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她又睡在屋顶上了,是他把她抱回屋里的。今晨她起个大早,一路送他到村口,她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下次你来的时候,姊姊希望能够听到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自然是他对女人……
呸呸呸,干么想那个,这不是让他高兴的点,他高兴的是,她问了他下次休沐的日期。
这是不是代表她期待他的来临?是不是代表他们的友谊不再需要其他的东西来证明?这个认定,让他很开心。
值过班,离开皇宫时已经接近午时,孟晟回家待不到一刻钟,就出发前往尚书府。
他不去霜园,反而转到静心园,圜儿还没用膳,反而坐在凉亭里,拿着书、摇头晃脑地默背着,认真的神情和他的娘一个样儿。
一样聪明、一样漂亮、一样认真,也一样……坏!
孟晟笑了笑,笔直朝他走去。
圜儿看见他,立即板下脸孔,五、六岁的孩子却有二十岁的老成,真不晓得他那个痞得不象话的娘是怎么教的?
语珊不动声色地走到小主子身边,表情和主子一样臭。
孟晟对圜儿说:“我们谈谈。”
“我们很熟吗?”圜儿轻嗤一声。
孟晟发现,他有一双像燕无双的眼睛。“过去不熟,不过如果你想和你娘联系的话,我们之间需要再熟一点。”
孟晟的话勾动他听觉神经,他说……娘?圜儿转头和语珊互望,该相信他吗?
防心这么重?孟晟皱皱眉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匣子递给圜儿。
语珊抢快一步,把东西接过手,打开……语珊激动了!
她压抑自己的兴奋,低声道:“是小姐!”
圜儿看一眼木匣子,蜂蜜甜甜圈?是他最喜欢的零食,是别无分号、只此一家的“妈妈心糕饼店”给儿子的特制商品。
猛地望向蒋孟晟,他信了,相信对方知道娘的下落。
“蒋叔叔,你可以告诉我……”
呵,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下子就改口叫蒋叔叔,前一刻不是还质疑“我们很熟吗”。
孟晟及时阻止他,望望左右,刻意弯了身子、压低声音对他说:“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行吗?”
圜儿也乖觉地望望左右,“行。”然后拉起孟晟的手往自己屋里走。
不由自主地,孟晟嘴角上扬,笑出两道浅浅的法令纹,他……又和他的娘一样了,一心急就喜欢拉人家的手。
他的手心也是软软的、暖暖的、小小的,也是带着让人微微心动的感受,反手握住他,孟晟很高兴能与这对母子亲近。
进屋,语珍发现小主子和孟晟交握的手,拧了眉,却没有多话。
语瑄从屋里出来,见状微诧,虽轻咬了下唇,还是转身泡茶。
刚坐定,圜儿便迫不及待问:“蒋叔叔,你找到我娘了是吗?”
“对。”
“她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你娘的,不过……”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圜儿接过,急忙打开。
“小少爷,这是?”语珊看着这封与众不同的信。
“没有错,是娘写的,娘和我约定,信会写成横书,还有这一句,是我和娘之间的暗号。”他指指信的开头,笑出满口细碎白牙。
“真的吗?那快来看看,看小姐写什么?”
语珊一说,语珍、语瑄全凑过来。
Dear baby:
你还好吗?娘很好,日子过得很充实,做了很多过去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记不记得娘曾经对你说过,人的一生总会碰到墙,但别傻得用头去撞,只要转个弯,就会找到另一处好风景。
娘本来以为你爹是我一辈子的锦绣大道,却没想到,半路遇上一堵爬不过、攀不上的高墙,所以娘选择转弯,不让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虽然转弯后的路,娘无法预知方向,多少会感觉害怕,但克服恐惧后,发现自己变得更勇敢、更强大。
所以现在娘很开心,因为娘变得强大、无所畏惧了。
娘变了,圜儿呢?还是害怕吗?害怕爹爹改变?害怕娘不在,没有人疼爱?乖圜儿,如果你仍然害怕,就诚着为自己勇敢一次,好不好?
我听蒋叔叔说,圜儿很棒,读书认真、做事认真,一年、两年、三年……娘相信,圜儿一定会长成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子。
只不过努力之余,别忘记让自己开心,好吗?
记不记得娘给你讲过的《彼得潘》,为什么男孩拒绝长大?因为长大会变得世故、变得不快乐,童年只有一次,娘希望你别太急着长大,别让自己太早世故老成。
学习会让你成就,但朋友会让你快乐。
听说祖父决定让你进宫陪皇子们读书了,娘一则以喜、一则以忧,高兴的是,你终于有同龄的孩子陪着长大,忧的是……皇子们生长在后宫,后宫是个复杂的环境,在当中长大的孩子,很难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既然已经决定进宫,不免要与皇子们打交道,也许你会与他们成为朋友,也许你无法欣赏他们,娘只能提醒你一句,慎重择友!
至于霜姨,娘说过的,你可以不喜欢她,但别对她心生怨恨,因为,她将会是陪伴你爹一辈子的女人,你不会希望你爹孤老终生的,对不?
大人的世界很复杂,感情的世界更是幼小的你无法理解,总有一天你会长大,会明白爹和娘做的决定,但你要牢记,不管我们做什么决定,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你是我们共同的儿子,我们会用生命尽心维护的儿子。
答应娘,和娘比赛,看看谁能把日子过得更好,好不?
听语珊读完信,圜儿严肃的小脸出现一抹惬意,他抓住孟晟的手,再次确定。“蒋叔叔,我娘真的很好吗?”
“对,她做的事让很多人感激,她从当中得到成就。”
语珊问:“小姐身子好吗?”
“略瘦了些,不过精神很好,老是有人逗得她呵呵笑。”说到这里,他的牙很酸,要不要想个办法把程大东赶出锦绣村?
精神好……那就好了,她们担心小姐和在府里一样,脸上笑着、心却哭着,她老是用温柔的言语安抚所有人,却安抚不了自己。
“我能去看娘吗?”圜儿问。
“只要你娘答应,我就带你过去,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好,我可以写信给娘吗?”
“可以,五天之后我过来取信,多写一点,你娘很想你。对了,信看完记得烧掉,别留下蛛丝马迹。”
“好。”他也很想娘啊,他要把每天每天发生的事全告诉娘。“谢谢蒋叔叔。”
“你娘很担心你进宫伴读之事,她希望你置身事外,但我不认为这是好主意,无论如何,你在宫里必须替自己找个倚仗,这个人不会是太傅,更不可能是皇上,你只能从几个皇子当中去挑选。”
“我该选谁?”这种话,他不能问爹,因为一听到他要进宫,爹就满面愁容,也不能问爷爷,爷爷会说他是去念书的,其他的事不要多管。
“大皇子陈嘉勋,今年八岁,是沈贵妃所出,性格温和平庸,素来不喜欢惹事。二皇子陈嘉旭、三皇子陈嘉阳是淑妃所出,一个七岁,一个与你同年五岁,两个人都聪明机灵,深受皇上喜爱。这次你被选作三皇子的伴读,我倒是认为这两个皇子值得深交,进宫后,你再观察看看。
“四皇子陈嘉鑫是江皇后所出,容貌好,性情却有些乖张,只比你小一个月,颇有些心计,见着他,能绕道便绕道,遇上了,记住千万别与他正面冲突,至于五皇子陈嘉莛是冯贵嫔所出,有点憨傻耿直……”
他仔细分析五个皇子的性情,及目前后宫情况。
淑妃虽然位分不算高,却产下三子一女,听说现在又怀上了,最小的七皇子和三公主是一对两岁的龙凤胎,光是肚皮争气,就颇得皇上和皇太后看重。
现在皇子们年纪尚小,看不出未来如何,但能够确定的是淑妃温和,养出来的儿子自然宽厚些。
知道皇上让圜儿当陈嘉阳的伴读时,孟晟松口气,幸好不是四皇子,如果是,圜儿有苦头吃了。
“蒋叔叔,往后我进宫伴读,你……还能教我习武吗?”圜儿害羞,上次是他拒绝蒋叔叔的。
愿意让他教了?孟晟心喜,面上却不露。
“你还是先让阿野教着,但如果我不当值,就会过来指点你……”
对谈间,小丫头进屋,禀道:“少爷、舅老爷,霜夫人来了。”
圜儿闻言,漂亮的小脸迅速板起。
孟晟却赶紧找本书,把无双的信盖起。
蒋孟霜推门进来,笑盈盈地对孟晟说:“下人说大哥进府,我还想,怎么不见人影,原来是到圜儿这里来了,我不知道大哥和圜儿这么有话聊……”
孟晟截断她的话,站起身,拍拍圜儿,叮嘱,“别忘记我的话。”
“多谢蒋叔叔。”
他走出屋子,顺手将孟霜带出去。
蒋孟霜不服气,反手拉住大哥,兄妹俩面对面,眼对眼、鼻对鼻,她怒气冲天。“过去大哥维护燕无双,为了她而数度指责我,现在又与圜儿交好,这是怎么了,比起外人,我这个妹妹不重要?”
“你抱怨圜儿不肯亲近你,却没想过,在你眼里圜儿只是个‘外人’,你让外人怎么亲近你?孟霜,你要我讲几遍,你为什么总是挑剔别人却不检讨自己?
“你说下人不服你,却没有想过是不是自己管人出现问题?公婆不喜欢,你没有检讨过是不是自己的态度有错?京城淑媛贵妇不愿搭理,你有没有考虑过是不是自己的言行与人格格不入?
“你在怨恨旁人喜欢燕无双却不喜欢你的同时,有没有想过你和她的差别在哪里?如果你还是一味的气忿却不愿意改变,就算燕无双退出你和岳帆之间,你未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开。
蒋孟霜跺脚,扬声问:“大哥,你要去哪里?”
“去见见亲家母,我不能让孟瑀变成你这个样子。”
又跟丢了!皇帝满肚子怒气无处宣泄,如果说蒋孟晟没有鬼,打死他都不相信。
他撤掉平日的跟踪,只在休沐日派韩深追人,他以为蒋孟晟会放松警戒,没想到……是韩深呐,隐卫中武功最好的一个,却还是……这个蒋孟晟太狡猾。
“有上次的经验,属下派人轮番盯住蒋孟晟的屋子,但他过午还没出房门,属下潜入屋子,才发现屋子里根本没有人。”
韩深满脸羞惭,这是第三次了,他第三次把人给跟丢,现在韩深觉得于新那五鞭挨得冤枉,他们根本不是蒋孟晟的对手,他,太诈。
“既然确定他昨晚进屋睡觉,为什么人会凭空消失?”
“回皇上,属下在蒋孟晟屋里找到一条密道。”
密道?是趁着无人跟踪时悄悄挖的吧,陈羿觉得自己的肺快气炸。
“知道了,退下吧。”下回……没有下回了,蒋孟晟永远甭想再休沐。
快马奔向锦绣村,孟晟心头疑问扩大,接连三个月,每到休沐前后,就会有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宫廷侍卫的休沐并非固定,而是轮排的,除了上司之外,谁能这么清楚?
他怀疑过岳帆,直到上回休沐,岳帆有事相商,到府里等了两个时辰,他才确定黑衣人与岳帆无关。
与岳帆无关,那么……会是谁?
看见锦绣村前的林子,他的心情陡然变得轻松。
想起无双在信里说的——
瓜棚开始结丝瓜了,手痒想拔,但那是村子里的公物,不好意思碰。
下回你来,帮我搭个瓜棚吧,我也想在屋后种上几株丝瓜,收集养颜美容的丝瓜水,做几块能去角质的丝瓜布,再烧一大锅的丝瓜稀饭,流口水了没?
过去,他羡慕岳帆的家书幽默风趣,让人想一看再看,现在……
孟晟眉头一弯,他也有自己的家书了,专门写给他的!
孟晟迟到了,无双看一眼近午的太阳,低头继续数着今天收到的木牌。
已经四个月,锦绣村渐渐在京城贵户中打出名号,口耳相传,许多人都晓得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现在每日的住房率几乎都在八成以上,而她的百花宴活动,本来只打算试办一个月,没想到百花宴在权贵中传出名声,日期只好无限制往下延。
为因应爆增的游客量,她的厨房又添入新人手,幸好宁春有能耐,上下掌控得宜,她的厨房没出过岔子。
为替厨房争取休息时间,她开始指导村妇制作简单的小吃,炸扁食、鲜虾卷、九层糕、地瓜圆、烤玉米、药炖排骨……慢慢地,愿意尝鲜试试各种小吃的游客多了,厨房可以少接几桌餐食。
几个月后,村里就要着手九曲桥的建造,到时锦绣村多一景,九曲桥下的食铺,也能分担一些食宴,厨房就可以更轻松。
锦绣村脱胎换骨了,人人以锦绣村的一分子为荣,阿元哥说有人闻风迁居,想成为锦绣村的村民,届时锦绣村必会成为一个大村落。
再看一眼窗外,孟晟还没来?不是说好要来的吗?
拿起匣子,里面有圜儿和孟晟的信。
自从在京城设立“锦绣旅行社”之后,锦绣村的生意蒸蒸日上,现在预定民宿的人已经排到两个月后,她的百花宴,每天得出二十几桌,但那些都不是最让她高兴的,她高兴的是……她可以时常收到圜儿和孟晟的来信。
旅行社的铺子是孟晟买的,里头雇的李文、李兴、李堂三兄弟也是孟晟的人,如果旁人说起孟晟的优点,定会说他骁勇善战、善于谋略,但如果是无双来谈他的优点,她肯定会说,知人善任。
他送来的春夏秋冬四丫头,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帮手,而李氏三兄弟更是黄金销售员,有他们在,锦绣村的生意只会接不完。
离题了,她要说的是信,圜儿的信像在写日记似地,记录着每日所言所行所观,他写心情,也分享成就,有时候像在报流水帐似地,但不管怎样,都让无双看到他的诚意。
至于孟晟……太糟糕了,起初那几封,她都觉得是应付用的,里头寥寥几句“安好”、“毋念”、“平安”
……一张纸几个大字,是纸张太便宜,还是他脑袋里没货?
生气了,她拿圜儿的信给他参考,什么叫做信、什么叫做诚意,二十几岁的大男人,竟然远远比不上五岁娃儿。
事实证明,女人发脾气是有用的,他果然乖乖照写了,虽然还是无趣得紧,早上做啥、中午吃啥、晚上干啥,像在写公文似地,有点闷。
不过……那个粗人心很细,他总是避开她不乐意见到的两个名字。
一天天过去,心里的怨似乎淡了,不平似乎轻了,再想起岳帆和蒋孟霜,汩汩不息的酸水似乎褪了踪迹。
这是好事,才三、四个月呢,会不会一年后再提起他们,她可以面不改色,像听取隔壁邻居的八卦消息?会不会两年、三年后,可以平心静气坐下来,与他们共叙往昔?
还是没来吗?再看一眼窗外。
无双收妥匣子,把柜里的两套新衣裳拿出来,一大、一小,是做给孟晟和圜儿的,就当是送给这对师徒的礼物。
圜儿正式拜孟晟为师了。
“旁的功夫不论,飞屋顶的功夫一定得教,哪日你没空,还有圜儿可以带我上屋顶看月亮,不过我敢保证,圜儿一定不会把我丢在屋顶上。”她酸了他一句,本想逗他笑的,可他却意外地郑重无比的说——
“只要你想看,我就有空。”
很简单的一句话,心就甜了,他看重她,比她以为的更重要。他们果然是好朋友。
无双摸摸布料,是江南云锦。
甭说他不会在布料上费脑筋,就算肯,这块布料在京城里也买不到,是御赐的吧,浴血沙场,用性命搏来一个三品将军,容易吗?
门板传来两下敲叩声,来了!
无双跳起身,冲到房门口打开门,真的是他——迟到的蒋孟晟。
“你来了?”她笑逐颜开。
“我来了。”冷冷的脸部线条化成一汪柔水。
他从怀里掏出两条还没长足的丝瓜。“给你。”
他望着她,像想讨夸的小狗,看得无双想笑。
她接过手,小小的丝瓜不及手掌大。“为什么给我这个?”
“信里,你想要的。”
她想想,才想起自己写了什么。“这是迎宾棚长出来的?天,我只是……”
他切断她的话。“别担心,我扔了银子给阿元。”
无双哭笑不得,他讨好女人的方式简单到近乎粗暴,却也……却也让人窝心。“知道了,以后别再做这种事,如果每个来客都像你这样,棚架上的瓜都甭想长大。”
“好。”丢下话,他转身往外。
她急忙抓住他的手,问:“你要去哪儿?”
“我去山上砍竹子,给你搭棚架。”
把她的话全记进脑袋里去了?还能比这样被看重更满足吗?她说:“不急,先吃饭。”
“好。”他点点头。
她走到脸盆边,给他拧来湿帕子擦擦头脸。
“上次你让李文送来的布,我做了两套衣服,给你和圜儿的,你先试试,不合身的话,我马上改。”
“好。”
“我先出去给你备饭菜。”说完,无双走出屋子,背靠着门,笑得灿烂。
都不晓得呢,不晓得自己看见他会这么开心,好像是……心悬在那里,一直等着,等待他出现,等待他的两天两夜。
古代怎么就没有劳基法?一个月只休两天,想多放几天还得看长官的脸色,太不重视劳工权益了,不对、等等,他算是公务员吧,应该周休二日的。
不过无妨……他终究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