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慕人顿了半晌,想是皇帝的哪位妃嫔,知道是客人上门,就算他只是装扮混入的,也该克尽职责,遂以抬头,看着面前容颜净丽的少妇,笑道:“夫人想要在下画些什么,不妨开口,只要在下能画,就一定替夫人办到。”
“那……画那张河图吧!那日你将河图取回研究,至今犹未还我呢!”容若眼眉含笑地看着故人,心里对这副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不会没有忐忑。
裴慕人被她这句话吓了大跳,猛然站起身,碰到了所坐的凳子,他这时才认出了眼前的女子,是当年静斋所救的沈阿翘,也就是后来成了“华珑儿”进宫的皇后,为什么她会知道……?!
容若知道他心里必定又惊又疑,不急着开口解释些什么,只是淡淡地转眸,看着不远之外的铁铺,装扮成打铁匠的敖西凤认真地在打铁,看清了他所打的刀刃形状,她嘴角笑了开来。
“等会儿,过去警醒他一声,这是宫里,不是西庄的炉场,打铁匠做出一把削铁如泥的勾心刀,非但讨不到赏,还会领罚的。”
“静……斋?!”
这天底下,唯有四殿下知道敖西凤制作兵器的功夫,因为那是这位王爷一手促成,遣人教导,当年用来剿平皇子叛乱的许多兵器,其雏模都是出白敖西凤之手,还有西庄,那里有四殿下为这位凤弟特别起造的火炉!
“先生的这副对联我要了。”容若收回目光,敛眸看着案上的那副花鸟对联,知道再逗留下去,会引起律韬的暗卫注意,“一会儿,我让人来取。”
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走过人潮往来的市坊,噙起浅浅的笑,想他若不能认出来,就枉为她的“丹臣”了!
在做好一切出宫的布置之后,容若知道,是该动手解决肚子里那块骨肉的时候,她必须在宫里就下手,其一是不能让孩子过三个月,其二,她要让律韬眼睁睁看自己的孩子流掉,只要她一出事,身边的奴才会立刻通知他。
但,没有动静。
容若没有得到喝完汤药之后预期该出现的沉坠痛感,她已经有心理准备,要承受胎肉剥离的痛苦,但……没有。
她不以为“芳菲殿”的宫人包括小满在内,会知道这碗汤药里的玄机,看似是普通的补身汤方,其实,有两味草药与平日律韬让太医开给她的药膳冲突,合在一起吃,即便是身强体健的孕妇都不容易保胎,更何况她大病过一场,她替自己把过脉,这孩子的脉息并不稳固。
一直以来,她就有自己调配“代茶汤”的习惯,所以小满等人也都习以为常,更不可能更动她的配方,所以,是哪里出了问题?!
除非……?!
蓦地,容若脑海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冷声道:“小满,去把熬这碗汤方的渣子都端过来。”
“是。”小满被主子沉霾的脸色骇住,赶忙就要让人去办。
“不必麻烦了。”
律韬浑厚的嗓音从殿门传来,容若讶然回头,看见他信步而入,样子似乎才刚到,却已经是对殿内所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
“想来还是被你给察觉了。”他如曜岩般冷黯的眸光,直视着他的皇后,沉声吩咐一旁的元济领所有人退下,将殿门关上,就只余下他们二人相对,“不必去端那些渣子了,朕直说了,你所喝的那剂药汤,再让奴才们端来千碗百碗,饮了也不会落胎,你开的那副方子,朕已经着人又添了两味,太医说过,如此一来滋补的药效没了,但不致于伤身,皇后就不必再白费心思了,朕已经下令,往后你所服用的每一样食物调料,无论钜细,都要经过太医的查验。”
容若转眸瞅着他,不开口说话,任由沉默占据他们之间看似近,实则远的距离,一脸的淡然,丝毫没有阴谋诡计被拆穿的心慌。
“不问朕是如何知道的吗?”
“若皇上想说,自然会说,何必问?”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想起什么?”
“还想与二哥装佯吗?容若。”
再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竟已经是事隔多年,人已非昨的如今,容若徐起冷笑,道:“原来你真的知道。”
“为了要尽快杀掉那个孩子,容若不够沉得住气,那两味药虽挑得不明显,但还是张扬了些,没能瞒过郭太医的利眼,若不是如此,只怕今天朕赶到时,已经又是太迟了。”虽然她没开口问,但他还是不吝于告诉她实话,“你是真的铁了心,不要我们的孩子吗?”
“你知我的性子,依你说呢?你的孩子,我会舍不得吗?”她看着他一双长眸在瞬间黝沉了不来,“告诉我,明明应该死掉的我,却在阿翘的身子里还魂重生,你是如何办到的?”
“为什么不问,朕是因为什么理由才这么做呢?”你问了,朕就会说,是因为朕喜欢你,舍不得你死。
“不说就算了。”容若唇畔的笑意不减,其实,她根本不愿意去想透律韬让她还魂的理由,尤其,在与他当了两年多的夫妻之后,在他们之间有太多的回忆,她记得他太多的疼爱宠溺,这一切,让原本许多她以为理当如此的事情,忽然间变得不太确定。
但是,如果当年强逼她雌伏身下,那样的律韬让人觉得可恨,那么,做出让自己的弟弟还魂成女子,并且娶回宫当皇后的这个人,让她感到可怕得过分,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什么样的恨,让这人不惜一切,一而再,最后彻彻底底毁掉自己亲弟的人生呢?
所有的一切……容若在心里苦涩地笑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是,律韬所做的是夺走她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份与躯壳,却比杀人更恶劣万分,如今的她,没有天下,没有皇后嫡子的身份,甚至于已经不是“齐容若”。
律韬儿她缄默不语,心里苦笑,笑自己在她面前根本就没有胜算,她只需要掌握他的心,就已经稳操胜券。
然而,就是这样的毫无胜算,让他心里害怕忌惮,但他真的不想再后悔一次,真的不想了。
“通天犀。”
他以这三个字为开头,娓娓道来当年的一切,在最后一刻以“还魂香”吊住她一口气,派人积极寻找天官欲觅得的“通天犀”,然后是沈阿翘的主动求见,她的娘亲是“女冠”,世人只当是女道士,却不知道她们通常是因为拥有可以与神灵交流沟通的能力,说的更贴切些,是“巫女”。
“她说,四殿下的福泽极厚,命却不长,天官与她说过同样的话,但朕没相信,但是,世事真的就是如此巧妙,若要让人还魂重生,龙血,巫女,通天犀,缺一不可,这百世难以一遇的巧合,就真的是碰在一起了!容若可能会纳闷,朕怎么可能让华延龄也知道这件事,因为,当年根本没防你会失去记亿,所以青阳也知道,但朕想,你应该早就猜到了,而华延龄在知道你失去记忆时,勉为其难让朕迎娶你,条件是虽不向你披露从前的身份,但从前的事,他丝毫都不想瞒你,这是交换条件,朕虽然觉得棘手,但无可奈何。”
“你如何能确信,在这躯壳里,生还的人是我?”
“不,朕不能确定,一直到迎你为后的那一刻,朕的心里其实都还不能确定在那个身子里生还的人是容若,可是,从我们成亲之后,就一直没有圆房,因为你怕朕碰你,而在这天底下,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你为什么会怕朕的亲近,从那一刻,朕让自己相信,在那身子里活下来的是齐容若的灵魂。”
“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能让你自欺欺人?为什么不会以为我只是单纯觉得你这人很恶心,才会不想接近你呢?”
“还记得,咱们成亲之后的第一年,肤带你登泰山祭天,那日,在那山巅上的亭子里同看日落,朕说喜欢你,你是如何回答朕的吗?”律韬直视着她冷淡的面容,见她微敛了敛美眸,与他一同想起那日。
“珑儿,朕喜欢你,那你呢?喜欢朕吗?”
“臣妾是您的皇后,自然是喜欢。”
“那如果你不是朕的皇后,也会喜欢吗?”
犹记得那时候,她沉默了好半晌,然后,才缓缓地扬起了笑,道:“只要皇上说我喜欢,那我就是喜欢。”
“我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那又如何?”容若冷哼了声,心情又恶劣了几分,她也同时想起了他们从泰山回来之后,律韬对她的态度更加视若珍宝,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
“如果朕说喜欢,你就喜欢,那是什么回答?自始至终,你没有回答出自己的心意,那时候的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是知道什么叫做欲迎还拒的手段,也知道如何说话惹朕生气,但朕不生气,是你的回答让朕笃定,在那个身子里活着的人,是容若。”
虽然,在律韬的心里对这人刁滑的性子也是恨得牙痒痒,明明已经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却还是无法从她的嘴里骗到一句真心实意的喜欢。
到了最终,也不过就是一句“愿意”。
但却已经将他哄得心花怒放,为她折服了。
“容若,相信二哥,我没想过要对你动手。”一直以来,律韬从不屑为自己辩解,这些年来,关于他弑君夺嫡的谣言太多,他却从来没想过要去澄清,但是唯有在这人面前,他希望能得到她的信任,“若我真想杀你,你今天又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呢?”
“那是因为你是个疯子,让我变成女人,才能让我尝到比雌伏在一个男人身下更大的厌辱。”容若不让自己回避他的目光,语气极其嘲弄,比起喜欢,她真的宁愿相信律韬是恨她的。
“你不信我,总也该想想这两年来,我是如何待你的。”
话落,他阴沉的眸光紧捉住了她的视线,仿佛是在逼问她是否还有一点良心,要不,这两年来,他们身影不离,恩爱相随的岁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忘得一干二净?
如此轻易,如何能够忍心呢?
“倘若,如今在我眼前的一切,就是你所谓的‘喜欢’,那我只想问你,你究竟了解曾经的我多少,才能够那么理直气壮的说你喜欢我?”此刻,容若仿佛觉得自己还能够听见,在她清醒之后,看见自己映在镜里的那张女子容颜,强忍在心里没喊出来的悲鸣。
如果,还魂续命,就是天官与阿翘口中所说的福泽,那她宁可不要。
这一点,若他懂她,就该想得到!
她的话,仿佛利刃般,割得律韬心痛,却让他哑口无言,他究竟了解容若多少?或许……不,是肯定不如那个裴慕人多,但是,他是真的喜欢着她,深深地爱着,只要她愿意接受,他们能够用往后日日年年的岁月去弥补,所以,曾经的容若,他究竟了解多少,重要吗?
“怀上那孩子,真的让容若感到如此痛苦难受吗?”
容若挑唇轻笑,想他终于愿意正视这一点了,冷道:“你也是个男人,换成你,想想我,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