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慕容羲是不是弃子,子璎都是镇国公的媳妇,在外头见了面、打声招呼,镇国公也不好不回应,偶尔向国公府讨要一点小好处,他们也不好意思拒人千里。
重点是钰宁通过乡试,很快秋家就要出第二个官员。如今他正想方设法搭上刘尚书,若能站稳队伍,日后二皇子入主东宫,他就是妥妥的太子人马,到时二皇子登基,他的仕途自然要节节高升。
届时他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在背后议论,说他一路高升,皆得助于夏羽晴。
大夫说茹娘怀的是儿子,哈哈!谁说秋家会在他手上断根,他有的是儿子呐,想到这里他笑得合不拢嘴。
「哎呀!」女子撞到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他连忙上前扶起,两人对上眼,女子娇羞低头。
她身穿紧身小袄,外罩珍珠比甲,腰内束一条粉色条儿,淡妆丽雅,肤色粉嫩,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女子身上有股香气,让人忍不住想要凑近嗅闻。
这是什么味儿?真香。
秋学阳下意识往前靠,女子害羞退开。回过神后,他连忙拱手致歉,「对不住,在下没注意到姑娘,姑娘可有伤着?」
女子微微侧脸点了下头,回道:「没事,多谢秋大人相扶,小女子告辞。」
急切间,他喊了声,「姑娘。」
「秋大人还有事?」
「姑娘认得我?」
「秋大人风度翩翩、卓尔不凡谁不认识?」
「不知姑娘高姓大名?」
「小女子姓申,目前暂居静王府。」
申姓?她是静王的亲戚?申韬光妻儿皆亡,膝下空虚,皇帝赏赐美人无数,却再无所出,前阵子听说皇帝劝静王认义子义女承欢膝下,莫非……这位姑娘就是?
为朝廷立下无数功劳,皇上对旁人感情一般,待静王却截然不同。有人道帝王心中有愧,也有人说皇帝把静王当成亲兄弟看待,不管怎样,每每皇室家宴总有申韬光一席之位,这足以证明皇上对他的看重。
如果能借这位姑娘攀上静王府……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心跳飞快,笑容溢于言表。「此处离静王府甚远,在下疏忽弄脏姑娘衣裳,前头有间衣铺,烦请姑娘移步,让在下略做弥补。」
申姑娘为难地看着裙边灰土,这样走在路上确实失却礼数,她叹道:「那就麻烦秋大人了。」
「应该的。」
揣着怀中请帖,秋学阳满腔兴奋,他没想到不过是送了套衣服,竟能得到静王邀约。那可是静王的生辰呐,就算皇帝不出席,其他皇子总会受邀吧,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太好了!
下马车、回府,只是……刚进大门就听见婉宁的哭声?
他下意识皱眉。这丫头以前看起来挺好,乖巧温顺性情柔和,从没和人红过脸,怎地一出嫁事情那么多?三天两头回娘家哭,一下子告状郑仪待她不好,一下子说柳氏给她脸色谁瞧。
郑仪待她不好,她就更该温柔迎合、小意伺候才对,这样三天两头闹,男人会归心才怪。
至于柳氏?不过是个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妾,若郑家有意为她撑腰,就不会急着帮郑仪娶回名门正妻,有那一层亲戚关系,直接娶柳氏进门便是,郑家没这么做,分明是看不起柳氏身分。
退一万步来说,婉宁亲哥哥是举人,她亲爹又是四品大官,明明握有一手好牌,真不知道有啥好哭?如今想想,子璎才是个知书达礼、聪明懂事的。
他虽不甘心外人总说自己靠女人发家,却无法否认自己能爬上今天的位置,羽晴和子子璎帮了大忙。而今……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不知慕容羲待她好不好?她心中对他是有怨的吧?
那时候他是真不知道怎样面对子璎,羽晴的死让他心生愧疚,但是为了钰宁、为了茹娘肚子里那块肉,他不得不压下真相,不管是他的未来或秋家的未来,都不能败在这件事情上头。
也好,子璎离得远远、此生不再相见也好。
「别哭,娘已经在想法子,听说有种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把孩子弄掉,等我拿到后,你再想个办法让柳氏吃了,到时肚子没有那块肉,我们再看她还怎么张扬?」
「可弄掉孩子,相公还是不肯碰我,怎么办?」
「男人不都是那么回事!别怕,凡事有娘呢,保证帮你收拾得妥当。」
听不下去了,秋学阳在心里暗骂一句蠢。茹娘没墨水看事情就是缺格局,如果是羽晴,定不会这样教导女儿。「你别胡乱出主意。」
关茹娘轻嗤一声反唇相讥。「我乱出主意?那相公来给个好主意啊。」
自从掌管中馈手上捏着钱,有权有钱的关茹娘性情大变,强势得让人生厌。
「怎不说话了?相公这个爹可真好当呀,女儿从小到大你抱过几次?是呐,没在膝下养大,自然就不心疼了。哪像秋子璎,从小抱到大,养得肥肥胖胖……」看着她脸上敷着厚厚一层粉,张扬地说着刻薄话,忍不住越发厌烦。他突然想起偶遇的申姑娘,人家何等亲切温柔?心头不由怦然一动。
秋学阳怒拍桌子,砰的一声吓得关茹娘止话,冷眼一瞪,他对秋婉宁说:「耐心等柳氏把孩子生下来,抱到身边养着。从小你琴棋书画样样没落下,虽比不上郑仪却也堪称才女,只要你好好把孩子养大,郑仪不是个白眼狼,你做了什么他都会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亏待你。」
「爹怎么知道他不是白眼狼?」
「我会同意把你嫁过去,自然是看中他的人品,他是个端方君子。」
关茹娘冷笑。「你不也是个端方君子,夏羽晴嫁进秋家十几年,最终却图了个寂寞!」
这话太扎心,他之所以里外不是人、遭子璎埋怨,不就是因为他们母子三人,如今却倒咬一口,谁才是真正的白眼狼?
一甩袖,秋学阳恨恨道:「不知所谓!」
关茹娘冷眼看着秋学阳,当十几年外室,她满腔委屈怨恨,若不是她果断弄死夏羽晴,恐怕直到今天,他们母子还见不得人呢。
淡淡一笑,她说:「女儿的事就用不着你花心思了,有空多照顾儿子功课,都说打仗父子兵,他早点当官,你才有人帮衬。」
说完看也不看丈夫一眼,便拉着女儿离开。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秋学阳气得想吐血,心里越发想念夏羽晴和子璎。
*
村子上下全都过来帮忙,连墨雨、白霜、蓝云也下田了,亮晃晃的阳光照在殷勤的男人身上,他们弯下腰一锄头一锄头翻开地里的马铃薯,辛勤的汗水顺着脸颊落入泥土,滋润大地。
在挖出一颗颗大疙瘩时,慕容羲笑容灿烂。
几个月下来,他变黑了,油亮的皮肤、坚硬的肌肉线条、宽阔的肩膀,他在短时间里飞快成长,性格越发沉稳,不曾有过的书卷气在脸上现形。
他再不是机灵聪明的奶油小生,现在的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娘子,你看!」抓起一丛马铃薯高高提起,他笑出满口白牙,向田堰边的子璎炫耀。
确实很值得炫耀,那是他数月来的心血,每天起早贪黑,再忙都要到田里来巡两圈,看着它们日渐茁壮,像养大孩子的父亲般满心骄傲。
子璎朝他用力挥手,跳着比出大拇指,她为他的骄傲而骄傲。
他白天进学、晚上练功,子璎本想雇人帮忙,他却坚定地摇了头,变成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泥腿子,最终却为了当上泥腿子而荣耀。
他常常拉着子璎说话,说夏老教的书、寇老说的为官之道,他说能够深刻体会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辛苦,他的人生在这个小村庄里翻了页。
他总将新学的武功招式搬到她面前比划,告诉她义父教我的是杀人,没有花俏招数,一招就能断人手脚——就是那等狠毒招数才成就他暴戾小子名号。
过去他看不起花招,现在却被塞进一堆花招,学着学着便改了口。他说其实各有各的好,花招里面暗藏玄机、旁人难料。
他喜欢跟她对话、向她炫耀,她用崇拜回馈他的炫耀,然后她的崇拜教会他自信,这是种正向循环。
一天天下来他变成最佳演说家,而她是最好的倾听者,无数互动让两人在不知不觉间感情浓度大幅提升,他们迷恋起和对方在一起的感觉。
「大丰收。」他圈起嘴巴朝子璎喊。
「你是最厉害的。」她用力鼓掌,把掌心给拍得通红。
夫妻俩隔着那么多人对话,句子很普通,气氛却让所有人都咧嘴笑开。甜呐,是恋爱的味道。
「阿羲没骗我。」瞿翊笑着对子璎说。
他已经能下床走上两刻钟,今天是墨雨扶着他一路走来的,白霜搬了张椅子跟在后头,夏老、寇老放两个学生一天假,满屋子人全聚到田里来,因为他想确定,马铃薯真有那么高的产量。
比邻而居,子璎对他有粗浅认识,加上书里描述……她想,瞿翊会是个好帝王。他刻苦自励,即使在病榻间也没停止学习,这种态度简直吊打京城里的三位皇子。
莫怪,近亲成婚子女基因本就堪虑,碰上瞿翊这等天生聪慧又勤奋向学的,那三位当然只剩下吃土的分。
书上说吕尊花四年才将瞿翊的毒解除,众人紧赶慢赶回到京城,一场原因不明的疾病导致帝王驾崩,之后慕容羲、寇芹尧以及皇帝布下的暗桩,经历无数危难艰辛,终将瞿翊扶持上位。
登基后的几年,朝堂纷争不断、人心不服,还有臣官质疑他的身分,最后凭借他的聪明才智、慕容羲的机灵勇猛,他们用绝对实力碾压一切,慢慢整合各方势力,不稳的江山硬是让两人给盘稳了。
瞿翊是实力派选手啊!
「秋娘子从哪里得知马铃薯这种作物?又怎知它有如此高的产量?」
果然来了,幸好她未雨绸缪,早早编好一套谎话。「第一次是在船夫手上看见的,还以为是药材呢,反正价格便宜,师父就买了一袋回去。」
「你师父就是这副德性,什么东西越稀奇、越没见过就想试试,他是不是一回去立刻尝了?」吕尊问。
「是,我也常取笑师父是神农氏投胎转世。不过船夫告诉我们,番人拿它当饭吃,回来后我们煮熟吃了,师父特别喜欢马铃薯的味道,担心吃完就没得买,于是把后院那一块地拿来种植。几个月后收成发现产量很高,粗粗估算一亩地竟能达到两千斤收成,在荒年里定能够救活许多百姓。」
「那段时日挖出太多马铃薯,师父由着我折腾,蒸煮炸炒烤,我试过用各种方法做美食,师父成天吃、肚子胖上一圈。后来马铃薯发芽,我舍不得丢还是下锅煮,幸好吃的不多,我们猛拉肚子,这才学会发芽的马铃薯不能吃。」
「没有继续种?」
「想的,但那年下大雨,搁在外头几天全泡烂了,后来再到码头寻找,却不见船夫带回来,我猜也许有人跟我们一样闹肚子了吧。」
「倘若产量真的有那么多,把马铃薯送进朝廷便是大功一件,秋娘子觉得呢?」瞿翊问道。
这功劳不能牵扯到他头上,否则行踪被发现,还得再遭受几波暗杀,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得静心养伤。
「我要觉得什么?」子璎满头雾水。
「功劳落在你头上,秋大人定会受朝廷褒奖,落在阿羲身上,镇国公府就会有人跳脚。」
听懂了,这是让她选择好处落在谁头上呢。
「我觉得与其现在论功劳,不如先想办法到处推广。」她没正面回答。
「镇国公再现实不过,若功劳论定,不管记在谁头上,应该都会飞快把这对小夫妻接回京城,到时主子的病……」夏琢提出忧虑。
镇国公确实是个打仗好手,一上战场就跟不要命似的,砍起头来半点不手软。只不过泥腿子出身没读过几本书,行事粗鲁、目光短浅,皇上常说那家伙有个狗鼻子,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钻。若非如此,没仗可打的武官,有几个能像他这般左右逢源,官位稳稳地往上升。
幸好他那几个嫡子养得不错,虽没大智慧却稳妥实诚,还保有祖上苦干实干的精神。倒是大名鼎鼎的慕容羲令人一言难尽,当碍着董国舅了,立马将人给舍弃,要是小夫妻真的成就大功劳,恐怕八人大轿会立刻上门。
夏琢考虑得没错,秋娘子说的也没错,还是先推广种植吧,父皇的金牌派得上用场了。
「秋娘子。」瞿翊低唤。
她分神了,书上提过瞿翊到合溪村的第二年,全国遭遇过一场蝗灾,许多地方闹饥荒,慕容羲用他三寸不烂之舌到处游说富商捐钱捐粮,那是他第一次在瞿翊面前证明实力,也是在那次之后寇老、夏老正式收他为徒。
「秋娘子,主子问你话呢。」夏老轻推她。
「方公子何事交代?」
「听说马铃薯不难种?」
「对,它对环境的适应力很好,不需要太好的土壤,但对温度的要求相对较高。」
「如果要普及种植,需要多久时间?」
「这事我必须问问相公,毕竟这几亩田,是相公一手侍弄的。」
望着子璎,瞿翊笑容热烈,她这是不想居功啊。
不提她在京城就有种植经验,阿羲也说是她发现马铃薯、是她逼迫阿羲种植、是她教他如何耕种、堆肥、浇水,整件事全是她的主意,可到头来却要问阿羲?
到底是有多喜欢啊?她从不为自己谋好处,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周全阿羲。
为他疗毒,旁的不求,只求寇老、夏老收阿羲为徒;吕专意气,一心打倒太医院院正,她忍着吃亏、咬牙制药;她挖空心思备三餐,成天从早忙到晚……
她图什么?只图讨好他和他身边的人啊。
「明白,我会和阿羲谈谈。」
远处慕容羲捧起一把马铃薯,大喊道:「子璎,你看长好多。」
她笑着点头,笑着把大拇指比得又直又翘,然后迈起两条小肥腿朝慕容羲跑去。
「你看,我种得好不好?」他无比骄傲。「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今天就给你做。」
她掏出帕子帮他擦汗,看着他满脸尘土,感觉成就满满。可不是吗?处处讲究的公子哥儿不再讲究,子璎也骄傲了呢,这个男人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
她擦好了,他又把脸凑上前要求再擦几把,他喜欢她帕子上的味道,那是淡淡的药香,令人心旷神怡,跟她的人一样,让人心旷神怡。
人类有种能力叫做联想,而子璎给他的联想,不是药香菜香,也不是软软糯糯的团子,而是目光——带着崇拜、骄傲、欣赏、信任的目光。
以前他认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觉得这辈子得过且过算了,跟义父学一点杀人本事,他就当自己是游侠儿,能铲奸除恶了,谁知每回的替天行道,都让自己的恶劣名声更上一层楼。
有没有自暴自弃、自厌自恶?当然有,即使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但众口磔金、千夫所指,旁人的看法让他鄙夷自己。
但她纯粹的欣赏、简单的崇拜,浇灌出他的自信。他喜欢她,喜欢到再也放不下她,喜欢到想要一生一世。
「我想吃你说的薯条。」
「没问题。我给你做马铃薯全席宴。」
「光做给我吃吗?」
「可以啊,但是你确定……」那个院子里,师父一抓一大把呢。
犹豫片刻后慕容羲小声说:「给师兄和师父做一点吧,墨雨他们就不必了。」
「他们还欺负你?」
「欺负惨啦,没看你给我做的衣服糟蹋成什么样子!」他恶意告状。
最近他的衣服确实耗损得很快。「我还以为练武都会这样,他们教得不用心吗?如果是,明儿个起他们的饭让吴嫂子做。」
清楚明白的维护,让他爽了心。「你见过哪个当师父的,每回下课都要来场三打一,一对一都是胜之不武了,还三人联手,这样对吗?」
不就是他多看柳娇一眼,但他哪是因为喜欢,是她脸上的粉涂得太厚,他心里便盘算着,如果每个女人都像她这种涂法,脂粉生意能赚多少钱?
是的,他想赚很多钱给子璎,她天天忙,却穷得连支漂亮簪子、一匹好锦缎都买不起,他舍不得她过这种日子。
至于义父的钱……以前用得理直气壮,现在不了,他已经懂事,不想光受庇荫,他要成为一堵坚实的墙,让她依靠、为她遮蔽风雨。
「真假?我待他们真心,他们竟联手欺负我家相公,是可忍孰不可忍。」
慕容羲呵呵笑着,最喜欢她为自己打抱不平,放下锄头,拉着她走过田间,他说:「我算是相信了,马铃薯产量果然很高。」
「最好能尽快推广这件利民好事。」子璎道。
「推广是好事,但种苗不足,还能再种一茬吗?」
子璎忖度,马铃薯的种植,温度以十五到二十四度最合适,不能太热或太冷,冬天会下雪恐怕不行,所以……
见她面有难色,慕容羲改口。「事缓则圆,咱们一步步慢慢想。」
「盖大棚吧,在大棚里烧炭、盖稻草,确保温度,应该能再种一茬。」
「这样成本太高,不是每个百姓都吃得起。」
「只在这个冬季种一茬,明年初培育出大量种苗后,就能将马铃薯推广出去,到时就不必再花这个冤枉钱。」
「好,我那里有三千两够不够?」
「你哪来的钱?」子璎吃惊,是……镇国公良心发现?
对,他们颇穷,瞿翊每月给的钱只能买食材、药材,以及支付吴嫂子和林婶的月俸,至于师叔给的,攒两个钱买布料珠花还行,根本没有能力做奢侈性消费……想到这个子璎就满腔哀怨,人家穿越女一个个实现金钱自由,怎么到她这里,只能奢望小康?
「义父给的,离京前义父就给过但我没收,到这里之后才发现,父亲半两银子都没留,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只好腆着脸写信向义父求救。」
「你义父待你真好。」
「那是,将来我要给义父养老送终的。要不是皇上不让义父离开京城,他肯定跟我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