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廊上没有任何人以后,她像是打暗号似的,轻轻在门框上敲了两下,停顿了半晌,又敲了一下,这才开门进屋。
这诡异的一幕,让藏身于树上的两名男子全数看去,心知有异的两人也不作声,决心上前一探究竟。
进屋之后,柳缎儿点亮纱灯,照亮一室幽暗。
尔后,她莲步轻移,缓缓走近床沿,自然而熟练地将垂地的床帐往两旁拉起。
这时的易皓骞并不是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唉唉哼哼地装病,而是闭目盘腿练功。
就在柳缎儿靠近时,易皓骞已从调息中回复,将内力收回,缓缓睁开睁开双眸。
“今天练功还顺利吧?”她微笑问道。
“顺利,通体舒畅极了!”
易皓骞大大舒展了一下筋骨,猛地一个腾空翻身,瞬间双腿已落地。
“早知道练功好处这么多,当初我真不应该答应让师傅离开的。”他调皮地转着眼珠子,一边说着,一边为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噜咕噜喝得杯底朝天后又接着道:“只可惜他老人家闲不住,喜兴云游四海,访遍名山,现下也不晓得游历到哪处高山名胜去了。”
约四年前,一个拄着拐杖,弓着背,衣衫褴褛,手中托着个破钵的老者忽然出现在镇国将军府前。
老者深红的面庞布满皱纹,须发皓白,年纪极大,他向易夫人要了些斋饭之后,便在门前吃了起来,待吃饱喝足之后,他向易夫人请求探视病重的少爷,说是为了报答夫人的恩情,yu 为其子诵经祈福。
易夫人不疑有他,让其进屋为爱而诵经。
不多时,奇迹出现了,那原本虚弱得连喝水都成问题的易皓骞在他诵经祈福之后,不但能自行下床喝水,双颊也较往昔红润许多。
原来那名老者是个世外高人,名号天问,在偶然的机缘之下早就看出易皓骞是个练武奇才,只可惜他体内气息紊乱无序,亦未曾习武,才导致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因此,他决定破例收易皓骞为徒,并传授一套独创的心法。
易皓骞悟性极高,心法一学就会,不但能融会贯通,更能将内力真气练到收放自如的程度。
三个月后,天问老人决定离去,临去之前,师徒之间有个约定,在易皓骞成年之前,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
因此,尽管易皓骞已身强体健,百病不侵,为了遵守诺言,依旧装出一副体弱多病的模样。
可是终年装病的结果,是让娘亲更加忧心爱子,竟异想天开的找来江湖术士,替他算出一个阳年、阳日、阳时出世的姑娘,硬是与之凑对成婚。
所幸,他这位娘子虽说年纪比他大了许多,倒也正值双十年华,妙龄之姿,不但模样生得美,还相当贤淑,大至穿衣吃饭,小至喝水休憩,可说是处处周到,样样体贴,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段日子以来,她已成为他在这样日复一日沉闷的生活中唯一可以谈心的好友了。
没错,名义上他们虽是夫妻,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相处却更胜朋友,像一对感情极好的姐弟。
好比现在——
“瞧你,出了一身汗,都不觉得难受吗?赶紧将衣裳换下,试试我给你新裁的衣裳。”柳缎儿毫不避讳,亲自为小夫婿脱衣换裳,小脸上也毫无新妇羞怯的模样。
末了,她还极满意的自我吹嘘一番。
“嗯,看来我裁缝的功力丝毫未减,很合身呢!”
“我很喜欢,谢谢你了,柳姐姐。”
忽地,门外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子嗓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且语气充满嘲讽。
“原来,镇国将军府的少爷,管自个儿的媳妇儿叫姐姐?”
须臾,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进屋,走在后头的那个,脸上罩了一幅铁面具,面具下则是一对幽黑而冷峻的瞳眸,在烛光照映之下,泛着一抹冷冽的银光。
乍见屋中忽遭陌生男子闯入,柳缎儿先是微微一惊,随即将眸子一瞪,上前质问道:“你们是何人?怎可擅闯私宅?要知道,镇国将军府可不是任由外人来来去去的地方!”
乍听她那声“外人”,戴着铁面具的男子一双浓眉缓慢地扬起,将锐利的视线转向她。
他无语的觑了她一眼,给了她一抹戏谑的笑,眼神却极为冷漠,教人看了忍不住直发颤。
至于另外一名不速之客,除了样貌俊美之外,神情也较铁面男子和善许多,虽不至于令人感到心惧,可是两人的身形几乎同样挺拔魁梧,有些骇人。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项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一股看不见的逼人气息。
儿时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易皓骞的眸子闪烁了一下,记起了什么,愣愣的走向戴着面具的男子,有些不确定的问。
“你是……大哥?”尽管多年不见,他还是将人认了出来。
他记得的,记得那道嗓音,记得那抹笑容,还有那双曾经抱过他的厚实大掌,以及……
“别碰我。”铁面男子的声音很轻、很缓慢,却如冰刀一般刺骨。
陡然,易皓骞的双手因他冷硬而严酷的口吻而停在半空中。
“大哥?”
大哥的性情变了,往昔和煦的笑容不再,连举止谈吐也迥异于从前的爽朗,伫立时的身形看上去还有些倾斜,行走时也有些跛,身上更有着无数结痂的伤痕,虽然不清楚那些伤痕是由何种兵器所造成,但他的双掌、手臂、锁骨,凡是裸露于外的皮肤几乎无一幸免。
最骇人的是,从他的左前额处开始,有道狰狞的刀口狠狠划过,然后消失在面具之下。
“易少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另一名显得较为和善的男子终于开口,可是说出口的话却明显透着一丝嘲讽,“你忘了,六年前令兄早已战死于边关……”
“不,他没死!”易皓骞打断男子的话,斥道:“我从不相信他会死,当年从关外送回的不过是一袭战袍。”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对他的死讯不闻不问,还荒谬地为他筑坟立碑,当成死人埋了?”
男子咄咄逼人的追问,令年幼的易皓骞难以招架,最后,他只能低垂着头,试着解释,“我娘说过,那是……朝廷的安排。”
“那是镇国将军与夫人的安排!”那始终寡言的铁面男子那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声音冷冷地驳斥,任谁都听得出来,那短短的一句话里还含着无尽的恨意。
那是一个贪恋富贵的女子,先是活活逼死自己的主子,进而献媚争宠,夜夜在镇国将军的枕边,唆使他将年仅十四岁的长子远送,长年驻守边关。
就连儿子的死讯传回京师的那一年,镇国将军依旧欢欢喜喜的举办盛宴,正式将小妾立为正室,对于长子不幸战死关外的噩耗不但毫无悲痛,甚至不求问事实,只凭关外送回的一袭破损的战袍,便信了长子的死讯。
可笑至极的是,他们还煞有介事的为他立了衣冠冢,就这么草率将他“葬”了。
正月初八,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大雪纷飞,家家户户沉浸在过年的团圆气氛中,徒留他一人被遗忘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上,看着刻有自己名字的坟冢缓缓被风雪所掩盖。
那一夜,寒雪封住了他的坟,同时也封起了他对父亲的思念、回家的渴望,以及那颗被朝廷无情抛弃而逐渐冰冻的心。
既然他们如此绝情,他便遂其所愿,从此隐姓埋名,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过去,更誓言终其一生不再踏入大唐国境。
直到他意外得知,当年他不顾危险独自回到京城,失魂落魄的呆立在皇榜前,目睹自己的死讯以及那抹黑的罪名之后倏然崩溃之际,一名执意为他包裹伤口的温柔女子,即是不久前嫁入镇国将军府的新媳时,才毅然决然的重回故土,进行夺婚计划。
“大哥……”
“别喊我,我不是你大哥。”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活死人,回来,只想带走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别无其他!
话落,铁面男子将冷戾的眸光落在柳缎儿身上,她无法闪躲,牢牢被他锁困在冷厉的视线中。
“我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他言简意赅地道。
“做、做什么?”气息忽然卡在胸口,他的眼神令她有种强烈的危机感,令她双腿发软,吞咽困难。
她这模样令他笑了,在她似乎准备晕过去或是被他摄人的视线冻成冰柱之前,他施恩般又向她抛下冷冷的四个字。
“收拾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