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脾气、没架子、待人亲切和蔼得一塌糊涂,早上起得比她还要早,起床之后就先练琴,午饭之后会看一会儿书,或者在书房内静静坐着,若以为他是睡着了,他其实醒着。
有天中午,她蹑手蹑脚地端着一盘点心走进他书房,见他靠着窗户边阖着眼,俊秀的五官轮廓在明亮的秋日暖阳之下散发着金子般的光泽,嘴角总是藏着一抹笑意,好像他梦到了什么好事情。
但她刚刚走近桌边时,他却睁开眼,那双小鹿般的大眼睛忽闪着看着她,竟明亮清澈一如平时,显然他并没有睡着。
“有好吃的?”他望向她手中装点心的盘子,那种兴奋雀跃的表情让她总是一见就想笑。
“就是个特别简单的菊花酥。”她将盘子放在桌上,“我从一个异国来的厨子那里学来的,原名是桃花酥,本来是要用新鲜的桃花花瓣做才好吃。但我刚才想了想,换成菊花应该也不错,你们这庄子里的菊花很多,剪一朵就够用了。”
“菊花酥……”唐云曦拿起一块,看那点心的外形也有几分菊花的样子,显然她是用了些心思的。“我小时候在王府中好像吃过桂花糕,可惜那时候年纪太小,也记不大清楚了,就不知道和你这个是不是同一种做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试吃了一大口,才发现外表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一块糕点,里面竟然是千层酥的口感,还夹杂着新鲜的菊花清香。
唐云曦忍不住赞道:“真是好吃!这镇上的大饭庄也未必做得出来呢。你这个丫头,纵然给我千金也不换了!”
她捂着嘴笑,“承蒙云曦公子夸奖啊,我可真是愧不敢当。我这点三脚猫的本事,就是庄子里的厨娘都看不上眼的。”
就这样,她一天三顿饭换着花样给唐云曦端好吃的,他每次都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但他也不是全然没规矩,在他练剑或抚琴的时候,最忌讳被人打扰。
某日清晨,她看院中的几个丫鬟都站在院子的角落,远远地看着他练剑,便不解地问:“你们怎么站得这么远?”
其中一个叫九儿的丫鬟说:“公子的剑术已经练到很高的境界了,不小心会被他的剑气伤到的。”
她可不信,“有这么邪门?我听说功夫练得高的人是可以收放自如的,他总不能这点本事都没有吧?”
佩儿白她一眼,“公子现在是在自己精研武功,不能被打搅,因为他眼中是没有旁人的,不信你就上去试试看,那剑气锋利得能把你这漂亮脸蛋划得一道一道的。”
她当然不敢凑过去以身喂剑。
还有一个晚上,她看唐云曦在屋中抚琴已经弹了一个多时辰了,觉得他甚是辛苦,想推门去给他倒杯茶水,但是刚刚走到他门口,却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压在胸口上,让她一口气上不来,憋闷得几乎要吐了血。
他是在弹琴?还是在练功?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气势?难怪那些丫头到了晚上就躲在房中装睡觉也不来伺候,偷懒大概是其次,受不了这种无形之气的压迫大概才是主因吧?
于是,她就再也不敢在他练功的时候打扰他了。
除此之外,唐云曦还是像她心中所认为的那样——是朵不染尘俗的白莲花。
她在东方世家中住了七、八天,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院子里的丫鬟都懒得理她,她除了厨房之外,也不到院外到处闲逛。东方世家的厨娘只知道唐云曦身边多了个会做饭的丫头,她嘴甜,将厨娘们哄得很好,厨娘们也乐得帮她,更何况这是顺便讨好云曦公子。
席管家事务忙,那天从翠云斋回来后,就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处理,一时间竟忘了她这个“意外”。
所以她唯一要应对的,就是院子里那几个丫头对她的仇视和嫉妒。
经过几日观察,她已经大致制定好了“战略”——常在唐云曦身边伺候的丫鬟有四个,唐云曦用一张古代名琴的名字给她们取了名:九儿,霄儿,环儿,佩儿。连在一起,就是九霄环佩。
她起先听到这四个人的名字时还不觉得怎样,听了典故之后反而想笑,唐云曦是有多喜欢弹琴?连丫鬟都要以琴名来取名。
这四个丫鬟中,佩儿年纪最大,十八岁了,年纪最小的是九儿,不过十三岁。于是,聂春巧就从九儿身上下手,对九儿温柔相待,嘘寒问暖,一副贴心姊姊的样子。九儿本来就对佩儿的强势不满,又苦于自己年纪小,资历浅,不敢得罪,现在见新来的聂春巧对她这样好,很自然的就倒向了聂春巧这边,有什么话都和聂春巧说。聂春巧也从她口中套出不少东方世家的流言。
比如东方婉蓉暗恋唐云曦这件事,其实府中人人都知道,但是碍于唐云曦是小王爷,他的婚事该由他父母作主,东方灏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为女儿攀这门亲事,所以迟迟没有和王爷谈的意思。
而那个厉天宏厉少爷,是东方灏表兄的儿子,也是自小就寄养在东方世家了,因为聪慧,学武很快,所以在同辈中是出类拔萃,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号了,因为擅长飞龙剑法,所以都叫他“飞龙少侠”。
平日在府里,厉天宏和唐云曦的关系最亲密。
聂春巧见厉天宏来找过唐云曦几次,因为怕上次爬墙的事情让她被厉天宏认出来,她就都躲开了。厉天宏特别爱与唐云曦切磋剑法,每次都要练上至少一个多时辰才走。
不知怎地,聂春巧对厉天宏这个人心中总有种不好的感觉,尤其是见他对唐云曦热络的表情,她就觉得有几分厌烦和嫌恶。
有一天等厉天宏走后,她忍不住说道:“厉少爷看上去不像个忠厚之人。”
唐云曦一怔,之后笑了,“这你都能看出来?你学过看相算命?要不怎么知道他不是忠厚之人了?”
聂春巧哼了一声,“我就是看得出来!”
他的嘴笑得更开了,“你又没个实证,怎么能说人家是非?人活在世,还是厚道点为好。你人又不坏,干嘛要练刀子嘴,小心日后嫁不出去。”
她挑眉道:“你这话哪里像个大家公子说的?倒像是那些四、五十岁的女人市井闲聊的口气!”
两个人像两个孩子一样斗嘴,然后又相视一笑,一双人儿如玉,笑靥如花。
聂春巧望着摆在旁边的那张琴,试探地问:“学琴是不是很苦?为何您总是半夜三更的才练琴?”
“我想在练琴的时候专注一些,白天人来人往的,不如夜里清静。”
“您在这院子里弹琴,不怕吵得别人不得清静?”
“我这院子是全府最边角的地方,外面还隔着几条花径才到下一座院子,关着门窗,也吵不到谁。”唐云曦看她好奇地张望着那张琴,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就问道:“你也想弹一弹?”
聂春巧急忙摆手,“这么名贵的琴,我哪里敢碰?再说我这笨手笨脚笨脑袋,更不可能学会。”
唐云曦却拉过她的手来,按在琴弦上,“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这琴虽然名贵,但并非碰不得,否则我一天到晚的难道都不敢弹它一下吗?”他握着她的手,在琴弦上随便弹拨了几下,那琴声绵长低沉,似是古庙中传出的钟声一般。
“这琴声真好听。”聂春巧纵然不懂琴,也听得出几分好坏来。更何况被他这样宝贝的琴,一定是差不了的。
这句话一半出自真心赞美,一半也有讨好他的意思。
唐云曦听了果然很开心,“这琴名叫思昙,取意为——幽思如昙花一现,绚烂而短暂,却能留美于人间一生一世。”
聂春巧听他说得这样动情,抚摸琴身的样子更像是抚摸自己的爱人一般,也不禁跟着他感到动容,小声说道:“云曦公子是要做个昙花一般的人吗?”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歪着头想了想,回答,“但愿能如昙花一般静美,却不要像它那般的生命短暂才好。”
唐云曦一笑,坐到琴的后面,将琴抱在膝头上,伸出修长十指,在琴弦上幽幽一抹,琴音嗡嗡低响,如流泉敲石,似飞瀑银川,一泻而出,竟无半点凝滞。
聂春巧呆呆地看着他竟这样就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全然忘了旁边还有个她。这一次他应该只是练琴,并未掺杂任何武功,所以那把人压迫得不能呼吸的窒息感并未袭来。
只是站在如此近的距离听这琴声,配上他的容颜,竟似可以流入她心里一般。一时间神思恍惚,意若飞天,飘飘然恨不能即刻羽化登仙去了。
这便是唐云曦的琴技,竟能弹得令人意动神迷,不能自拔。她这个听的人都被这样感染,那弹的人,此时此刻又是什么心情?
她真心佩服唐云曦,竟能随时随地摒除一切杂念,陷入到浑然忘我的境地去。她曾听人说过,若是心中有一丝杂念存在,都不可能做到无我二字。她本以为只有那种世外高人、得道高僧才能做到,唐云曦小小年纪,究竟是怎么修炼到这种境界的?还是天生的?
她越多认识他一天,似是越多了解他一些,却就会有更多的困惑,于是便想要再了解他多一些,再亲近他一些,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几乎忘了原本是带着任务来的。
是的,她身负重任,一个唐云曦无法想到的阴谋正缓缓围着他布下,再过上一段日子,他这样单纯平静的生活就会被打乱,到时候他还能笑得像现在这样一般纯真无邪吗?
她心生几分邪恶,实在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的完美,纵然有,也当是虚伪的假装。
所以她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唐云曦这副无害的外表之下,必然还隐藏着另一个邪恶狡猾的他,他绝不是她看上去像极了的那朵白莲花。
突然有一天,有两个人来到东方世家,求见唐云曦,这两个人的到来出乎了聂春巧的预料,因为他们来自摄政王府。
这两个人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看上去很是精干,双眸炯炯有神,来到了院内,见到唐云曦便先以大礼参见,“属下参见小王爷!”
唐云曦虽然离家很久,却也认得这两人,含笑抬手示意两人起身,“左风、左剑,怎么是你们兄弟两个?是父亲有什么事要你们来送消息的?”
左风是兄长,年长三岁,他神色凝重地说道:“王爷说,希望小王爷尽快离开东方世家,随属下回京一趟。”
唐云曦讶异地问:“怎么?京中有事?”
左剑回答,“王爷说此事尚为机密,不好透露,只是命属下两人即刻接小王爷回京。”
他沉吟了会儿,“纵然事关机密,却总不能连我都瞒吧?你们这样没头没脑地跑来,就要我跟你们走,却没个理由,我怎么可能立刻答应?”
那两人对视一眼,回道:“王爷说了,小王爷若是固执不肯走,就让属下留在小王爷身边,以维护您的安全。”
唐云曦的脸色沉下去,难得展露威仪,“到底出了什么事?不仅讳莫如深,还这样遮遮掩掩,你们是成心让我操心吗?”
左剑拱手道:“小王爷,请恕属下现在不能和盘托出,因为王爷说此事牵连甚广,在没有个定论之前,少知道一些您就少一分危险。”
唐云曦思量片刻,说道:“好吧,你们要留也不是不行,只是这里毕竟是东方世家的地盘,我也得和东方庄主交代一声。你们跟我来。”
他领着两人往外走时,左风看到站在廊下正侧着身和九儿说话的聂春巧,忽然眉心一皱,嘴唇翕动了一下,似是有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
聂春巧看到左风左剑兄弟一起到来,便觉得事情不妙。她知道这两人其实是摄政王唐川的贴身护卫,是武功极高的两个高手。唐川平时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这兄弟两人,怎么会突然把他们安排给了唐云曦?难道主子谋划的事情已经被唐川察觉了吗?
左氏兄弟对唐云曦都讳莫如深的那件事会不会就和主子的事情有关?
她心里疑虑重重,却毕竟不能太暴露自己,只好按捺下来。等到晚上给唐云曦送消夜,她才问道:“今天来的两个人都一脸严肃,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似的。该不会是官府中的人吧?”
唐云曦平日若被她这样问,肯定笑着开两句玩笑过去,但是他今天只是淡淡地回应,“不是,是我家人派来保护我的。”
聂春巧心头咯登一下,又问道:“保护您?难道东方世家这么多的高人都不够用的?还要专程从王府派两个人来?”
“我也不知道。”唐云曦给琴弦抹好了油,又说了一句,“你先下去吧。”
这般的疏冷,不像平时的他,而且连桌上的美食他都没有多看一眼,显然是心中有事。但不管他心中的事是什么,她毕竟是心中真有“事”的人,他的冷落难免让她有些心虚。
悄悄退出房间,将门掩住,门内并未立刻传出琴声。她静静站立了一会儿,听里面依然没有动静,便要转身离开,可蓦一转身,就见三步开外静静站着一个人,对方轮廓刚硬,神色冷峻,那双眼睛似是寒冰利刃一般盯着她,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还未和对方开口打招呼,那人便缓缓说道:“你是太子的人吧?”
聂春巧的手脚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冻结了。
那人是左风,她这一瞬间的反应已然落在他眼底,他冷冷一笑,“果然,我就觉得在太子身边见过你。想不到太子心机这么深,竟然会派你到小王爷身边来。”
他的手紧握剑柄,蓦然抽出疾刺,聂春巧大叫一声,躲闪不及被刺中左臂。
屋门倏然拉开,古琴铮的一响,似有一道无形之气弹出,击中了左风持剑的手腕,左风握持不住,那剑当啷一声就掉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