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同时也恍然大悟,难怪那夜过后他要带她离开青楼,齐诗打死不肯,原来有更高的枝极等她攀,至于三年后,她愿意随自己回府……是被董皇后逼迫得走投无路了?
小时候阿羲模样好,聪明机灵学什么都快,这让他对阿羲偏疼几分,怎知府中却传出谣言,说阿羲不是他的儿子,他气得找妻子理论。
妻子呼天抢地指天发誓,说若是她传的谣言就让她断子绝孙、五雷轰顶。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也只能偃旗息鼓压下流言了事,谁知妻子不依不饶非要找到黑手,不料一査二査竟查到齐诗身上,他还当是妻子的手段,没想到竟然是……
不管怎样他还是对谣言上了心,阿羲确实长得不像自己也不像齐诗,从那之后他渐渐冷落阿羲,除非他又惹祸、不得不抓起来狠狠教训,否则他连看都懒得多看阿羲一眼。这下惨了,他打的是皇帝的血脉,是天潢贵胄,是龙嗣啊……妇人误他……
慕容端猜出来了,却不得不装死,让自己置身事外。「齐诗已经亡故多年,敢问皇上她做错什么事?」
「她偷走我的儿子。」声音自外传入,众人纷纷转头。
淑妃进屋,身材窈窕、身姿笔挺,气势十足半点也不输皇后。
她裹了一身的花团锦簇,窄袖银红色深衣,袍子上金丝银线绣满团花,领间袍角衣袖无不遍布锦绣,腰间挂着五彩荷包。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紫金兰形花戒,头上插着金丝凤簪,胸前嘤珞上的宝石闪闪发光,一派的富贵,只是脸上覆着一层纱,让人看不清面貌。
她举止端庄,但两条腿在裙下早已抖得几乎撑不住身体,尤其在看清楚慕容羲那刻,泪水瞬间淌下。
她的骏儿真的回来了?
太监来报时,她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娘,您没死?」瞿翊惊呼,双膝往前爬。
那是巨大的惊喜啊,瞿翊快乐得合不拢嘴,他还以为相依为命的母亲已经死去,而中毒的疼痛让他痛不欲生,他怨恨那张龙椅粉碎他的家庭,一度失去求生意志,没想到……
「娘……」他克制住落泪的冲动,重重地对母亲磕三个头。
瞿翊的叫唤,拉回淑妃的神智,她轻抚儿子的头,心疼呐。
失去骏儿后,她片刻都不让翊儿离开视线,生怕一觉醒来,翊儿又丢了。她始终不愿让儿子去争取龙椅,她只求儿子一世平安。
直到那场劫难彻底将她打醒,她终于明白不争不抢也换不来平安。
于是她放弃自由之身进宫,处处与皇后作对,逼得皇后跳脚,她有意无意放出消息,说翊儿非但没中毒,还在暗中经营各处势力,待他日归返京城入主东宫。
商场多年,什么尔虞我诈没见过?后宫女子哪斗得倒她?她刻意把生意做往北方,误导董家翊儿在边关,引得一批批影卫离京寻访,削弱董家在京城的人手。
因为慕容羲,静王鼎力相助,他的万花楼提供消息无数,让她得到许多兴风作浪的素材,几个皇子被她逼得焦头烂额,导致皇后动作频频,董家曝露破绽无数。
在她的帮助下,皇帝顺利收拾董家,铲除心中多年疙瘩。
她本以为翊儿能健康返京,已是了此生所愿,没想到翊儿居然能把骏儿带回来,谢天谢地,她感激上苍垂怜。
「娘,您怎么得救的?」
「让翊儿担心了,那日客栈大火,幸得皇上派影卫暗中保护,娘才能躲过此劫。」
「父皇竟是半句都未透露。」他不满地望向皇帝。
皇帝揉揉鼻子,轻咳两声。「是你母妃的主意,她想你心无旁惊留在合溪村治病。」
至于京城的诡谲风云,就让他们当爹娘的来处理,他们打定主意留给儿子一个干净清明的后宫朝廷。「先不谈这个,来说说你弟弟。」
「弟弟?」瞿翊顺着父皇的目光望向慕容羲,这意思是……
数道目光聚集,慕容羲彷佛被下了定身咒,他像个泥塑娃娃般一动不动。
眼珠逐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镇国公身上,自己傻傻地看着喊了二十年的父亲……他真不是慕容家的儿子?
所以满府上下传遍的不是谣言?他不是慕容家子嗣、也不是母亲所出?
难怪母亲对他阴阳怪气,难怪父亲见他如鲠在喉,原来他真是镇国公府的一根刺。
错怪了,还以为自己所有不幸都出自国公夫人的手段,是她散播谣言,是她的枕边风吹得自己不受父亲待见,是她处处从中作梗,不允许自己的风头越过哥哥们,却原来……错了。
谣言是真,不平等对待全是他该受的?
心乱如麻,认知瞬间被推翻,原来他的不满怨慰弄错了对象,原来没有任何人需要他的自暴自弃来成全,他被讨厌不是因为过度优秀,而是因为——他本就与他们不是一家人。
「父皇的意思是,阿羲是骏儿?」
「翊儿,四岁时你弟弟被偷走,还记得吗?」皇帝问。
「记得。」弟弟丢掉,母亲大病,病好之后便以纱掩面,多年下来他都不记得母亲容貌了。
「皇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镇国公憋不住了,听起来他好像又猜错了。
「本宫来为镇国公解答吧。当年我是商户之女,做生意时曾被高门淑媛欺辱,齐诗挺身助我,从此我记取她的恩惠,逢年过节便往齐府送礼。但她是官宦之女,自然看不起商家妇,因此我并未强求与之结交。」
「直到齐家获罪,得到消息时我在外营商,只能托人传信给她,说我定会救她于水火,哪知镇国公早了本宫一步。带她回府后,我曾问她,是否愿意进镇国公府?如果她点头,我便想办法周全。」
「但是她告诉我镇国公夫人严厉尖刻、自私偏狭,如果她进国公府必会尸骨无存,所以她决定留在方家,于是我待她如姊妹,谁知她竟对皇上芳心暗许,表明态度愿与我为姊妹共侍帝君。」
「可我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夫人,有什么资格答应?为此她恨极了我,说我无才无德、粗鄙无礼,不堪常伴君侧,她才配为皇帝的解语花。我以为她魔怔了,只能寻来大夫为她治病,可怎么都没想到,她竟对我下药、毁我容貌,并趁着满府上下混乱之际,抱走我的小儿子……」
说到这里,她已是泪眼迷离,还以为此生再不得见,没想到……
淑妃走到慕容羲身前,缓缓屈身跪地,捧起他的脸细细轻抚。「骏儿,对不起,娘把你弄丢了。」
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不知怎么形容,不是好也不是差,但慕容羲下意识后仰,避开她的碰触。
「你有证据吗?也许我是她从旁处捡来的。」
那个「娘」对他而言很陌生,他没有被爱的经验,只有被恨的成长过程。所以他不懂得如何爱人,是子璎让他明白何谓被关怀,让他敞开心胸接纳被疼惜、被在乎的感觉。
「你想要证据?很容易的。」淑妃翻手解下面纱。
面纱落下那刻,周围惊呼连连,一道又深又长的刀疤横过左脸,随着伤口癒合,形成丑陋的蟹足肿。她将完好的右脸转向慕容羲,活生生的证据摆在眼前,那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任谁都无法否认他们的亲缘。
「你哥哥长得像皇上,你像我,出生时很多人误以为你是女娃儿。你还想要更多证据吗?你的右大腿内侧有一块掌心大小的胎记,对不?
「骏儿,皇上为了你的安全,不敢光明正大找你,我只能把生意做到全国各地,试图探得你的消息,然而一年年过去,你杳无音信,但我依旧坚持找你,不过我怎么都没想到你就在京城里,还是鼎鼎大名的三害之一。」
淑妃苦笑不已,果然是他的孩子,霸道、权威,即使身分不高、学识不足,都能在一众纨裤中混出霸王名号。
全怪她,早知道就不该掩面自禁于门户内,倘若有更多人见过她的真容,或许骏儿早就被认回来。
缓缓吐气,没得否认了,两张九成像的脸啊……何况他的大腿内侧,确实有着胎记。他垂头,久久不发一语。
「好孩子,你怨我吧,是娘没把你照顾好,让你受苦了。」她不管慕容羲的排斥,环住他的肩膀,硬将他抱进怀里,她想要这么做已经很多年了。
他想推开淑妃,但是被从颈间滑落的温热液体阻止了动作。
她在哭?慕容羲慌乱了手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视线滑过,对上皇帝鼓励的目光,他只能硬着脖子,尴尬地抬手轻拍淑妃背脊。
瞿翊控制不住情绪,他爬上前,伸出双臂环住母亲和弟弟。「太好了,我们终于一家团聚。」
难怪他第一眼就喜欢上阿羲,难怪他们有旁人都比不上的默契,难怪他只想和阿羲分享心事秘密,答案揭晓——原来他们是真正的亲兄弟。
「弟弟,这些年娘经常在夜半想起你,总是抱着你的衣裳低声哭泣,娘怕你没得穿,每年都给你做新衣,这下子……我的好弟弟……」他激动到语无伦次。
所有人都为这一幕而感动,突然砰的一声,瞿盈盈眼前漫过黑雾,下一刻晕瘫倒地。
羲哥哥变成五皇兄,那她怎么办?
*
阴暗的监牢里,一家人分左右关押,关茹娘和秋婉宁关在左边,秋学阳和秋钰宁关在右边。
父子俩各据一角,秋钰宁躺在地上,从小小的窗口望向外面的天空。
刚关进来时,他还会放声喊冤,口口声声怨慰,怨出身不好、怨父亲不负责任,怨秋学阳脑袋不清站错队,怨到后来连话都懒得说了,成天像躺尸般直挺挺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真是想不透啊,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短短几年不到,命运竟然给了他一个大转折。
小时候知道父亲娶了别的女人,不能时常回家照看自己,心底免不了忿忿不平。后来父亲拿回家的银子越来越多,他顿顿都能吃上鸡鸭鱼肉,能穿上绫罗绸缎,还能跟着夫子读书,渐渐的就不再生气了。
随着父亲的官位越来越高,他飘了,他想跟书院同僚公开身世,想让喜欢的那个女孩知道,自己也是官宦子弟。
贪念成形,他鼓吹母亲取而代之,父亲已是四品大官,再不需要夏羽晴的扶持。然后一张凳子,他亲手结束那个女人的性命,妹妹取代秋子璎嫁入武昌侯府,秋子璎远离京城此生不会再见,而自己也顺利通过乡试成为举子。
他以为自己的人生迈入成功之境,哪里晓得一眨眼……全变了。
像受到诅咒似的,父亲迎回小妾,家里天天鸡飞狗跳,妹妹被休回府,自己染上赌瘾……他急着往上爬,急着娶心爱的女子回家,他鼓吹父亲站到二皇子的队伍,再然后……
他是招谁惹谁了,命运就见不得他好过?
秋学阳面对墙壁,用指甲画着墙面,一道竖线、四道横线,同样的符号他已经画五组,换句话说他们已在这里待了二十几天。
皇帝当机立断,处置速度奇快无比,参与篡位的臣官,一个个被推出去斩首,大牢里渐渐空下来,却只留下秋家迟迟不动。
之前,他还心存侥幸,以为皇帝打算放过秋家,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没把握。
努力一辈子,每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从没想过自己会银铛入狱。
其实他算幸运的,四十几岁已是四品文官,这个成就很值得骄傲。他本以为自己会顺风顺水走完此生,却没料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楣运的?
自从羽晴死后吧。
那些曾经提携自己的长官再不肯搭理他,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妻子为自己搭过多少桥梁,结下多少好人脉。茹娘生下小儿子后,他的人品开始被唾弃,官场上处处碰壁,能力遭受质疑,连番被上级斥责,坏事发生、自己被推出顶缸,生活变得一团乱。
后悔极了,他怎么会把生活过成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