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生平最怕之事就是肚子饿,只要有饭可吃,白天或晚上睡,她都没问题。只是’原本还在调适日夜生活颠倒的她,如今在夜里简直是生龙活虎,因为——她现在半夜要赶尸!
身后时时跟着三具尸体,她怎么敢去梦周公?
就连瞌睡都不敢打半个啊!
铃铃铃——
喜鹊手摇着摄魂铃,提醒附近住家有狗的人别把狗放出来碍事。因为狗若咬了尸体,倒霉要善后的人又是她。她万万不想缝补尸体啊!
喜鹊看着走在她前方,白衫飘飘、身形清瘦到当鬼也没问题的独孤兰君,不由得在心里腹诽了他几句。
神官了不起,就只要当领头羊就好了喔。明明他就是最懂得如何赶尸的人啊!刚才那三具只会往前直跳的尸体遇到一处转弯,拼命地撞着山壁,她都已经做好要去搬尸体的准备之时,独孤兰君看不下去,随手又教了她一招“转身咒”,这才解决了问题。
她瞧着独孤兰君念咒写符、拿着阴锣和手摇铃示范赶尸招数及让尸体转弯时的熟稔,简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替她赶一下尸难道会死吗?
吓死她,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加油,喜鹊,你可以的。傍晚遇见的大婶,不是说再一天,就会抵达郭家村了吗?”喜鹊对着独孤兰君的背影大声地说道:“梅公子一定会以你为荣的,东方姊姊如果听到你现在连赶尸都会了,一定会煮很多菜来替你庆功的!”
喜鹊用力吸了吸鼻子,有点想哭,可和想哭相比之下,更让她不安的是害怕。身后跟着一群额上贴着符咒,还会跳动的尸体,她如果不怕,她就不是人。
“各位大哥,咱们再加把劲,就快到了。”喜鹊手执小阴锣敲了三长两短五声,听见身后三具尸体齐声跳动的声音,她知道她这回做对了——虽然她还是一点都不想学会赶尸!
喜鹊想起方才尸体撞壁时,头上黑布落下后那一张张青白的死人脸,突然间加快脚步走到独孤兰君身边。
和他们相较之下,独孤兰君真的比较像人了。虽然她经常要提醒自己,他本来就是人!
况且,独孤兰君好像愈长愈好看了。之前,如果闭着眼睛混在尸体里跟着他们一起跳,也不会有人起疑。但他现在混入尸体堆里,就不怎么妥当了。因为他现在瞧起来只像个太瘦太病的美男子。
喜鹊朝独孤兰君看了一眼。
独孤兰君知道她在看他,但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
咚咚咚——
喜鹊听着身后尸体的跳动声,决定两人之间还是该有个人开口,否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可以一天不说话,但要她天天不说话,她可是没法子啊。吃饭和说话,是她活着的元气来源啊。
“你知道吗?梅公子真是个大好人。不但乐善好施,而且还懂得好多事情。医术也会、农事也很清楚’我想天下一定没有梅公子不懂的事情。”喜鹊想起梅非凡虽平凡却极为聪黠的双眸,丰嫩小脸忍不住呵呵傻笑着。
“梅非凡不懂赶尸。”独孤兰君说道。
喜鹊的笑顿时僵在唇边。
“除了赶尸收魂这种事情之外,梅公子什么都懂。”喜鹊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
“你喜欢梅非凡?”独孤兰君头也不回地问道。
“对啊。”喜鹊点头,继而又红着脸用力地摇头。“我的意思是,像梅公子那么好的主子,是可遇不可求的。他人那么好,谁都会喜欢的……”
“梅非凡自小就人见人爱。”独孤兰君看着前方月亮,脑子浮现梅非凡最多只能算是清雅,可却总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面容。
“你们打小便认识喔?梅公子孩提时是什么样子?”喜鹊闻言心一喜,眼巴巴地挨过去问道。
“梅非凡小时候聪明非凡,夫子教过一遍的书,隔天便能全部记起来。六岁的孩子却不像孩子,什么规矩全都懂,乖巧得让人心疼。”唯一的例外就是他们两人独处之时吧,那时的梅非凡会因为练了太久的字而哭、会因为早上不能多睡半个时辰而哭,他则是因为脑中那些叫嚣的魂魔而痛苦着。
于是,当他拥着梅非凡时,梅非凡觉得有人守护、不再孤单,便会停止哭泣。而当梅非凡握着他的手时,她体内的良善会汇成暖流滑入他的心里,为他赶走那些
因为摄魂术而聚集的阴魂,他的心底也会随之平静。
所以,他们喜欢并肩靠在一起。因为当两人在一起时,他们就是平凡的一男一女。可他们的身分却让他们此生都无法平凡,所以才会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而酿出大独孤兰君阗黑眼里闪过一阵痛苦,但他很快地垂阵掩去那抹痛。
喜鹊看着独孤兰君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何不说话了,她还想知道更多关于梅公子的事情啊。
“梅公子这么乖又这么厉害,他的家人一定很疼他。”喜鹊扯了下他的袖子,继续不屈不挠地要和他聊下去。
“梅非凡一年只能和家人见一次面。”独孤兰君扯回袖子,不明白她为何老爱扯他袖子。
“为什么?”她又凑到他身边问道。
因为梅非凡是化名,“她”的真实名字是“罗盈”。
罗盈六岁时成为王储“凤女”,一直为掌管天下,成为未来的“凤皇”而做准备。直到两年前,如今的第十任“凤皇”罗艳侵国,罗盈在他的掩护下逃出皇宫,女扮男装开始行走天下为止……
这些话,独孤兰君全没说出口,只是瞄了:眼喜鹊满脸的期待,漠然地说道:“聊得很愉快嘛,尸体全都跟上了吗?”
喜鹊倒抽一口气,这才赫然想起自己正在赶尸,怯怯地回头一看——
两具尸体仍然一跳一跳地前进,另一具尸体却因为绊到树桩,脸部朝下地趴倒在地。
喜鹊见状,连忙冲到那具尸体旁边,用手扶起了他,嘴里不住叨叨念道:“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万一把脸给撞坏了,我怎么跟你的家人交代?”
独孤兰君看着她胀红脸,努力地把那具比她高半颗头的尸体扶正后,还不忘拍着尸体身上的尘土,爱说话的圆润小嘴不住地说道——
“我也有错啦,只顾着说话,压根儿忘记注意地上。待会儿我走路时会小心一些的……”
“他是尸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独孤兰君说。
喜鹊嘴巴一停,全身蓦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妈啊,她刚才居然对着一具尸体说话,那她等会儿岂不是要找人家吃馒头喝茶闲话家常?
“你你——你不要一直提醒我啊!”喜鹊恼羞成怒地瞪向明明没有表情,可她就是觉得他|脸幸灾乐祸的独孤兰君。“你那么闲,不如去看看郭家村到了吗?”
“再一刻钟就到郭家村。”独孤兰君瞄了一眼她还在发抖的手,决定这回好心地不跟她的态度计较。
“你怎么知道?”她怀疑地看他一眼。
“我就是知道。”他深吸了口气,感觉胸腹之间就像有人拿着一把火焰在其间横冲直撞着。
摄魂术让他拥有较之常人敏锐百倍的预知能力,但每到夜里,他体内累积多年的魂体能量,总会不期然地叫嚣着想突破他的意志、控制他这个人。所以他在夜里总是不能睡,也不敢睡。
“是,你厉害又了不起!明明就什么都知道,却不愿意赶尸!收了他们的魂,增加了元气,好处都让你占了,而我却要在这里赶尸。”喜鹊愈想愈是忿忿不平,一气之下便脱口说道。
“我可以把他们的魂送给你。”他发现自己开始和她说话,因为此举能够分散他对体内魂体骚动的注意力。
“千万不要!”喜鹊大叫一声,立刻闭上眼,捣着耳朵,一副这样便能逢凶化吉的模样。
独孤兰君看着喜鹊气鼓鼓又一脸害怕的脸庞,不知道他有多久没看过这么单纯的表情了。
当年,六岁的梅非凡已经懂得如何在夫子及第九任凤皇面前做出合宜的动作及举止了,可这个十八岁的女子却稚气到连假装情绪都不懂,成天就只懂得嘀嘀咕咕地叫他吃饭喝茶睡觉。
蠢!
她不会知道,像他这种体质,就算不吃不喝不睡,也很难死去。她也不会知道他有多希望能像她一样,生活里就只要懂得吃喝拉撒,偶尔赶赶尸即可。自从他五岁开始被教导摄魂术之后,体内便有了一座不停摄入新魂的魂冢,让他活得生不如死。
一阵厌烦让独孤兰君掠过她大步地往前。
“你别走啊!等等我……”
喜鹊走了两步,才想到还有尸体跟着,于是她手忙脚乱地又摇铃又敲锣,花了一段时间确定三具尸体都已经跟上之后,她才又冲到独孤兰君身边,完全无视于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脸,自顾自地问着她好奇的问题。
“你为什么晚上不能睡觉?”
“我晚上只要一睡,体内的恶鬼就会把我抓住。”他答,因为知道她不问出一个答案就会继续吵闹下去。
“是作恶梦吗?放心,有我在。”她学起她娘儿时哄她的语气说道。
“好,那我叫恶鬼去找你。”他说。
喜鹊一听,脸色倏地发白。“那个那个……”
独孤兰君听着她拼命吞口水的声音,瞄了下她睁得其圆无比的大眼,心情突然变好了一些。
“你答应过梅公子要照顾我的,不是吗?”他微微倾身向前说道。
喜鹊垮下脸,现在真的知道什么叫做饭可以多吃,话绝对不要乱说的意思了。她连赶尸都要他教了,凭什么对付恶鬼啊。
“那个那个那个……那个恶鬼有多恐怖?”她苦着圆脸、红着眼眶拉着他的衣袖说道。
“怎么,反悔了?”见她一脸如丧考妣,他又有了说话的心情。
“我才没有!我喜鹊可是说到做到之人!”喜鹊见他一脸瞧不起人的模样,立刻挺起胸脯,大声保证道:“叫他们来找我好了。我喜鹊的命是梅公子救的,答应他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独孤兰君勾唇一笑。
他这一笑,黑眸顿时璀灿如星,不停眨动的长睫衬得眸色水亮凝然,更添白皙脸上的丽色。
喜鹊被那对绝美眼阵盯住,心脏不由得评评狂跳起来。一个男人长了这么勾魂摄魄的一双眼,何须什么巫术,只消勾勾手指就可以让人跟着他走了吧。
“我不会让他们去找你的。”独孤兰君说道。
喜鹊眼眶一热,感动地看着他。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因为你不够格。”
喜鹊目瞪口呆,看着独孤兰君转身的背影。
她紧咬牙根,咬到牙根都发痛后,她从包袱里掏出一颗馒头,大大地咬它一口泄忿。
让那些恶鬼继续去找独孤兰君好了,他这么倨傲,就连鬼都会被他气走的!
喜鹊赶了一夜的路之后,好不容易才在天将亮之前,将那三名尸体送回了郭家就在家属抱着尸体哭得昏天暗地之际,喜鹊也频频拭着泪——感谢天,她终于不用再伴尸而眠了。
天晓得她带着三具尸体,一路上能住的地方就只有“义庄”。“义庄”是让赶尸者和尸体休息的地方。所以,里头有着——
更多尸体!
一具具全都直挺挺地排在墙边!
她宁愿睡在荒郊野外,也不想再过一次伴尸入眠的日子啊!
“你若不嫌弃我们这儿简陋,便将就一点、休息一晚,吃点东西吧。你那夫婿得多吃一点,男人没有肉、什么工作也做不来,难为你一个女人家亲自赶尸了。”尸首之一的亲人郭大娘提着一个竹篮,对喜鹊说道。
“他不是我……”喜鹊吓白了脸,拼命地摇手想澄清她没那么倒霉。
“该睡了。”独孤兰君冷冷说道。
“好。”喜鹊一路被他命令惯了,立刻忘了刚才在说什么,立刻问着大娘。“请问大娘,休息的房间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