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质疑师父看起来明明与她的年纪相去不远,要如何在她年幼流落街头时负起养育她的责任?这说不通嘛!
但紫英说“师父之所以能成为师父,必定有其过人之处”,而她的师父最厉害的招数便是返老还童,青春永驻。真是太厉害了!
耿千寒停顿了喂药的动作,眯起眼眸。齐紫英到底都灌输她些什么奇怪的观念?乱七八糟,毫无情理,虽然知道齐紫英是为了她好,但收拾残局的人可是他。
说一个谎,要拿好几个谎来圆,齐紫英说的谎,却总是要他来圆。
耿千寒吁了一口气。“齐紫英的话,你随便听听就好。”
秦烟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很多事情,她都是听紫英说,然后再向师父证实。师父有时会抿唇不语,有时会叹气,有时隐约藏着怒火。但师父从不提起自己的过往,她只好偷偷摸摸向紫英打探,怪不得她。
“可是齐岚一直说我是疯子,他说我的年纪明明很大了,却装作孩子!气死我了,他肯定是在暗示我的相貌过于苍老,所以我才希望能得到秘方,和师父一起永保青春。”她吞了一口汤药,舌头苦到没有味觉。
“齐岚的话,你根本连听都不用听,下次直接把耳朵捂起来。”他浅尝一口药汁,略微蹙眉,起身至木柜旁拿出了罐子,掏出一颗她爱的糖,回身递入她嘴中。
秦烟满足地笑了一声,甜甜的滋味使她口中的苦涩逐渐散去。
“所以师父没有秘方?”
“没有。”
“那你是天生不老?”
“没有人可以不老。”
“所以你到底几岁了?”她偏着头,笑盈盈的。
“不好说。”他黯了眼神。
“师父啊,那我们相识那年……各是几岁呢?”她眯着眼睛,灿烂地笑。拐个弯套话总行了吧?
一片鲜红的回忆涌入脑海,他愣了愣,勉强扬起唇角。“很年轻的时候。”
轰隆——
大雨滂沱,雷电交鸣。
耿千寒全身湿透,在齐天庄的后山急急奔驰,丝毫不敢停下步伐。
秦烟不见了!说好不许丢下他,不准离他而去,她却不见了!
据说她在藏书阁遇见几名齐天庄的家仆,接着传出了激烈的争吵,然后她情绪激动地冲向大门,对护卫撒了迷魂散,趁护卫不备之际离开了齐天庄。
迷魂散是他给她防身用的,非到万不得已她绝对不可能使用。
什么事情逼得她就算迷昏了护卫也必须出庄一趟?
有种莫名的恐惧在他心底蔓延……
齐纪尧已下令齐天庄全力搜索。以她的身体状况,她跑不远,最多是在齐天庄的外围而已。
耿千寒的身影穿梭于山林间,猛然止住脚步,任大雨落在他的肌肤上,传来刺疼的感受。
他合上眸子,双耳灵巧地轻动,全神贯注……即便雨势之大,他仍然能细听到几里之外的声响。
沉淀了一回儿,他睁开双眸,立即施展轻功,锁定了一个方向,飞快地前进。他的双足几乎不点地,不须支撑就轻易飞了几里。
“烟儿?”他旋身落地,虽然没见着她的身影,可是他已经感觉到她的呼吸。
大雨啪哒啪哒下个不停,他笔直走向一处隐僻之地,茂密的枝叶与杂草遮掩住了前进的方向,他一一拨开了障碍,一个小小的石洞印入眼帘,石洞内有个缩成一团的身影。
她抱着膝盖,抬眼幽幽看向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石洞极小,正好容下她一人,她的衣衫是干的,但倾斜的雨丝仍然打湿了她的双足与裙摆。
耿千寒走到石洞前蹲下,以身躯完全挡住了雨势,不让任何雨滴入侵洞口。
“为什么哭?”他伸手抚去她的泪痕,紧绷的情绪在发现她之后,缓和了不少。
“师父,我不明白……”她泪眼婆娑,抽抽噎噎,五官全皱在一起。
“什么事不明白?”他轻问。
“我听到了……在藏书阁里……家仆们在谈论我们的事……他们说我根本不叫秦烟,我是圣月教的右护使夜灵,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她揉着眼睛,泪水不停流下。
一闪而逝的哀伤掠过他的眼眸,他抿着唇闭上眼,忍住想抱她的冲动,不想害她也弄湿了。“没那回事……”
秦烟全身不由自主颤抖,声音飘忽不定。“他们说,夜灵是个极为残忍冷酷的人,据说她的血是冷的、心是黑的,不用呼吸只靠杀人也能过活。我不是夜灵,我也没有杀过人,他们都在说谎!对不对?”
“别理他们。”他放软了语气,深如黑潭的眼瞳极其温柔,企图安抚她的恐惧。“烟儿,我们回——”
“他们还说,你根本不是我的师父,我才是你的师父!你是我的徒儿,我会变成今日这种模样都是你害的,你背叛了我,害我走火入魔、武功尽失、心智退化,就算苟言残喘也活不过几年了……师父,你看他们是不是吃饱撑着,编这么多故事来说嘴……”她扑入他的怀中,小手抓着他的衣襟,放声痛哭。
一声又一声的哭号像利刃刺在耿千寒的心上,他只能纳她入怀,紧紧缩着双臂,忍住那蔓延至肺腑的剧痛——就在他的左胸口,秦烟哭泣的位置,狠狠地抽痛着。
“师父,你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她惊惶地睁大双眼,仰头凝视着他,期望他说些什么驳斥的话,但他只是神色悲伤地与她对望,久久没有回应。
秦烟决定不等待他的回答,自己坚信的真相只有一个。
她反抱住他的腰际,哽咽地喊着:“师父才不会害徒儿,徒儿也只是畏寒了点,其实可以活得长长久久与师父一同游遍大江南北。我们不回齐天庄好不好?我讨厌庄里的人……我们就这样离开好不好?”
“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有一个事实不会改变。”他扯了一抹苦涩的笑,压抑着极度痛苦的情绪,捧起她的脸蛋,唇瓣些微颤抖地吻上她的前额。“我此生除了拥有你之外,再无其它奢求了。”
七年了……一晃眼便七年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爱恨嗔痴……岂是旁人三言两语所能意会的?
如果那日,他选择死去,现在的光景必定不同了;但,倘若不是他坚决活下来,又有谁能对她履行厮守终生的承诺……
好痛……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疼痛得无法顺利呼吸;很热……耿千寒知道自己全身高温烫人……可是他不能再昏过去,只要有一点点意识他就必须清醒。
他咬了咬牙,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黑暗。
他死了吗?不……疼痛感告诉他仍旧活着的事实。为何圣月教的女魔头最后手下留情了?还是他被高人救了?那他现在躺着的地方又是何处?
他的双眼很快适应了漆黑,缓缓撑起自己的身躯,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痛。他使尽力气下床,摇摇摆摆地定至木桌边,突然门扉敞开,月光照射进屋内,他只手遮掩突如其来的光亮,眯起眼睛,看不清楚来人。
“醒了?”背对着光的人,淡淡出声,举脚跨入屋子里。
耿千寒听见声音后,睁大双眸,立即朝那人掀了桌子,企图隔离两人的靠近。但他重伤未愈,四肢不听使唤,在使力翻桌的情况下,自己也狼狈地跌倒在地。
他狠狠地瞪着她,就像一头被困住的囚兽,随时准备搏命一击。
夜灵单手接下了木桌,手掌一拍,桌子又安安稳稳地放回地上,她点亮了烛火,清美的容颜在光影朦胧中显现。
有了光源后,耿千寒环视四周,发现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茅草屋,空间不大,屋内的摆设也十分简单,不像是在圣月教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夜灵凝望着他冷逸俊秀的脸庞,即使他脸上带伤、模样邋遢,却仍是一个教人别不开眼的俊美少年。
“那你又是谁?圣月教的教徒?”他瞅视着她。
“圣月教右护使,夜灵。”她浅浅一笑,教人分不清笑意为何。
他心下一凛,蹙紧眉头。圣月教在教主之下分为左右两派,分别由左右护法执务,左右护法各有一个贴身爱将,即是神出鬼没的左右护使。江湖传闻圣月教右护使虽为女子但天赋异禀,年纪甚轻便习得邪教武功的精髓,成为杀人不眨眼的魔人,是圣月教不可或缺的战力。
他知道她武艺高强,也亲眼见过她斩杀敌人时的冷酷无情。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这般年纪竟是传说中的夜灵,她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他扶着床缘起身,吃力地报上自己的名字。“耿……千寒。”
夜灵点点头,又问:“你几岁了?”
“十五。”这次,他回得直接。
“小我一岁啊……”她将手中的长剑扔到他脚边,一副无关紧要的表情。“抬剑,给你两条路,自尽或是想办法杀了我。”
耿千寒愣了愣,旋即冷冷道:“你明知道我杀不了你,这是在给我难堪吗?”
“那你就自尽吧。”她微微耸肩,仿佛自尽如家常便饭一般简单。
他不着痕迹地观察她。眼前的女子丝毫没有肃杀之气,就连狠劲与冷血的面容都不覆那日,现在的她睁着略显迷蒙的大眼,慵懒无欲的神韵,仿佛天不太平,她很是安逸。
“为什么我非死不可?若真要我死,以你的能力,我早就去见阎王了。”他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或许有什么利用价值,不然圣月教不可能留下他。
所以夜灵无法杀了他……却一心想要他寻死。
“有时候,活着比较痛苦。”她掏出怀中的短刀,退去短刀的刀鞘,对刀锋呵了两口气。
顷刻间,她闪身快速来到他面前,刀口直逼他门面,他本能反应提起长剑挡了下来,却不敌她深厚的内力给弹了开来。
他吃力地再次举剑与她互砍,两人一来一往数十回。夜灵一脸漫不经心,出手的力道不超过两成,但每一招都往他的要害上攻击;耿千寒险险抵挡,本身没什么武功的他,早已全身是汗,痛苦难当。
“你就这么想活下去?”她似乎厌倦了儿戏般的对打,懒懒地开口,眼神却无比认真。
“想活着有什么不对?”他愤然提剑,又挡住了致命的刀锋。
他不能死,不能轻易死去,他还有未完成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她一个使劲,震麻了耿千寒的双掌,剑身“铿啷”落地,掌风直扫他的胸膛,一阵痛楚扎实地落在他胸口,一股血腥味涌上他喉头。
她迅速来到他身前,单手提着他的脖子,另一手轻易地撬开他的嘴巴,喂了一颗丹药,强迫他吞了下去。
“从今以后,你命归圣月教,那是你为了活下去的代价。
“你给我服了什么?”他惨白了脸,被她锁紧的喉头几乎不能呼吸。
“七血毒。”她松开手,拾起自己的配剑,移身至门边。“此毒没有真正的解药,每两个月就必须服下圣月教的抑毒丹,否则七七四十九天后经脉气血逆流,毒发身亡。”
“你不是人!”他喘着气,怒炽地喊。
“你有别的选择,活在圣月教的操弄下卖命,或者……”这次,她扔下短刀。“想死请自便。”
意思很明显了,他可以选择自尽,不受任何人的控制。
他捂着痛苦的胸口,愤怒地握拳。“我不会轻生!我不会如你所愿!”
夜灵缓缓闭上双眼,背对着他,露出复杂的神色。悠悠启唇:“那就跟着我,为圣月教一统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