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隧道,由纽约曼哈顿穿钻入哈德逊河底,到对岸的纽瓦克,此刻因出口处发生车祸而整个堵塞,逶迤着长长不见尾的车阵,已在河底困半小时了。
身子庞漫水域中央,进不能也退不得,若发生爆炸或崩塌,无处可逃,只有死路一条吧。
前座司机碎碎念着想象的灾难,辰阳并非神经质之人,仅嗯哈几声,闪出一个念头来——这趟行程是因旭萱而来的,若真有致命之祸,竟成了他为旭萱而死,对已绝交分手的他们,岂不是讽刺加荒谬,这笔恩怨帐又要如何算?
他生意在纽约,本来不必走这一遭,全因绍远从台北打来的一通电话。
“辰阳,能不能拜托你到纽瓦克看看旭萱,我这几天试着找她,她住处电话都不通,我怕发生什么事了!”
“旭萱在纽瓦克?”辰阳并不知道,只知她去年暑假到美国读书,非常突然的决定,听说去了马里兰州,怎么会跑到纽瓦克来?
“是呀,她跟教授在那儿做一项研究。”
“我去找她不太适合吧?”
“这件事本不该麻烦你,但你在纽约,是我唯一想到离她最近的人。”
“她不会高兴看到我的。”
“这由不得她……实在是,旭萱的母亲状况不太好,我们急着找她,请你务必帮这个忙。”
如果不是绍远声音中有隔大洋也掩不住的浓重忧意,辰阳会以为又是一次想凑合他和旭萱的诡计,微微触及痛处,本能就要拒绝。说到帮忙,他对冯家已经够宽厚了——
在把旭萱“正式结束”后,他便全心专注于百货商场的工程,也几次“众望所归”跟柯小姐约会,完全否认有失败恋情这回事,人前人后绝口不提旭萱,假装没有这个人存在,正所谓不拖泥带水。
但极私底下还是有情绪控制不住的时候,那一刻脑袋就会陷入乱想,想玩点小伎俩把冯家踢出百货商场案,想耍个大阴谋使冯家基业崩坠,到时旭萱将懊悔莫及痛哭流涕——没错,他希望她哭哭啼啼来求他,明白她的损失有多大。
当然这些都是想来自爽的,不能真的做,因为颜家家大业大,发展至今自有一套严格商规,所谓签约之前机关算尽各凭本事,签约之后握手言欢依约行事,做生意永远信用第一。
再说,为个女人做商场报复行动也太无聊,等于抬举她,她有那么伟大重要吗?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
果然随着时间流逝,他的“乱想”愈来愈少,终至完全平静,只是每每望着美仑美奂的百货商场,心中就有一块缺角老填不满;本来百货商场是和旭萱同时存在的,如今得到它,却没有她,似乎喜悦也跟着消失了。
总之,今年元旦百货商场正式开幕时,绍远仍是坐上宾的大股东,而辰阳只麻木地继续赶下一个没完没了的企画,他和绍远仍维持着忘年交情。
这趟纽瓦克之行,纯是为了冯老板夫妇。
*
“颜先生确定是这个地方吗?”司机狐疑不安问。
辰阳表情淡漠,目光冷冷扫过荒凉破落的街道、涂鸦喷漆的墙壁、水污蚊聚的草丛、种族杂混的居民……都市的罪恶之窟。
没什么好意外的,旭萱在台湾就专跑这种地方,他回答说;“如果住址没抄错的话,是的。”
车子慢慢开过去,一间间对号码,最后找到的竟是一栋烧得半焦黑的危楼,外面还围着几重黄色警戒线,确定了好几次,辰阳表情不得不变了。
“这屋子怎么了?”他隔窗问人。
“两天前午夜发生一场大火,有人在床上吸烟引起的。”路人说。
“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个亚裔女孩呢?”他又问。
“有呀,很甜美的女孩,她每天发维他命和钙片给孩子们。”
“她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不清楚,火灾后就一直没见到她,你得到医院或警察局查查看!”
辰阳脸色变苍白,嘴角微微抽搐,这就是冯家联络不上旭萱的原因吗?她出事了,或躺在医院无法言语,或有更坏的情况发生……
接下去一小时,他奔波在八月烈阳尘土下,因为旭萱不是当地居民,资料不很清楚,害他从警察局问到医院,又从医院问回警察局,弄得汗流浃背、灰头土脸的,还骂了不少脏话,才终于打听到她的下落。
她目前借住在几条街外的一所教堂内。
“我们现在就去找她吗?”也很累的司机问。
“当然!”辰阳没好气说。
知道她人平安,他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接着怒气爆起,一年多未见,她任性古怪的毛病仍不改,一个女孩专往危险地方跑,发生什么事都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但连累他在外国街道像一条累死狗般到处找她就太不应该了——这次意外再度证明,碰到旭萱准没好事,他得牢牢记住,她已无举足轻重,她的安危一切都与他无关。
用力抹脸,重新整衣,辰阳又变回原先那个表情淡漠的商人,目光更冷。
*
“萱,你有访客,在前面大厅等你。”教堂牧师喊她的英文名说。
刚工作回来的旭萱,疲惫的脸掩不住讶异,实在想不出会是谁。拖着才换过药的伤脚,来到大厅,石砌的墙阴凉凉的,落地窗前列着十来盆长青植物,几套旧沙发椅任意散置着,当看见站在钢琴旁的辰阳时,她一度以为是幻觉。
“你看来很凄惨。”他双手抱在胸前说。
的确,她晒黑了,变瘦了,头发剪得短短直勾耳后,洗旧的棉短衫、牛仔裙、白布鞋,额头贴一块绷带,小腿缠一圈纱布,简直是流落异乡的小孤女,完全看不出她有把他弄得人仰马翻的能耐。
旭萱极吃惊,既会说话,那就不是幻觉了!
“你……呃,怎么会在这里?”她目光呆呆定在辰阳久违的脸上。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明明在纽约出差谈生意,偏被你爸爸叫过来。”他声音不带感情。“他说好几天联络不到你,怕你发生什么意外,如果你有打电话回家,我就不用浪费时间跑这一趟了。”
“我星期天才打过的。发生什么事了?”她紧张问。她和爸爸都在周末通电话,平常爸爸不会打来,除非是紧急事……
“你爸爸说你母亲情况不太好。”他答。
有多不好?今年初妈妈一次不小心感冒又再度发病,左肺严重感染,为保住好的右肺,这半年来一直住在医院里。旭萱曾请假回去看妈妈,但妈妈很坚强,说不过是另一次发作,一直催她回美国完成课业。
见妈妈病情稳定,旭萱才又回来用整个暑假补赶研究进度,打算一结束再回台湾一趟。算算还有两星期就见面,星期天电话里也好好的,难道妈妈病情又有什么变化?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呀……
向牧师借电话,走进教堂小办公室,辰阳抢先拨冯家号码,和绍远通上话。
“冯老板,我把旭萱带到了,她很安全,向你报告一下。”他说。
“爸,是我啦,妈妈还好吗?”旭萱抢过话筒,心里好害怕。
“妈妈……她还好,还是老样子,只是非常想念你。我打电话到你公寓怎么都不通呢?”绍远声音疲累。台北是清晨六点,他在医院陪妻子过夜才回家。
“爸,你真吓坏我了!”旭萱抚抚胸,松了口气说;“我临时换了住处,想这周末再告诉爸爸,你就先紧张了。”
“我没有紧张,只是突然想和我的小太阳说说话,结果电话打不通,你一个人在外地,做父母的总会着急……嗯,辰阳真在旁边呀?”
“你真不该麻烦他的,他做生意忙,美国不比台湾,跑这一趟很费时间,他的时间就是金钱,真没必要……”她瞄了辰阳一眼。
辰阳听出他们在谈他,转身走出去。
他一从视线内消失,旭萱就小声抱怨说;“爸,你害我好尴尬,你没看到辰阳现在的脸色,比刮台风还可怕,我们已经分手,你怎能拜托他!”
“有谁规定分手的人不能见面?”绍远带淡淡笑意。“我也只顺口说你人在纽瓦克,请他去看看,他如果嫌路远麻烦不想去,大可以拒绝,又没人拿枪顶在他头上……但他去了对不对,而且动作还比我想的还快。”
“你用妈妈情况不太好,我失去联络这种严重借口,逼得他不来都不行。”她突然了解,爸爸是故意的,只因辰阳在纽约,才会连着两天打电话找她,不禁叹说;“爸,拜托别再玩那些凑对的老把戏,没有用的!”
“萱萱,我不是玩把戏,也没有心力玩了。”他喊女儿小名说;“我观察过的,这一年来尽管颜老夫人催婚急切,辰阳都没有动静,连那个柯小姐上个月都嫁给辰阳的堂弟佳阳,或许你们还有机会……”
“什么?柯小姐嫁给佳阳?”她没听错吧?
“是呀,大家都很意外。”绍远说。
旭萱太过震惊,在电话这头久久无法平复。
“唔,辰阳还在旁边吗?”绍远又问。
“他在外面大厅。”
“代我谢谢他,这孩子虽然有几分狂妄自大,对我还算敬重,他辛苦跑这一趟,也该请他吃顿饭,这是基本礼貌。”
“他不会去的。”
“你没试怎么知道?就当帮我还人情,一定要请,我这个星期天听报告!.”
那恐怕会是世上最难的邀请,长途电话里不好争论,她只有胡乱虚应。
*
旭萱随着隐约的谈话声走回大厅,愈来愈清楚,低沉平稳的是辰阳,昂扬明快的是她的指导教授艾琳。
走到转角处暂停,前面两棵绿叶繁茂的万年青正好挡住她身影,让她能由叶缝问观察大厅的一切,想该怎么以平常心来面对他,尤其知道柯小姐嫁给佳阳的消息。他怎么可能连柯小姐都失败了?
眼前的他一身轻简便衣,因是名家设计,仍不脱富家子弟气,可是又似有些不同,头发有些零乱、面色略显苍白、呈疲态的坐姿……不像记忆中那永远神采奕奕的辰阳,若非旅行时差关系,就是因为柯小姐,所以才到纽约散心吧?
身后有脚步声,不好在角落鬼鬼祟祟,旭萱由万年青后走出来。
“萱,快过来!”艾琳喊着。她是位身材娇小的女子,金中带灰的发梳成一条粗辫,身上惯穿蓝布工作服,个性爽朗。“我正对阳介绍我们的研究计画,说你是我最认真聪慧的学生,又有无比的爱心和耐心。”
阳?旭萱微笑说;“看来你们已经彼此介绍过了。”
“阳很幽默,说是你的前任男朋友。”艾琳说;“已是前任,还特别从纽约赶来关心你的状况,很不错的男人呀!”
这种私事也说出来?旭萱不置一词,保持沉默,以免要解释更多。
“我很了解萱的爱心,以前在台湾我们连约会都跑去采访贫困家庭,她优秀和热忱兼俱,专业棒得没话说。”辰阳还真扮起绅士来。
“唔?这么好的女孩子,你怎么会放弃?”艾琳半开玩笑问。
“教授,你弄错了,我求过婚的,是你的爱徒萱小姐拒绝我。”说英文隔了一层,像谈别人的故事,难堪话比较容易出口。
“咦?又为什么?”艾琳转向旭萱。
“这很明显吧!”旭萱回答。“他是成功生意人,我是社会工作者;他穿波罗名牌,我穿二手衣裙;他努力把钱放进自己口袋里,我努力把钱分送给别人,我们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辰阳瞪着她,几乎忘了她的伶牙俐齿,不禁笑出声说;“教授你看,你这位认真聪慧的学生是不是很难缠呢?她表面如阳光般开朗,内心却如黑夜般阴暗,我至今仍无法了解她。你现在相信我们分手的原因在她了吧?”
艾琳望着面前的两位年轻人,有好奇神色说;“阳,我刚才提过我们的研究计画,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你熟悉肺结核吗?”
“算是熟悉,书上有教过,是一种会吐血致命的传染病,台湾的小孩自幼都要打卡介苗,我有,萱也有。”辰阳答。
“呃,我应该问你是不是熟悉肺结核病人才对。”艾琳又说;“像有名的萧邦、济慈、雪莱、梭罗……还有小仲马书里凄美的茶花女,都是得到这种病,他们有什么共同特色?”
“阳是生意人,怕没听过这些人吧!”旭萱不知艾琳的用意。
“我没那么孤陋寡闻,我妹妹弹过萧邦的曲子,其它都是诗人文豪一类吧!”辰阳颇有兴致说;“教授要问共同特色,呃,他们都很有才华、都多愁善感,也都很短命?”
“生命都不长没错,天分因人而异。基本上,肺结核病人常在安静中缓慢耗尽生命,他们疲倦易累,精神抑郁又敏感多愁,因被迫隔离,又会产生一种孤绝感,个性往往倾向偏执,恨不能孤注一掷要把自己燃到一点都不剩。”艾琳笑笑说;“我讲得太严肃了,有点像在教室里上课,希望你们听得懂。”
“我懂,因为我妈妈就是这样,非常脆弱细致,总是轻声细语,意志力却强得惊人;一次次濒临死亡,又一次次活过来,都是为了丈夫孩子,即使病重,仍努力把我们姐弟照顾得无微不至,看我们长大成人。”旭萱有点哽咽。
一旁的辰阳有点惊异望着她,在他们交往半年中,她从没提过这些事。
旭萱心情稍一平静后又说;“艾琳,你描述得真精确,我可以把这些想法放入论文进一步讨论吗?”
“当然可以,要再多读一些参考书就是了。”艾琳又说;“我会描述精确,是因我父亲也是结核病患者,那种寂静、充满药味、死亡随时会来的环境,一切讲求干净无菌且安静无声,孩子们就这样小心翼翼长大。因此,你的申请自传里写你母亲是十几年结核病患者,我就决定非收你当学生不可,这也是我第二年又找你的原因,我通常不这么做的。”
“真的吗?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旭萱动容说。
“因为你也是我研究的对象呀——呵,开玩笑的。我主要想说的是,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也大部分有敏感、偏执、孤绝的气质,像身上永远的伤疤,很难去除掉。”艾琳微笑说;“阳,你听完这些,有比较了解萱吗?要爱她,就只能全盘接受她,不是只有阳光那一面,还包括黑夜的阴暗面。”
“艾琳!”话题竟会引到这边来,旭萱窘迫极了,连忙说;“我和阳之间什么都没有,他不需要听这些,也不会对结核病或阴暗面有兴趣。”
“谁说我没兴趣?这很可以解释萱许多令我困惑的古怪行为。”辰阳说。
“我也不是爱插手别人事,只因萱和我有类似的童年经验,结核病菌不分人种,疾病感受也是跨国界的。”艾琳说;“生意人和社会工作者又如何?看我丈夫爱德华吧,他是政治圈人,复杂度就不必说了,和爱单纯生活的我竟也维持了二十年婚姻,在朋友中还堪称绝配呢!”
“你和爱德华是世间少有的恩爱,无人能比。”旭萱说。这讨论的私密度也太过了些,刚才她和爸爸打电话时,辰阳和艾琳到底谈了什么?
幸好此时牧师有事过来找艾琳商量,才结束这段不寻常的谈话。
艾琳离去后,旭萱暗松一口气,但抬头见到对面的辰阳,两人单独相处又是一道难题,真要遵从爸爸的意思,开口请他吃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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