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嗓音兜头落下,教柳菫猛地张眼,一如往常无数个恶梦惊醒的日子,她备受惊吓地大口呼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蓦地,她被人拥入怀。
她顿住,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推着眼前的人,然而眼前的人却是文风不动……谁?!到底是谁竟敢如此大胆进入她的寝屋!
正思忖着,余光瞥见此处并非是她的寝屋,是在屋外,而且她身旁还站了不少人,其中……
「四主子,先将公主松开吧,公主像是吓傻了。」
她直瞅着发声的男人,一个唇红齿白异样美态的男人,就连嗓音都绵绵细细的,俨然像是宫中太监,看那装束真有几分像。
重点是,他刚才看着她叫公主?
「你说什么?」她话一出口,竟是细软童音,吓得她狠抽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还在梦中吗?从恶梦又跳到另一个梦境里?
通常恶梦之后她就会惊醒,哪怕疲惫不堪,她依旧会打起精神忙着庄子里的活儿,可是……怎么这一回还陷在梦境里?
「千华,别怕,回头四哥给你出口气去,他们怎么推你进湖,我就怎么推他们进湖。」他的嗓音是少年特有的粗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话家常道是非般的口吻,浅浅笑意更显丰神俊秀,眸底却隐隐含着杀机,教她心头一颤。
脑袋还厘不清头绪,拥住她的人已微微松开了她,她抬眼,瞧见了一张异常俊美的脸,脸上稚气未褪,要是换上女装,活脱脱是说书人口中的桃花精了。
这桃花精似的少年郎有双过分美丽的黑眸,一对上那双黑眸,她忘了挣扎。
那是种说不出的滋味,彷佛寻回了遗失已久的珍宝,心间满溢无以言语的激动,泪水甚至瞬间模糊了视线。
这股情愫来得这般强烈,教她错愕得无法理解,却怎么也平静不了。
「四主子,这事都还没查清呢,你说这话可真是要把事给闹大了,依奴才所见,不如先将公主带回钟粹宫。」那名少年太监俯了身子,刻意压低了嗓音,余光不住地偷觑站在几步外的二皇子和三皇子。
她回神,听出太监话中带着几分息事宁人,日后再作打算,不过——
「查庆,你说的是什么话,哪是闹大呢?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被称四主子的少年虽噙着笑意,态度却万分坚决。
「我说老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敢情是以为我跟老三故意将千华给推进养心湖的不成?」二皇子华逵大步走来。
「好了,二哥,老四没那意思。」三皇子华透不断拉着华逵,充当和事佬,可惜华逵压根不给他面子。
「老四,把话给我说清楚。」华逵阴冷着脸道。
身为四皇子的华逸懒懒抬眼,笑道:「二哥,你倒是说说,要是与你无关,为何你会站在湖畔,眼睁睁地看着千华在湖里挣扎?」
「你说那是什么蠢话?一个行凶的人还会留在原地不成?再者,我又不懂泅技,是要我怎么救人?」
「啊啊,原来二哥不懂泅技呀,要记得赶紧学,要是一个不经心溺死在养心湖里,那就不好了。」华逸笑眯眼道。
「你!」
「皇上驾到!」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当下,不远处传来太监通传的声音,瞬间,华逵脸色微变了下,垂眼恭候皇上驾到。
华逸收回目光,朝身边的人浅笑着,虽然笑意浅,却是真实的。
而她直到现在才发现,他浑身湿漉漉的,束起的发还淌着水,满脸都是湿意,教她不自觉地抬手轻抹着他的脸,就见他神色微讶了下,随即笑眯了眼,十分愉悦般,教她看直了眼。
可以想见再过几年,这少年郎会掳掠多少姑娘家的芳心。
就连她,心口也跟着颤跳着,教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只觉得眼前这一切荒诞不已,偏偏又真实不过。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声闷吼落下,她抬眼望去,看着一个男人一身帝王打扮,怒气冲冲地质问着,再见少年不慌不忙地回头跪在皇上面前。
「父皇,都是儿臣不好,是儿臣没将千华看顾好。」
南朝皇帝在得知华千华坠湖时怒气难遏,但在瞧见华逸一身狼狈,华千华状似无碍后,怒焰消减了大半。
「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晌午过后,儿臣到千华寝房找她,却不见她午寐,于是让宫女到外头寻找,儿臣来到养心湖畔时,就见千华在湖中载浮载沉,便赶紧将千华救起,而那时,二哥和三哥就在湖畔。」华逸嗓音温雅,不疾不徐地将经过简略说出。
华逵闻言,不禁暗瞪了华逸一眼,忙道:「父皇,不关儿臣的事,儿臣也是刚好和三弟来到湖畔赏景,瞧见千华在湖里,儿臣也想救的,可儿臣不懂泅技,所以……」
「皇上,这事先缓缓,眼前要紧的是让公主回去泡泡热水,否则再待下去肯定会染上风寒的。」开口的是皇上身后的女子。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不只是皇上来了,他身边还跟了个女子,瞧她那身雍容华贵,再见华逸的眼神极不以为然,她几乎可以笃定这女子必定是二皇子的母亲了。
「皇后说的是,尔等还不赶紧送公主回钟粹宫!」
「奴才遵旨。」查庆和几个宫女忙道。查庆来到她的面前,像是要将她抱起,华逸却横过他,抢先一步抱起她。
「儿臣先告退。」华逸施礼后,随即抱着她快步跑着。
她傻愣愣地直睇着他,瞧见他朝自己笑得满心欢喜,她不禁微皱起眉头。
她的心跳得好快,快得几乎发痛……为什么她的梦总是如此真实?
她想,也许再睡一次,当她清醒时,她就会回到她柳菫原本的生活,然而不管她睡醒几次,她依旧在这里,成了名为华千华的公主,而且还得众人的疼爱,甚至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也几次过来探访。
没什么特别原因,只因她在落湖后,真的染上风寒了。
昏昏沉沉,几次清醒又昏睡,每次清醒时,身边出现的人都不同,唯一不变的是一直守在床侧的华逸,她的四哥。
虚弱地看着那张沉睡时显得稚气的俊美面容,她不禁无声叹了口气。
怎么她还在这里?
这场梦境是不是太长了些?
更诡异的是,这个原主的记忆进入了她的脑海。
她名唤华千华,是南朝唯一的公主,生母是敬妃,年前临终前,把她托付给宫中唯一算得上是姊妹的范贵妃,此后她便和行四的皇子华逸一起住在钟粹宫。
南朝……这真是个教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状况。
她也是南朝人,但她所处的南朝里,公主并不怎么特别尊贵,不像这儿是被捧在手心里疼的,而她为何会从一开始的梦境跨进了这个梦境?同样都是公主……难不成,她的前世是公主?
想着,她自己都觉得好笑,秀气的小嘴掀起了超龄的自嘲笑意。
她,柳菫,太医院院史大人庶女,从小受尽欺凌,没有姨娘傍身,想活下去就得对嫡母百般讨好,万般奉承,可怜她功夫都做足了,依旧教嫡母将她卖给富商金玉律为妾。
成亲那晚,她以银簪自残,逼得金玉律离开新房,然后再大闹金府,让金玉律再也容不下她,将她给赶出府。
离开金府的她,以嫁妆里的两亩瘠田栽种棉桑,三年过去了,她已经累积了几座庄子,小有成就,可谁知道恶梦来袭,硬是将她给绑在这里。
之前,她特地进城探视嫁进皇商府上的十三妹,而后十三妹拉着她去探视嫁进威镇侯府的九妹,本要在掌灯时分前回庄子的,可谁知道一阵滂沱大雨,硬是困住了她,教她不得已在威镇侯府留宿一晚。
唉,她不能不回去,时节进入雨季了,她所栽种的农作和药材得要小心照料才成,否则这一年的心血可是要化为泡影了。
她不屑当个公主,她凭自己的双手便能自给自足,自由自在不受拘束,谁稀罕被囚在牢笼般的宫中。
让她回去吧,老天啊……这场梦够长了,让她清醒吧,旁人的记忆和身分与她一点干系都没有,她只想当自己。
「千华,你醒了。」
听见那沙哑嗓音,她疲累的抬眼,对上一张粲笑俊脸,感觉心口又是一阵震荡……不懂,为何她会对梦境中的人这般悸动?
「渴不渴?」他耐性十足地问着,哪怕她吭也不吭的。
她没开口,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脑袋里有太多疑问,不明白自己为何陷在梦境里,更不明白为何梦境中的人带着魔力牵引着她。
他是俊,但她向来不贪美色,况且他年纪尚青稚,她怎可能动心?
南朝的柳菫已经近双十年华,被柳家后院磨得世故,待人处世皆带着算计,怎可能在无利可图的状况下心思浮动?
「还是喝点茶水吧,瞧你的唇都干裂了。」华逸说着,已经替她取来一杯茶,单手轻柔地将她搂起,一口一口地喂着。
她乖顺地喝着茶水,却有种快要被逼疯的感觉。
她真的可以感觉到微温的茶水入口的甘醇,那缓解了她喉头的干涩痛楚……这不是梦么吗?为何如此真实!
老天啊,让她清醒吧!
老天从来不倾听她的请求。
一直以来,她能倚靠的只有自己,她坚信自己的人生只有自己能打理。
求神?求自己吧!
……她很想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可问题是,现在的她只是个六岁大的孩子,哪怕是受尽皇恩眷宠的南朝公主,但能力依旧有限,连想要逃出皇宫都办不到。
忖着,一双清润秀丽大眼懒懒地看向身后那两列宫女太监,只是这么淡淡一瞥,后头的宫人随即向前一步,低声询问——
「公主冷吗,搭件帔子可好?还是回殿里?」
「公主渴吗,这茶还热着呢,喝一口吧。」
她眼角抽了下,僵硬地调回目光,继续看着萧瑟与繁华共存的园林。
说真的,她这一辈子从没被人殷勤照料过,想要什么都得靠自己去挣,像这种她没抢没挣,就有人送到面前的嘘寒问暖,直教她浑身不对劲。
该不会是她一个不小心在威镇侯府里睡死了去,所以老天好心把她送到某个南朝年代里让她享享公主的清福?
别了吧,当她是个蠢的吗?华千华根本就不是公主,她是敬妃与人私通生的,这是真真实实出现在她记忆里的事实。那是敬妃和身边大宫女云织交谈时被她听见的,敬妃原本要对皇上坦言丑事,却被云织硬是挡了下来,毕竟兹事体大,会被斩首的人数恐怕难以计数。
皇上不知道这丑事,把她这南朝难得一见的公主捧在手心上疼,可哪天要是遭人识破……天,难不成连在这个梦,她也要再被斩首不成?忖着,体内不禁爆开一阵恶寒。
醒醒吧,让她醒醒吧!
她无声呐喊着,双眼无神地瞪着眼前的园子,银桂正盛放着,浓郁的香气随风袭面而来。
她微眯起眼,细细打量着这片银桂,不禁赞叹着这银桂养得真好。桂花是处处有,随处养随处长,可其中的银桂却不是这般好生养,土要肥沃,排水要良好,还得细心照料,从扦插到能开花,至少也要费上三四年的时间。
而要将叶子养得这般肥美,就连花都成串盛放,真是不简单……也是啦,毕竟是宫中,专人养护着,能差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