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什么?”商行里脑满肠肥的陈老板走了出来,“告诉你,这南日城就是老子的源荣行最大,价格老子说了算,你就算卖别人也没人敢收,知府到了这里还要敬我三分!老子五分钱收你一斤米已经是高价了,再吵我连一分钱都不给你!”那中年人自然不依,当街与陈老板吵得更大声。
而这陈老板似乎真如自己所说,是有些势力的,街上的行人只是远远看着,没人敢出来伸张正义。
申伯延看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在京城里比这陈老板钱多势大的人多了去,都没人敢这么嚣张,足见这南方官商勾结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只是一个眼神,沈禄就知道他的意思,笑吟吟的起身往楼下去。
就在陈老板要往瘦弱中年人的身上补一脚时,一把折扇轻而易举地将他给挡住。
“你是谁?敢管老子的闲事?”陈老板大吼一声抬头,却见到一个笑脸迎人的公子哥儿,看来纨裤味十足,不由得更加不悦。
“外地人,你别以为有几个钱到南日城就可以装英雄!不该你的闲事别管,否则我……”
“否则你怎么样?”沈禄仍是笑容不减,但他身后却出现了两个彪形大汉,都是丞相府的侍卫,随便一个都有能单手举起百斤大石的怪力,那壮硕身形,吓得陈老板话都说不下去。
“哼!我……我不跟你说了!老罗你快滚!这次算你幸运,下回老子不做你生意了,看你还能跟谁哭去!”陈老板知道自己拿沈禄没办法,便把气撒在瘦弱的中年人身上,然后灰溜溜地钻回了商行,还立刻搭起门板关起门了!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看大爷衣着是京里来的吧?为了救小的,害大爷得罪了陈老板,小的真是……”瘦弱的中年人又是激动又是愧疚,都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了。
沈禄却是由他的话中听出了端倪。这个中年人虽然外表穷困土气,却能认出京城服饰,还知道北方物价的情况,恐怕不仅仅是个南方乡巴佬。
要了解南方官僚贪污腐败的情况,必能从此人口中问出些什么,于是沈禄用扇指了指客栈二楼窗口,笑道:“不用谢我。帮你的人是我们公子,你只要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说不定你会有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
中年人姓罗,名叫罗大毛,本身是北方津城出身。由于津城是京城的外港,两城交流频繁,所以罗大毛也对京城之事了若指掌。
然而轩辕王朝在先皇时由盛转衰,由于政策的缺失,津城的物价飞涨到了极点,罗大毛一家子生活不下去了,他便想着变卖房产,移居到南方买下一大块土地,做个农户自给自足都比在北方汲汲营营快活。
结果到了南方,地是买了,家也安了,却发现这里的贪官比北方还可怕,由于天高皇帝远,南日城的林知府几乎可说是土皇帝了,贪赃枉法、欺男霸女无所不来,这种情况在新皇上任之后更是严重百倍。
原本申伯延要实施一连串新政,罗大毛即使在官商句结欺压之下,也捺着性子等着好日子,但最近又听说丞相被夺权了,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权臣又开始横行霸道,林知府更是嚣张到了极点,罗大毛也快忍不住,几乎都想去投奔南方巫族了。
“既然你知道源荣行官商勾结不公平,为什么又要和这陈老板做交易?”申伯延拧着眉问。
“因为小的内人最近生病了,族人也有些身体不太好,大伙儿没力气耕种,田都废耕了。这样下去不行,所以小的才连种米都拿出来,想去换点钱。虽说今年南方盛产,源荣行之前还以五十分钱收一斤米,没想到现在居然剩五分钱收一斤,简直是欺负人啊!”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种的庄稼像被糟蹋了,罗大毛说得怨气冲天。
“更别提现在南日城被源荣行把持,米只能卖给他们,他们这不等于强抢还不准你叫救命吗?”
申伯延的表情越发凝重了起来。“现在北方干旱,一斤米可是涨到了天价的五十两,足足是他们买价的一万倍!而南日城米只能卖给一家,等于源荣行囤积了所有廉价收购的稻米。你说今年盛产,但我记得户部的奏折却是说,南方今年稻米产量不足,所以迟迟无法将稻米北运救灾,只能坐看米价节节升高……”
“这间源荣行是什么来历,让那陈老板可以一手遮天?”沈禄听了罗大毛的话同样很火,但他更在意的是南方居然乱到连一家商行都能当大王了?
“源荣行是南日富商出钱合资的,由林知府罩着,陈老板只是其中掌权的管事。他们控制着南日城的物价,所以势力庞大,而且我们都相信,这肯定有北方京城大官与其勾结,否则怎么会什么都查不到……”罗大毛说到激动处,他方才被陈老板踢到的地方一个抽痛,还让他的脸扭曲了一下。
“真敢讲啊……”沈禄打趣地一笑,“你说得这么露骨,不怕我们举发你,将你送给林知府领功?”
“这位公子一脸正气,必然是个有势力的大人物,或许更是特地为我南方官吏乱象而来,我罗大毛虽然是个乡野村夫,但看人还是有分自信的,否则公子刚才也不用救我了。”罗大毛说着,居然就跪了下来,方才被石子地磨破的膝,现在更是血肉模糊。
而他跪的方向是直直对着申伯延,足见他所谓一脸正气的公子,指的就是申伯延,让沈禄好气又好笑起来。
“你倒是会认人,直接跪了正主儿。怎么他一脸正气,我们其他人就一脸邪门吗……”
“不是的……”罗大毛一下子懵了,“公子自然也是英俊潇洒……”
“那可不!”沈禄得意地一笑,“你既相信我们,我们自然会替你办到好。”
“办到好?我还吃到饱兼网内互打哩……”瞧沈禄那副嚣张的样子,楼月恩忍不住咕哝起来。
“吃到饱?网内互打?”罗大毛再次傻了,这群公子夫人明明说的是京城话,他怎么好像听不太懂。
楼月恩向沈禄挑了挑眉,偏偏不解释。他不是很厉害?自己去理解啊!明明是她老公该耍帅的时机,却让他抢了过去,她可看不下去了。
沈禄扇子一张,若无其事地喝了一杯茶道:“吃到饱呢,就是夫人见你面黄肌瘦,赐你一桌药膳,她可是出了名的女神医,包你吃到饱!至于这网内互打……嗯嗯,等到那林知府等人落网后,就让他们互打,也让你们这些百姓消消气……”
“噗……”这下换楼月恩一口茶喷出来,沈禄真会瞎掰啊……
“好了,别逗他了。”申伯延现在对南日城的情况也有了些了解,更是加强了他一定要整顿好南方的想法。“沈禄说的没错,情况已经这么严重,我无论如何都会插手,你放心吧,此事必然给你个交代。”
“谢谢两位公子!谢谢夫人!”罗大毛叩了几个头,再起身时,脸色突然有些迟疑地道:“这位夫人,可是近日在南方赠医施药的女神医?能不能求夫人替内人看看?她前几日下田后,就高烧不退,身上也出了奇怪的疹子,请了几个大夫都看不好,部分村人好像也开始有同样的症状……”
楼月恩原本还很镇静,但听到罗大毛的形容,她俏美的脸蛋表情也渐渐沉重了起来,一股难言的危机感随即升起。
“我看……这南方的混乱情况,可能会比我们想像的棘手多了。”
而申伯延与沈禄习惯了她活泼娇蛮的模样,哪里曾看过她神情如此凝重?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下子,事情似乎更不妙了。
一群人又出了南日城,城外是一大片的稻田,如今正是稻绿之时,微风吹过一片草浪,令人心胸也开阔起来。
而这耕作一大片稻田的农户们,都集中居住在南日城西边的一个村落。村里虽是平凡的砖瓦泥屋,村民也偏瘦弱,但至少比起北方那种土地龟裂、路有饿殍的情况好多了。
不过回想起南日城里那种繁荣的样子,还有陈老板那奸商身上的油都快流到地上了,足见在这南方一隅官商欺民多深!
罗大毛将众人迎进了他的小平房里。这是一座老旧的泥屋,里里外外还算整齐,只是桌上柜上的灰尘,说明了此间的女主人恐怕很久没有空擦拭了。
“寒舍简陋,不堪入目,请各位见谅……小牛,还不快擦擦桌椅,客人来了!”罗大毛连忙叫家中晚辈拿条巾子拍了拍灰尘,然而这一拍却扬起了满天尘埃,众人咳成一片,比不拍还要惨。
“无妨,先看看夫人的情况。”待尘土落地,申伯延挥了挥手,解了罗大毛的尴尬。
“那好,我让人扶她出来……”罗大毛连忙叫方才闯祸的小牛进去扶人。
熟料,楼月恩突然拦住了那壮得像只小拧的孩子。“小牛,先等等。罗夫人现在应该身体虚弱,难以行走吧?很可能还高烧不退,身上长了疹子要好好看护,如果磨擦到衣服破裂,可就难治了。”
“夫人真是神医!我内人的情况确实如此!”忧心忡忡的罗大毛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喜色。
说得准才糟啊……楼月恩在心中暗道,与申伯延交换了个眼神,这眼神中的沉重与忧虑,却是难以启口。
“我进去看看吧,你们待在外面……呃,我是说房子外面,没事别进来。”说完,连小牛的带路她都拒绝,迳自进了内室之中。
因为她一句话,众人又全移到了屋外,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不明白她在搞什么鬼。
“能把丞……把公子你轰出来,也只有咱们夫人做得到啊!”沈禄打趣地道。
由于不想吓到这些纯朴的村民,申伯延要求众人不要以官衔相称,所以他现在就成了沈禄口中的公子。
而他毫不在意,出了房门后,竟气定神闲地立在院落中晒起太阳。“她会这么说,必然有她的道理,我们只要等候结果就好。”
“你真的很宠她,她嫁给你,是因为钱士奇与皇上的阴谋,想不到你竟如此信任她?!”沈禄好奇了起来,他现在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和申伯延说话。
申伯延沉吟了一下,才坦然道:“因为她不是楼月华,她是楼月恩,楼月华的孪生姐姐,楼玄的大女儿。”
沈禄脸色微变。“这……这是欺君之罪啊!正直如你,居然没有办了她?”
“我早就知道了,在成亲那日之前,我就查明了楼月华逃婚,由月恩代嫁。”申伯延面不改色地说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连楼月恩都不知道的秘密。
“那你还娶?难道你……”沈禄脑子一转,突然明白过来,摇头笑看深谋远虑的好友。
“你该不会一开始就看上人家女儿了吧?我看就算那楼月华没逃婚,你也有办法让楼家把楼月恩嫁给你吧?”
“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月恩也不知。”申伯延并不回答,但一直波澜不兴的脸色,竟也微微不自然起来。
沈禄直视着他,突然像明白了什么,诡异地笑了起来,有些事情尽在不言中,丞相追求起女人来令人不知不觉,才是最高境界啊!
这方正打着舌战,另一方倒真像要打起仗来,罗大毛的叫喝声突然由后头响
起,接着他持着一支棍棒挡在申伯延两人面前。
迎面而来的,是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子,看他们也不像官,身上也不是官服,可除了自带几名武师,后头还跟着十几名捕快,一群人声势浩大,态度嚣张。
“你们……孙老头,你们想做什么?”罗大毛明知道是螳臂挡车,但仍坚持护着申伯延两人,他绝不能让贵客在他的地盘上受到委屈。
“做什么?我们来这村子买稻米啊?有生意上门,你该跪下谢恩才是,这是什么态度?”为首的华衣男子便是孙老头,他是源荣行的管事之一,专司这类欺压百姓之事,威风得很。
罗大毛听到他说的话,气得手上的棍子抖得都快拿不稳。“今年的米还没收成,村里储存的早就被你们收购光了,我自己昨日连种米都让你们陈老板给讹了,你还来买什么米?”
“这个我不管!总之我们源荣行要向你们这村子买五百斤米,你们死也得给我凑出来,这是十分之一的订金,十日后老子会再来。你们知道的,如果十日后老子取不到货,你们这村子如此破旧,到时候烧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完,孙老头象征性地丢下一两银子,拍拍衣摆就要走。
“熳着!”沈禄在旁从头看到尾,这次还真算开了眼界了,“十两银子要买人家五百斤米,不从还威胁要烧房子,强买强卖到这种程度,还真是嚣张到没边了!”
要知道在京城里有申伯延镇着,百姓都还算奉公守法,偶尔有一两个不长眼的闹事,也是不管背景很快就抓起来,哪可能看到如孙老头这般公然抢劫的?
“你是谁?关你什么事?”孙老头不屑地看了沈禄及申伯延等人一眼,冷哼了声。
外地人?外地人来这贫穷的破村子做什么?
“路见不平,自有人拔刀相助——”沈禄才想出风头,却马上被人打断。
“拔你个头,我马上让你连刀都拔不出来!”说完,那孙老头一挥手,一干武师与捕快立刻朝沈禄及申伯延冲了过来,拔刀就要乱砍一通。
他是来要米的,既然这外乡人自己送上门要让他立威,他也懒得废话。
罗大毛见状脸色大变,举起棍子就要豁出这条命跟他拚了,这时一直沉默着的申伯延,突然冷冰冰地开口道:“你们听到了?要做到让他们连刀都拔不出来!”
一声令下,一直在后头蓄势待发的丞相府侍卫全动了起来。这群人虽然对南方有些水土不服,但以前都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士兵,武功高强战力十足不说,更有一股子杀气与悍劲,真要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狠。何况这一路上平安无事,他们也闲得有点发慌了,现在正好动动手脚。
一群精兵对上乌合之众,高下立判。孙老头带来的人,一个照面就全被打翻,还有的甚至直接扔下武器求饶,狼狈至极。
“这么快就解决了,真没劲。”侍卫头领踢了踢地上那吓得半死的捕快,不屑地回到申伯延身旁。
“你们这群外地人,竟然敢殴打官差……”见人退去了,孙老头缓过气,一张老脸变得狰狞不堪。
“你是官差吗?什么官?”沈禄打断了他的话。
“我……老子不是官差,但他们是!”孙老头指着一地东倒西歪的捕快。
“你不是官,凭什么号令捕快?我合理怀疑你们是假扮的!既然是假的官,那打你们也只是刚好而已。”沈禄笑嘻嘻地道。
“你你你……你一个外地人这么爱管闲事,老子绝对让你出不了南日城方圆……”
“哼!”申伯延突然重重一哼,孙老头立刻像老鼠遇到猫一样,脖子一缩,什么话都缩了回去。
“滚!不想死就别让我再看见你。”申伯延淡淡地道,那久居高位的气势一散发出来,就让其他人不敢造次。
他知道为难一个孙老头是没有意义的,南方的官商勾结、贪污腐败,是根本的问题,没有他拟定的新政配合,这种情况只会更恶化。所以他懒得跟孙老头多说什么,把人赶走就是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哼!你们给我记着!老子……老子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你们就死定了……”孙老头跑得远远地撂下狠话,但陡然看到申伯延犀利的目光,顿时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走!我们走!”这下他真的不再罗唆,带着一群人跑得比飞的还快,一下子就不见人影。
“终于走了。”沈禄摇了摇头,笑着对申伯延道:“公子果然霸气十足,光出个声音就比我说了一堆话还吓人啊!”
申伯延有些没好气地道:“不管我再怎么霸气,他们一定会再回来,这种人没有受到真正的教训,是不会罢休的。”
沈禄点了点头正要答话,楼月恩正巧由屋内走了出来。她方才在屋里什么都听到了,亦是气愤难平,看着远去的孙老头等人,插口道:“回来又怎么样?这群人要敢再回来,我一定把他们吓得哭出来!”
“喔?你有办法?”沈禄倒是好奇了。
想不到楼月恩脸蛋儿一沉,凝重地道:“我没有办法,但她有办法。”
她指了指后头的房子,里头只剩罗大毛的妻子一人,其他人都被楼月恩赶了出来。
“我方才诊治了一下罗夫人,已经确定她得的是痘疮,也可说是斑疮,若以你们的说法,就是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