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房,又走了十几公尺才到东厢,春香点了烛火之后先行退出,冬雪则是拉起镂金牡丹屏风,喊粗使丫鬟送热水。
嗷嗷嗷,热水!
乔熙惟一听登时大为感激,累了一天,她真的就只想洗个热水澡,卷着棉被好好睡一觉。
权势之家真的好办事,不过才一下子,粗使丫鬟们便把浴桶的水注满,冬雪替她脱了那身繁复的喜服,又将长发盘起,扶她进入浴桶——一泡到热水,乔熙惟真是舒服了。
来到这世界,真的没有好好洗过一次澡。
出嫁之前是有进过一次浴桶,但当时烦恼新婚之夜该如何推托,完全不觉得舒服,不像现在,放下心中大石,整个人无比畅快。
水的温度刚刚好,还有淡淡的香味……香味?她闻了闻,真的是香味没错。
“这水加了什么?”
“回少夫人,加了些香露。”
真稀奇,居然是青草味,还有竹子的清香,好好闻。“外头有得买吗?”
“有的,不过大多都是花香,兰花,玫瑰,梅花之类的香味,少夫人用的这个,外面可买不到。”乔熙惟知道冬雪是要引她说话——她刚便注意到了,这两丫头的个性不同,冬雪活泼些,春香比较静。
“怎么买不到?”
“这是皇后娘娘命宫中的调香师调出来的,不过,当然是少爷开的口,前前后后做了好多次呢,其实少爷说味道还差些,不过没时间,先用着吧。”冬雪似乎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边拿着小木杓给她的肩膀浇热水,一边笑说:“夫人就说了,谁家闺女用这种味道的香露,又是青草,又是竹子的,还要加茶叶,硬邦邦,一点女孩子家的感觉都没有,会失礼的,不过拗不过少爷,还是进宫跟皇后娘娘传了话。”乔熙惟听懂了,这香露,是景仲轩特别为她弄的,也不过才见了一次啊,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喜欢竹草清香,而不爱香郁浓芳的?
果然不可以小看古人,既然身为将军,又是少年得志,应该也是有某些雷达才是。
浸了一会,浴桶的水渐凉,冬雪便扶她出来,要帮她穿衣服。
在陌生人面前袒露身体,乔熙惟有点不好意思,但好歹移民两年多,很知道这年代的规矩,要是主子说想自己来,就意味小婢服侍得不好,那冬雪恐怕要马上跪下,还要配上几个响头,因此她什么话也没说,乖乖配合便是。
出得屏风,春香已经在外头等着。
“少夫人喝点桂花酒酿,晚上好睡些。”说完,立刻掀开桌上的食盅。
呜呜,酒酿,她以前超爱吃这东西,但是想当然耳,穿越后能吃饱就不错了,酒酿真的就是梦中相见而已。
乔熙惟拿起瓷羹,一当起一些,放入嘴里,酒香跟花香混在一起,别说多甜美了。
三两口吃完,漱了口,便上床躺下。
床铺又大又暖,两丫头就睡在隔壁的耳房,门口则有两个仆妇守着,因此即便是人生地不熟,倒也是不害怕,只是……唉。
真的回不去了呢,好几次都希望只是梦,好几次都希望能够回到本来的世界,但一个月又一个月,然后一年又一年,再怎么也知道了,大势已定,她乔熙惟走到二十六年,要开始以韩生烟的身分活下去。
可怜的庶女,命不好,偏偏笨手笨脚还在大雪天掉进水里,就这样没了,而她阴错阳差进入她的身体。
原以为是一场意外,可是后来她发现,生霞每次看到她,都会闪躲。
乔熙惟不用直觉,学习过的肢体语言学告诉她,那个叫生霞的少女,绝对有鬼——她大可不管,但做不到,总得知道真正的韩生烟是怎么没了,若是意外,无话可说,但若是人为,好歹要讨个公道,不让她冤枉而死。
去年找到机会,她假扮已亡的沈氏,趁夜潜入生霞睡的屋子,装神弄鬼,吓得生霞吐实,只求沈氏饶了自己。
“我看到五姐推了生烟,可沈姨娘,您也知道我什么身分,我娘不过是个九品官的庶女,奶奶看我就像看一般婢子一样,或许连爹都不知道我是谁,我说出来的话,谁会听,何况五姐可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她犯天大的错,都不会是错,夫人总有办法遮掩过去,没人会跟夫人作对。
“我若吐实给生烟讨公道,只怕公道还没讨,便被夫人随意嫁掉了,沈姨娘您过世得早,不知道夫人多心狠,二姐以前在张姨娘茶中吐口水,被生月看见,告诉了张姨娘,张姨娘便要个说法,夫人不得已只好罚了二姐三个月的例银,但生月却被胡乱嫁掉了,您知道嫁给谁吗,嫁给大管家的弟弟当续弦,大管家的弟弟已经快五十岁了,当时生月才十四岁。
“沈姨娘您别怪我看着生烟落水不施救,看着她命大活过来也没说实话,我是自身难保,我不想成为下一个生月……大管家的弟弟,吃喝嫖赌什么都来,才成亲不到一年,他就把人卖掉了,生月妹妹现在在哪,我想都不敢想,我胆子小,只想跟我娘好好在府中安生,冤有头债有主,推人的是五姐,请您饶了我吧。”早死的韩生烟,不知下落的韩生月,一个比一个可怜,就连韩生霞,她也无法责怪。
不是狠心,是生存太困难了。
古代的女人,真不容易。
没地位,没人权,像货物一样,可以随意买卖,打死也能随便栽赃说是偷人,夫权就像魔法棒一样,什么都能赖在那上面,而且完全不用理由——这样想来,景仲轩还真是好人,既没行使夫权,也没把她赶到柴房。
即便烛火昏暗,也看得出东厢是新布置起来的,百合镜台,吉祥画屏,放置衣服首饰的抽斗一应俱全,窗边的美人榻上连锦垫都有……难道景仲轩还能预知她在新婚之夜抵死不从吗?
唉。
她的人生居然走到这种奇怪的地步,躺在百花绣被中,看着顶上的鸳鸯帐,她想,真的该死心了,因为真的回不去。
从今而后,她不再当自己是乔熙惟,而是真真正正把自己当成韩生烟。
爆炸都没炸死她,那么,就好好活下来。
她闭着眼睛,告诉自己,她是韩生烟,顺安侯府千金,今年十五岁,已婚,丈夫是征西将军。
未来虽然不可知,但她会尽最大的努力争取最大的利益,无法再对爸妈尽孝,唯一能做的,便是抬头挺胸,努力走下去——再见了,乔熙惟。
景家虽然免了晨昏定省的繁文缛节,但是大喜之日后的各种拜见还是免不了,总得见见太婆,婆婆,还有三位小叔,弟妹们,以及几位小朋友,因而生烟一大早就被春香唤醒,梳洗过后,便跟冬雪一起要帮她换衣打扮。
生烟正想糟糕,她的嫁妆里可没几件好看的衣服——想也知道,庄氏觉得是她使计夺走乘龙快婿,这种情况下,能给什么好嫁妆。
当然了,为了侯府面子,还是着实操办了一下,只不过那些东西,不是古董字画,就是人参灵芝,贵重归贵重,她又用不到,真正给她的东西,还不到一抬。
鞋子别说,肯定不合脚,衣衫不是深蓝就是深咖啡,美其名为端庄,其实是显老,首饰皆俗,那金镯子,怎么看怎么像手铐,一点美感都没有,她不在乎将军府的人怎么看,问题是打扮成那样很丑。
不合脚的鞋子,丑衣服,心情会很不好……她正自低落,却见春香拿着一袭淡藕色的衣裳朝她身上一比,“少夫人皮肤白,穿藕色好看,不如就穿这套吧?”生烟傻眼,“这不是我的衣服啊……”
她看过自己嫁妆里的衣服,等她七十岁以后穿起来应该会很合适。
“这是绣娘做的。”冬雪笑嘻嘻的回答,“说起来,少爷真神奇,居然猜得到侯府替少夫人准备的衣裳一定是贵重不好看,所以约聘后,便让府中绣娘开始做少夫人的衣裳,颜色也都是少爷挑的,真衬少夫人的肤色。”选好衣服,便是梳头了。
这下生烟也没惊讶了,首饰盒中那些精致小巧的簪子跟耳环,也是景仲轩准备的。
长发转眼成了妇人髻,先插上的便是约聘那日的蝴蝶簪,生烟看那一抽斗的发簪,原本担心自己的头发会变成发簪展示架,没想到春香只再加了一支步摇便住手,让她安心不少。
接着冬雪又从抽斗取出四双鞋子,都是绣工精致的彩坠香鞋,描花图案也相同,就是大小不太一样。
“府中的绣娘们都是十几年的经验老手了,少爷讲了身高,便能做衣裳,不过鞋子倒是难倒她们,所以多做了几双。”冬雪蹲在地上替她试鞋,“嗯,少夫人,这双好吗?”也不能说不好,四双中,就这双最合脚了。
“春香姐姐,”外头一个小丫头的声音,“少爷在问少夫人打扮好了没?”
“就好了。”
门咿呀一声打开,景仲轩大步流星跨了进来,春香跟冬雪连忙弯身行礼,景仲轩只是点了点头,接着走到她面前,笑问:“夫人昨晚睡得可好?”生烟老实点点头,洗了热水澡,喝了酒酿,一觉到天亮,初春乍暖还寒的天气,她躺在被窝里,赖着完全不想醒。
“既然好了,我们就走吧。”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跟她交代,“人多之地自然有人好事,羡慕者有之,窥探者有之,待娘把钥匙给你,你便是当家主母,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无须顾虑,有些人,对他客气了,还会想爬到别人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