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之后,点头坐下来,恭声问:“不知夫人有何指教,老朽在此洗耳恭听。”
“指教不敢。晚辈一直很敬重老太爷您,并以您为努力目标。这是晚辈的真心话。”
“老朽愧不敢当。”
“您当得。因为崇拜您,因为以您为目标,想成为您这样的人,晚辈这才会有今日的成就。认真说起来,您可以说是晚辈的师傅。”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老朽根本什么也不曾为夫人做过,又怎担得起夫人如此赞誉?”
“好,那咱们就不说这些客气话了。施老太爷可知您府上传承百年的糕饼铺“施记”如今是什么情况?”罗蕙心言归正传的说。
施郎蹙紧眉头。“老朽这两年虽人不在京城之中,却也没有全然不理世事,知道夫人有意买下老朽家祖传下来的铺子,但是——”
“老太爷您误会了,晚辈对“施记”从未有过任何一丝贪婪自私的想法,之所以与施夫人程氏接触放出对“施记”有兴趣的意思,只是为了要拖延时间,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您赶回京城阻止这件事罢了。”罗蕙心认真而诚恳的说。
施郎不由自主的呆了呆,愣神的看了她半晌,这才半疑惑半怀疑的问道:“敢问夫人为何一再的帮助老朽?您与老朽或者与施家之间是否有过任何的渊源?”
罗蕙心神情复杂,想说却又犹豫不决,因为她不确定说出来祖父会不会相信,还有,承不承受得了这一切的事实,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是姓罗,而不是姓施,身上流的也不再是施家的血,她不确定祖父还会不会将她当成自家人,会不会怪罪她将“施家”祖传的糕点秘技以非施家人的身分制作糕点贩卖,甚至还收了徒弟。
好吧,其实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认会令她伤心的事实而已。
以她对祖父的了解,祖父绝对会怪罪于她,甚至会要求她将“巧手蕙心坊”给收了,以后未经他同意,不许再制作糕点贩卖之类的,因为对祖父来说,没有任何人或事及得上“施记”的重要性,他是绝对不会允许秘技外流,甚至成为威胁到“施记”经营的事发生。
所以她虽然很想和祖父相认,却也不得不多做考虑,因为现在的她是罗蕙心,而不是施玲兰。她有她的人生,她的想法与梦想,实在不想再被上辈子所掣肘。但是对于上辈子施家对她的养育之恩,以及祖父对她的栽培之情,她实在是……
“这个问题还是让我来回答吧。”孔廷瑾开口道。
在来的路上他便问过妻子,与施老太爷见面之后,要不要与其祖父相认?妻子当时也是这副挣扎犹豫不决的模样,令他相当的不解。
据他所知,施大小姐在世时相当的受其祖父疼爱与看重,她的过世还让施老太爷大受打击而重病一场,而重生后的她也为了救助施老太爷与“施记”不遗余力,这样的祖孙情怎会让妻子为要不要向其祖父坦诚身分而挣扎犹豫至此呢?
在他不解的询问下,他这才明白妻子前世的处境与遭遇与自己何其相像,不仅被至亲谋害,家族中唯一对自己好的人在面临家族利益与亲情之间,选择的也不会是自己,而是前者,他们永远都是属于被舍弃的那一方,何其可悲又何其无奈,真可谓同病相怜。
不过他们夫妻俩倒也不是福薄之人,对他来说,他活了下来,而且功成名就。而妻子虽是死了一回,却也重生一回,重生后还拥有一对慈爱可亲的爹娘,补足了上辈子的遗憾。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拥有了对方,也算是苦尽甘来。
所以,倘若妻子至今仍战胜不了上辈子的忠孝,就让他来做这个坏人吧。
他一开口,不管是罗蕙心还是施郎,瞬间两人皆转而望向他。
见妻子的神情依旧复杂,但望向他的眼中却有一抹获救的感激。他不由自主的给了她一个放心交给我的微笑,然后转而面向施老太爷,改以一脸严肃而认真的神情开口说道:“老太爷,接下来我要对您说的事,对你可能会是个很大的打击,请您要有个心理准备,别忘了施家、“施记”都还得靠您,您可不能再病倒了。”
施郎先是面露惊疑的神情,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慎重的点头道:“请大人放心,老朽活到这把岁数也经历过了不少大风大浪,会努力挺住的。大人请说。”
“好。”孔廷瑾点头应声。“您刚才不是问我夫人为何一再帮助您,与施家之间有何渊源吗?的确是有渊源,我的岳母鲁氏曾在施家当了一年多的奶娘,喂养施家的小少爷。”
“啊,这、这……”施郎整个被吓得面无血色,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件事,他们施家竟然让侍郎大人的岳母做了奶娘,这……这……“大人,老朽——”
“老太爷先别急,我的话还未说完。”孔廷瑾伸手打断他道。
施郎着急得都要冒出冷汗了,但却完全不敢拂了大人之言,只能闭上嘴巴。
“我的岳家过去生活相当穷困,岳父哮喘之症长年患病需要不少药银,岳母鲁氏虽贤淑勤恳,常以零工、缝补衣裳等各种方式赚钱贴补家用,却仍入不敷出,只好让女儿——便是我夫人,卖予富户为婢三年。”
施郎忍不住惊讶的看了罗蕙心一眼,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但最让他惊讶的还是侍郎大人明知其夫人曾卖人为婢三年,却仍娶夫人为妻,并且对夫人宠爱有加,真是个奇男子。
“三年前,就在卖身契即将期满之前,我岳父的哮喘症严重复发,岳母穷尽身边本欲为女儿赎身的积蓄仍没能治好我岳父的病,而且女儿赎身日又即将到来,岳母却四处碰壁借不到银两。眼见丈夫的药银就要付不出来,女儿的赎身银两没着落,连家里都要断炊了,我岳母在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昧着良心与人达成一场心痛欲绝的交易。”
说到这,孔廷瑾略微停顿了一下,目不转睛的看着施老太爷,缓声接续道:“当时我岳母正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每一位见过她怀相的大夫都说八成是个男的。我岳母为了救丈夫与女儿,只能用肚子里的孩子换取银两,同意一旦生下男孩,愿意与那位急欲生下家族继承人的夫人交换孩子——”
“大人?”施郎面无血色的低声唤道,整个人惴惴不安。他相信大人不会无缘无故与他说这么私人私密的事,会与他说就表示这件事可能与他有关。三年前、家族继承人、交换孩子……不会的,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的,绝不可能!
“看样子你已明白我的意思了。”孔廷瑾看着他,沉声道:“这件事原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错就错在那一位竟然胆大妄为到想杀人灭口,我岳母劫后余生,惊怕不已,终于将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告诉我夫人,当时我因天天在我夫人铺子那里用早点与她结识,她求救无门,只能求助于我。接下来的一切便是您所知道的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施郎面无血色,喃喃自语的不断摇头。
孔廷瑾没理会他,继续道:“您刚问我夫人为何一再帮您,其实她并不是在帮您,而是在帮我岳母赎罪,希望您能看在她所做的这些事上,原谅我岳母当年的无奈之过。此外,孩子本是无辜的,请您老在回府后,不管要做出任何行动之前,先将孩子保护好,别让无辜的孩子受到伤害。如果您担心离开太久,府中之人多已离心,无信任之人可用的话,我可以先调派一些人过去帮您。您的决定呢?”
施郎面无血色的带着最后一丝奢求与期盼,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乞求开口问道:“大人,您刚说的话真的全是真的吗?您是在与老朽开玩笑的,对吗?”
“我岳父的哮喘症是胎里带出来的,听说施家小少爷似乎也有同样的毛病。”
施郎浑身一僵,接着便像突然被人抽干全身气力般的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也动不了。
罗蕙心见状极度心痛不忍,开口安抚道:“爷——老太爷,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别忘了施家百年传承的“施记”糕饼铺,现在只能靠您才撑得起来、救得起来,您一定要保重身子。”
“撑起来、救起来又有何用,施家后继无人啊。”施郎摇头说着,便忍不住落下老泪,道:“我施家怎会落到这个田地?以后教我拿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啊,是我不孝,是儿孙不孝啊……”
“老太爷未免过于悲观。”孔廷瑾开口道。“据我所知,您的儿子还健在,等休了胆大妄为的那位,再娶一位有福气的儿媳妇进门,说不定明年您的长孙就出世了。况且就算您真无孙子,也还有孙女,大不了招个女婿进门就是,施家又怎会后继无人呢?”
“孙女?老朽的确是有几个孙女,但是唯一让我有指望的就只有一个,而她却不孝的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罗蕙心闻言,瞬间便红了眼眶,眼泪差点没从眼眶中落下来。
孔廷瑾瞥了她一眼,对施老太爷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想,这并不是她所能控制与希望的,您不该怪她。”
“老朽也知道,只是——”施郎说着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只有做父母亲的人才会知道,大人他们是不会懂的。
“老太爷,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我倒觉得小小姐聪明伶俐,是个可塑之材。”孔廷瑾说。
“小小姐?”施郎愣了一下,问道:“大人说的可是我家小五?”儿子就生了五个女儿,最小那个丫头他记得是个庶出的,平日见到他时总是畏畏缩缩的,那会是个聪明伶俐的可塑之材吗?
“不是,我指的是被狸猫换太子的那位小小姐。”
“大人见过那个小丫头?”施郎倏然瞠大双眼。
孔廷瑾忍不住失笑,道:“您忘了我刚才说交换孩子的事了吗?那小丫头现在正养在我岳母那儿,是我妻子的妹妹,我又怎会没见过呢?”
“那丫头当真聪明伶俐,是个可塑之材吗?”施郎神情复杂,犹豫不决。“即使如此,有那样的生母……”
“老太爷此言差矣,稚子无辜,更何况她身上也流着您的血脉、流着施家的血脉,不是吗?”一顿,孔廷瑾换上极度认真而诚挚的表情,说:“倘若您真的无意接受她,那么就让她继续当罗家的女儿吧,永远别揭穿这个秘密,我岳父岳母一直将她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与照顾,而我们夫妻俩也很喜欢有这么一个可爱伶俐的娘家妹子。”
施郎脸上的神色又更加复杂了一些,转头看了罗蕙心一眼,心想着能教出这样一个出色女儿的夫妻,他那小孙女在罗家待了三年,或许……
“这事还是等过些日子见过那小丫头再说吧。”他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的开口说。
“也是。”孔廷瑾同意的点头,“当务之急,您还是应该先肃整家宅与祖传产业,等一切都安稳下来之后再来决定这事也不迟。不过在您府上我那小舅子……”
“请大人放心,老朽定不会让那孩子受到一丝伤害的。”施郎誓言保证道。
“那就有劳老太爷您了。”
“老朽愧不敢当,这一切都是老朽的过错,若不是老朽管教不严,又怎会让那贱妇无法无天,惹下这等祸事,老朽真是深感愧疚。事不宜迟,倘若大人没有其它吩咐,老朽这就回去清理门户。”施郎忍不住恨声道。
孔廷瑾点头,然后问他,“需要我派些人手给您吗?”
施郎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下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麻烦大人了。”
“不麻烦。这事也与我有关,自然得帮忙出力。”孔廷瑾摇头道,然后转头温柔的对妻子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嗯。”罗蕙心轻声的点头应道。
“夫人,告辞。”施郎起身微微地朝她躬身道。
罗蕙心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侧身避开他这一礼,同时忍不住开口道:“老太爷,您老大病初愈,请千万记得要保重身体。身体康健是一切的根本,人要懂得量力而为,该休息就要休息,不要累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原本已要转身走的施郎猛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激动的紧盯着她问道:“你、你刚刚说什么?”
罗蕙心稳住自己的情绪,她露出不解的神情问:“您怎么了?我只是想请老太爷您多多保重身子,如果有说错或做错了什么,还请您老别往心里去。”
“怎么了?”孔廷瑾出声问。
“没什么,只是夫人刚刚说的话,与老朽过去经常教导孙女的话很像。”施郎喃喃地答道,神情有些恍惚、有些惆怅,还有些哀伤。
“走吧。”孔廷瑾瞄了妻子一眼,对施老太爷道。
施郎点点头,忍不住又看了罗蕙心一眼,这才转身随孔廷瑾身后离开包厢,而罗蕙心强忍多时的泪水也在他转身走出包厢的那一瞬间决堤。
爷爷,对不起。请恕孙女不孝,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