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无法加入你们百货商场计画,我个人也十分遗憾,但这件事上我只能尊重旭萱的决定。”绍远说。
“伯父,这么好的多赢机会,现在放手,以后就不会再有了!”
“我明白,但我们都赢了,唯独旭萱觉得输,我怎么都不忍强迫她。人人都希望成功,但成功不能建立在家人的痛苦或牺牲上,不是吗?”
怎么会输?以商业眼光看,两家都获利,两家都赢了,哪里有牺牲?冯家人想法一个比一个怪,宠女儿到没有原则,女儿竟可做生意上的决策,这在颜家是不可思议的——解铃人还需系铃人,辰阳按捺着烦乱情绪说;
“伯父,我希望能单独和旭萱谈谈,这毕竟还有我和她之间的事。”
“我去看她回家没。”绍远迟疑一会答。
*
旭萱为避开今晚,故意留在学校多听一场演讲,没想到回家时辰阳人还在,并要求见面,被逮到了也只有硬着头皮应付,虽然心里没有准备好。
书房内布满沉重压力,辰阳面色差如郁暗寒夜,她轻手轻脚拘谨站着,怕哪儿太用力,会有什么哗喇喇震碎掉。
“听伯父说,你拒绝在合作契约上签字?”他劈头就问。
“是的。”她点点头。
“为什么不同意?我们已经投注大批人力心力下去,你知道这会白费多少人心血、造成多大麻烦吗?”
“如果你肯事先问我,我会直接对你说不,你也不必浪费精神做企画案,也不会有今天这些麻烦了。”她声音亦轻。
“所以一切反要怪我?”他如笼中困兽般来回大步走说;“你根本没把事情想透彻,我做这企画案,全都为了你,为了与你爸爸合作来帮助你们冯家,你怎么反将我一军,扯我的后腿?”
“我已经想得很透彻,请不要说为我或冯家,你颜少爷凡事精明,不容人占半点便宜的,投资盖百货商场,主要还是为你们颜家自身的利益吧!”
“我家利益或你家利益不都一样?这是互惠双赢的局面!”
“是吗?我认为,你建你的百货商场,我盖我的育幼院和养老院,彼此不相干涉,这才是双赢。”她冷静说。
“这样用土地叫双输!”他停止走动直瞪她说,“盖育幼院和养老院,会害我们两块地价值一落干丈,损失不可计数,你根本不懂!”
“怕损失的只有你,我本来就不以水塘地获利,有什么可输的!”
“那我们呢?”他声音怒扬起来。“这企画案流产,也等于为我们美好未来判死刑,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深吸口气说;“你曾说过,男女交往有一半机率是分手,我们恰好是那一半,志趣不合分手了。”
如果这不是自己的情况,而是别人的,他早笑出来,居然去输给一个没有谈判训练的女孩,威胁利诱都没用,怎么出拳都打到自己,这不可笑吗?
奇怪的他怒火因此压下来,以从未有的超级耐心说;“旭萱,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认为我没事先告诉你,是一种欺骗手段,所以不肯签字!好,你要气多久都可以,我一定奉陪到你冯小姐开心满意为止。但气归气,也不需因你个人情绪而否决掉整个企画案,你不是一向很顾大局吗?”
“我没有生气,也不是个人情绪,不要老以你的标准看世界,你的大局并不是我的。”旭萱回说;“不管你是事先或事后告诉我都没差,我的心意都不变,我不会更改水塘地的用途。”
“我的大局不是你的,那你爸爸呢?若因你的冥顽固执,阻断冯家未来发展的机会,使你爸爸失去我这最好的佐助人选,你也不在乎?”
“爸爸一切尊重我,在他心里,女儿比身外的金钱名利还重要。”
“可是,在你心里,死了的老杜叔叔、不见影的育幼院养老院,却比你父亲还重要,你一点都不愿为他和冯家牺牲。”他直杀到要害来。
旭萱脸色略微发白,强镇住身心,以沉默抗拒他的激将法。
“还有,你不是宣称爱我吗?却连一块小小的地都不肯为我拿出来,又叫什么爱!”他趁势追击说。
“我们那是爱吗?可以拿来秤斤论两、计算谈条件的,根本不是爱,那是做生意,我觉得自己只像你的一件投资企画案……”她说得又难过了。“你已经欺骗我一次,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今天你为得到水塘用尽手段,等一旦拿到水塘地,也许就把我和爸爸一脚踢开……我无法信任你,所以不能签字。”
辰阳脸胀得通红,从未如此语塞气结过,她不但拒绝签字,还进一步质疑他的诚信、践踏他的人格,她难道没去商界打听,他岂是这种出尔反尔、不讲信用的人?而冯老板偏顺着她,任由她胡来,真会被他们父女俩害惨!
“难怪我祖母会把你列在三名之外,她老人家心清明,知道你这样好坏不分的女孩根本不适合我,也不是做颜家长孙媳的料,我真该听她的!”
他愤愤说着猛跨前几步,旭萱被逼得踉跄后退,直顶到整面书墙无路可退为止;他接着更倾身向前,手啪地一左一右按住书架,将她困于两掌方寸间,热气一波波袭来,心那么愤怒对峙,身又那么亲密靠近,她不敢出声也不敢挪动,怕引来更多的肢体接触,也怕惊动外面的家人……
他俯下脸来眸对眸,一字字低低说;“你以为你这样就赢了吗?你这样摆我一道很得意吗?你或许不知道,你错误无知的决定将付出多大代价。我一直以为你够聪明理性,结果不如我想象,我太高估你了——”
他眸中光芒太强烈,她忍不住闭上眼,就在那一秒唇被用力吻住,如火山岩熔流过无比炙热,她蓦地睁开眼睛,只见他阴阴冷笑。
他倏地收回双手,冷冷大步离开,只留下恫吓的话依然在空气中回荡。
*
太不知好歹了,竟敢阻挠他的企画案,等于是勒令一匹高速疾驰的马煞停下来。从小谁敢挡他路?到时只怕受伤的是她,而不是他,如果他真在商言商不择手段,她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辰阳站在办公室的大玻璃窗前,脑中不断被这些念头侵扰着。
由九楼往下俯看,街道有种峡谷的感觉,只不过面对的是矗立大楼、拥塞车辆、广告广告牌和霓虹灯管;往上仰看,天在远方的一角,涂覆了不知多少人间烟尘,成了暧昧不明的青灰色。
往日,他如展翅高飞的惊鹰,以精准目光和迅速行动,在这都市丛林无往不利,天下尽在他足底,攫获猎物从不失手,也养成他目空一切的骄态。
今天,他翅膀累滞无力,往哪儿飞都不对劲,全都因为旭萱,这两个字竟有千斤沉重,如铅块压在心上,怎么也移除不掉。
内线电话响了,不想接听,脸仍朝着窗外,直到铃声不死心地持续快成催命符时才按下钮,他嗯嗯闷应几声,心情坏到连嘴都不想动。
董事长召见,没有推托之词,他脚步跨得比平常大,舍弃电梯,从偏门楼梯上十一楼,希望不必碰到人,因为没有社交的心情。
当董事长办公室在望时,不幸被堂弟佳阳逮到。
“大哥,听说你这次麻烦惹大了!”佳阳比辰阳小一岁,是二房大叔叔的长子。晚出生就吃点亏,从小注定当第二,这一年开始有明显的竞争心态,本想在南郊盖公寓立功的,却半途杀出辰阳的百货商场案,口气就不免风凉些。
“麻烦我天天有,大大小小一长串,有什么稀罕!上头找我,你识相点别挡路,否则连你一起宰!”辰阳闪过他。
“这次可稀罕了!大哥花几个月追求冯小姐,到头来却连一块小小地都拐不到,这美男计失败,岂不一世英名全毁了?”佳阳笑嘻嘻说。
竟说他是美男计——辰阳脸色铁青,但发脾气没用,确实是栽了跟头,如不及时补救爬起,眼前这小子会立刻踩过去取而代之。身为长孙虽多几分优势,但也压力更大,随时处于备战状态中。
“我估计,以你的功力追冯小姐,保证不到一星期就破功。”辰阳冷讽说,思及旭萱会给佳阳什么样的钉子碰,竟有一丝快意。
“是喔?大哥这么一说,倒引起我追冯小姐的兴趣,或许本人一出马,就能马到成功了!”佳阳摩拳擦掌说。
“你少乱来,事情还没结束,水塘地我会拿到手的!”一想到堂弟色兮兮纠缠旭萱,辰阳又更不悦,用力拍他肩膀说;“你给我安份点,好好去收集百货业资料,到时报告出不来,我第一个把你踢出企画案!”
摆脱掉堂弟,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大红木桌后挂着老花眼镜的颜汉波表情十分难看,一出声就狮子吼。
“怎么来这么慢?火都烧到眉毛了,你还有时间拖拖拉拉的!”
“爸,对不起,都是我失算。”辰阳低声说。
“跟你讲过多少次,要在商界打下一片江山,字典里没有失算二字,失算是死路一条,只有重算,重新评估再继续做下去。”汉波继续骂说;“你最近是撞了什么邪,整天失魂落魄的,你知道今天这一步错,不管以前立多少功多少劳,都整个一笔勾销,要再爬起得花十倍力气吗?尤其你那些堂弟们都抢着占你的位置,你还敢轻心!”
“这些我都懂,这几天也一直在找替代方案……”
“你也别再想了,没什么更好的方案,冯家既然那么死鸭子嘴硬派,我们也只有用最后一招。我刚刚和县政府秘书通过电话,已约好见面时间了。”
“真要强制征收吗?这招会不会太狠?”辰阳脱口而出,这正是他担心的,也是他曾警告旭萱要付出的那个大代价。
“会狠吗?冯家无论同不同意,他们都没损失,但我们重资投下的黄坡地要怎么办?难道真给二房他们盖公寓?”
“那不是盖公寓的好地段,肯定大亏……”
“不仅大亏,我因此失面子,你因此失信用,以后你在董事会还有说话的余地吗?”汉波说;“县长对百货商场案极有兴趣,即使你要收手,他现在也不见得会放手,干脆由政府出面征收水塘地,我们也省不少麻烦。”
官商为利互相合作是商场上寻常手法,辰阳以前用起来眼睛不眨一下,这次却有了迟疑。虽说冯家不识时务很可恶,旭萱顽固无知很可恨,使他事业陷入前所未有之危机,但果真强制征收,旭萱又失钱财又失理想,打击必然很大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吧?”辰阳说;“冯老板和我们是世交,总不能做得太绝,是我把冯家拉进企画案的,再让我和冯老板商量看看。”
“你花的时间还不够多吗?冯老板连自己女儿都控制不了,难怪这些年来事业老做不大,想他二十年前在商场上还比我风光呢!”汉波直瞪长子说;“你这么啰啰唆唆没个气魄,又是为了那个冯小姐吗?”
“当然不是,生意的事怎会扯上女人呢!”辰阳连忙否认。
“不是最好,若连女人都管不住,你也别混了!”汉波说;“在我们颜家,女人是来养来疼来生儿育女的,乖乖安分守己,不能在外面趴趴走,更不能任意指使男人。你妈一直担心你和冯小姐的事,如今出了这状况,我们都小心瞒着阿嬷,就怕她生气,你是她最钟爱的孙子,千万别让她失望!”
“我知道。”辰阳神情凝重,采拖延战术说;“县市府介入是可行办法,但其中也有风险,公家一旦参与,我们很容易失去主导权,这一来损失不就大了?拜托爸爸给我几天时间,容我再评估各方状况,到时一定给董事会一个最完善的答案。”
汉波面无表情,良久不吭一声,心中其实明白辰阳正处于某个微妙且重要的关卡,爱子心切下勉强同意宽延几天,也等于对长子的一种考验,看多年栽培的心血是否成效,看众人寄望的他是否有果决明断的大将之风。
*
中午赶吃饭的人潮来来去去,当发现系所办公室外那穿黑色镶毛大衣的妇人是宜芬姨时,旭萱吓一大跳,没约好就突然跑来,完全不像她的行事作风。
“我在附近参加商展,想着很久没和你聊天,就走过来了。”宜芬说;“有没有空一起吃饭呀?”
旭萱这些天不甚有胃口,本想略过午饭不吃,去图书馆找论文资料,宜芬姨既然来了,也只有奉陪。
天候阴阴湿湿的,冬风如刺,无法走太远,她们到最近的学校自助餐厅,随便打了几样菜,找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
“好久没感受校园气氛,我大学生活都远到像古早事了,印象最深的还是你爸爸,他是我们系上风云人物,我靠着我爸的关系在他身边跟前跟后,不知多少女生羡慕,哪知他心里只有你妈呢!”宜芬喝一口汤,细眉一挑说;“哎呀,二十年了,伙食怎么还是一样难吃!”
“大锅饭就这种味道嘛!”旭萱心想,这阴湿天气阿姨不会专程赶来只为一顿难吃的饭吧?
“我一直都认为你爸会很有成就,你没见过他少年时代,多意气风发呀!可惜你妈身体不好,他花大半时间照顾她,再有雄心壮志也被磨掉了。”宜芬话题又绕回绍远说;“从没见过这么有情有义的男人,如果没有生病的妻子,事业不知做多大呢!”
旭萱不只一次听见亲友间类似的批评,总为母亲抱屈,她如此努力为丈夫儿女活着,煎熬血泪只有自家人看见。“妈妈尽管身体不好,却是我们全家的精神支柱。爸爸说,若没有妈妈,再大的事业、再多的钱都没有用。”
“他们两个呀,上辈子不知谁欠谁,我也不说了,幸好你们三个孩子孝顺又乖巧,你爸妈在这方面也算好命了!”宜芬推开只扒几口的饭菜,迟疑几秒才又说;“老实讲吧,我今天来是受了秀瑞表嫂的拜托,没事先通知,是怕惊扰到你爸妈。照算起来,你和辰阳是我介绍的,我多少有媒人的责任。”
来了,果然是心中最不愿的猜测,旭萱说;“阿姨如果是受托来提水塘地的事,爸爸已做最后决定,水塘地怎么都不会更改用途。”
“秀瑞表嫂倒不是为这个,在他们颜家,女人不能干预公事,她来拜托我是偷偷的,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纯粹是做母亲心里的焦虑。”宜芬说;“她要我告诉你,辰阳因为你的事被批评得很惨,企画案无法执行,外面话传得很难听,处境非常困难。”
“没那么严重吧?辰阳精明厉害,做什么事都仔细盘算过,绝不会让自己落到惨的地步,他没害别人惨就不错了!”旭萱不信。
“你和辰阳真奇怪,一下说不交往、一下又交往,没多久又闹翻,让人头昏眼花来不及看。”宜芬叹气说;“如今闹到这局面,人是我介绍的,以后见到我大姨都不知怎么交代!”
“阿姨对不起啦!”旭萱说;“这要怪辰阳自己,我可没害他,是他为水塘地不择手段欺骗在先,我斗不过他生意人,先保护自己也没错吧。”
“我其实也不懂你为什么要放弃这赚钱的太好机会,如果是我,早就立刻同意签字了。”宜芬继续说;“你爸爸原可用水塘地的投资利润来改革公司,引进最新的技术和人才,现在这计画也没有了。”
“爸爸是有原则的人,不会为了私利,去动用老杜叔叔留下的慈善用地。”
“唉!有些事你们做孩子的还想不远……比如,你妈妈身体一年比一年差,你爸爸迟早会落单,到时有个新事业让他操心,也才有活下去的动力呀!”宜芬欲言又止说。
旭萱血液往脑门冲,这是冯家不许碰触的题目,想都不愿想,乍听之下如刀割心,本能防卫说;“妈妈意志坚强,会长命百岁,会和爸爸白头偕老,爸爸不会落单的!”
“世间事不能尽如人意,不是阿姨爱讲不吉利的话,你妈妈一次次生病,亲戚朋友谁不担忧?我们都关心你妈妈,但也不要忘了你爸爸,他身强体健还会多活好几年,黄冯两家都靠他,他的需要才更迫切,不是吗?”宜芬又说;“你的水塘地,不想帮助辰阳我能了解,但总不能连自己的爸爸也不帮吧?”
连最严重的生死事都出来,旭萱只能沉默不语。
宜芬一向认为旭萱像爸爸圆融识大体,如今看来心眼也不少,不由轻轻一叹说;“这有另一个听来的消息,我还没告诉你爸爸……外面有传言,县政府很可能介入百货商场案,必要时会强制征收你的水塘地,意思是,你不能拒绝,必须依法交出土地。”
旭萱忽地眼前一黑,天地全变了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辰阳不会轻易放弃的,就像鲨鱼见了血,竟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这不是辰阳能控制的,他也得听‘阳邦’董事会的决议,所以瑞秋表嫂才拜托我来,也是不愿事情落到这种地步。”宜芬赶紧解释。
“请阿姨来,还不是要逼出水塘地,只不过一个明抢,一个暗夺,辰阳就等于‘阳邦’,又有什么不同呢?”旭萱咬牙切齿。怎么去碰到这个魔王呀!
“当然不同,辰阳明的来,你们是企画案的合伙人,可以坐享无穷的利润;若暗的来,让政府强制征收,除了少少的补偿金外,你们什么都没有,白白丢失一块黄金地。”宜芬加强语气说;“听阿姨的话,趁县政府还没展开行动之前,赶快在合作契约上签字,免得慢一步就后悔莫及了!”
“阿姨,你怎么也一起逼我呢!”她心好乱。
“我哪里逼你?这企画案我可没分到半点好处,辛苦两边跑,还不是为你们冯家,我一向不都如此吗?”宜芬不禁怨说;“你这女孩怎么了,以前不是很懂事、很替别人着想吗?”
旭萱心头涌上委屈,挣扎好久才放开心去爱一个人,下一秒就发现被他欺骗利用,那打击非一两字能形容。
她坚强惯了,不会像荣美痛不欲生,也不会像以缘姐痴情苦恋,但不哭不闹如没事人,不表示内心没痛苦,能不断负荷伤害……该怎么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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