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依照礼俗,朝坐在罗汉榻上的公婆跪下,再奉上两杯媳妇茶,就见公爹看着自己,满意地直点头,相当和蔼可亲,反观婆母却是连正眼都不看一下,只见五十出头的她保养得宜,从发髻到鞋尖,俨然是个雍容富态的贵妇,一看就是自视甚高、眼高于顶,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曹家嫡女而给好脸色看。
“……咱们常家一定会好好地对待你。”能跟曹家结为亲家,利多于弊,绝不能得罪。“老七,听见了吗?”
常永祯拱手回道:“孩儿听见了。”
“好、好,夫妻俩有空就多聊聊,感情才会好,也能早点让我抱孙子。”常大爷笑得合不拢嘴。
他还是简洁地回道,“是的,爹。”
接着,常大爷看向坐在身旁的正室,似乎要她这个当嫡母的说几句话,不要让曹家觉得他们不满意这个媳妇。
过了半晌,卢氏终于把幽冷的目光瞟了过来,先看了庶子一眼,才缓缓地启唇。“如今也帮你娶了媳妇儿,衙门里的差事可得认真地干,虽然不奢望你能升官,但也别丢了常家的脸面。”
这番话不只是挖苦,而且还很刺耳,连安蓉听了都觉得很不舒服,于是悄悄地抬眼,觑了下相公的表情,却见他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彷佛事不关己,害得她连想发出不平之鸣都师出无名。
原来夫婿在家里都是遭受这种冷言冷语的对待,相较于婆母,自己的亲娘可就宽大多了,对待庶女还是尽力做到和颜悦色,免得人家说她心胸狭窄,安蓉不禁起了同情之心。
“是。”常永祯拱手揖道。
听到正室话中带刺,常大爷只能无奈地摇头。
卢氏接着冷冰冰地望向这位刚进门的庶媳,在安蓉那张端丽娇气的瓜子脸上转了一圈,又瞧了一眼她身上配戴的饰物,明眼人都看得出价值不菲。庶子想伺候好这个千金嫡女,不知得吃多少排头,又会被如何嫌弃,日子肯定相当难熬,何况还要过上一辈子,而这也是她之所以会同意这桩婚事的原因。
“既然已经嫁进门了,就得尽早改掉在娘家的骄纵睥性,认清身分,专心地相夫教子。”她立刻来个下马威,树立婆母的威信。
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己愿意嫁进常家来当个遮媳,已经够委屈了,居然还要她认清身分?安蓉不由得抡起粉拳,气得想跟对方理论。
但安蓉还没开口,已经有人抢先一步。
“多谢娘的教诲。”常永祯很难得地主动开口。“曹家家教甚严,娘子更是知书达礼、懂得分寸,相信不会让娘失望的。”
他太清楚嫡母说话和态度有多伤人,这些由自己来承受就够了,不能让刚进门的小妻子也受同样的委屈。
常大爷听了这个回答,不免讶异,因为这个庶子向来话说得简短,能不开口就不出声,宁可被当成哑巴。显然永祯很满意这个媳妇,才会替她说话,常大爷不禁笑得更乐了,看来这桩婚事真的撮合对了,比起三房也幸运多了。
不过最惊讶的当数安蓉了。
他这是在护着我?安蓉心里不禁这么想。
她又朝常永祯瞥了一眼,虽然脸上看不出端倪,但这若是他道歉的方式,那么自己就大人大量,原谅他昨天的失言,不跟他计较了。
卢氏吐出凉飕飕的三个字。“那就好。”
常大爷笑弯了眼,赶紧催道:“好了!好了!老七,快点扶你媳妇儿起来,别让她跪太久。”
常永祯伸手把妻子从地上搀扶起来,然后站在一旁。
“还有件事……”卢氏态度倨傲,瞟了庶子夫妻一眼。“三房发生的事不准你们传扬到外头去,更不准过问。”想到庶子也曾过去关切,回来之后准会顺口跟庶媳提起,当然要事先警告。
这回安蓉抢在夫婿之前发声,想到他刚才护着自己,这回轮到她了。
“请婆母放心,媳妇知道分寸的。”哼!当她是个三姑六婆,喜欢到处说别人的闲话吗?要她管,她还懒得管!
常大爷满意地颔首,然后又看向正室。“老七这个媳妇虽然年纪尚轻,不过深知事情轻重,不用担心。”
“我只是怕她回门时,顺口跟娘家提起,让亲家笑话了。”卢氏凉凉地说。
他马上笑吟吟地看着刚进门的媳妇。“曹家养出来的女儿岂能跟那些嘴碎的妇人相提并论?是你太多心了。”
闻言,安蓉恭顺地福了福身。“多谢公爹夸奖,不过……媳妇有一事不解,三房究竟发生什么事?”刚才答得太顺口,差点让婆母误以为相公嘴巴大,把三房的事都跟自己说了。
“呃,你不知道吗?”曹大爷一脸惊愕。“老七没告诉你?”
安蓉一脸无辜。“相公什么也没跟媳妇说。”
霎时,两道狐疑的目光同时射向常永祯,他却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语,心里却很诧异安蓉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闻言,卢氏冷冷地瞅了庶子一眼。原来他一个字都没提,还以为他会急着讨好曹家这个女儿,把家里的什么秘密、丑事全都说了,好拉近彼此的关系,或者故意彰显自己的处境有多可怜,又是被她这个嫡母如何苛待的,将来好从岳父那儿得到好处,只要有“大盛川号”当靠山,就算真的辞掉公门的差事,也能在票号中安插个不小的职位。
卢氏有些不悦。“那你方才在回些什么话?”
“那是因为……媳妇担心在婆母心目中留下坏印象,一时紧张,才没先问个清楚就回话了。”安蓉能够在家中受宠,在长辈面前卖乖,可是必要的功夫。
常大爷伸手捻着胡子,哈哈大笑。“她这么说也没错。”
“媳妇知错。”她垂下头说。
卢氏轻哼一声。“既然不知道就算了,也别多问,管好你们自己就好。”
“是,媳妇明白。”要不是碍于身分,安蓉真想反呛回去,也终于明白相公这个庶子在嫡母心目中就像是眼中钉、肉中刺,完全不留情面。
身为曹家嫡女,理当享有一切宠爱,她不是不曾从庶姊充满怨毒的眼中,看过太多不甘和妒忌,但总是缺少切身的体悟,如今身为常家的庶媳,从三千宠爱集一身,沦落到连奴才都看不起,这才体会到庶姊心中的恨意有多深。
下次再见到庶姊,安蓉希望能跟她道声歉,好挽回这段姊妹之情。
“另外,听说你还从娘家带了厨子进门?”卢氏厌恶庶子,自然连庶媳也看不顺眼,不多多刁难,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安蓉心想,难不成要她把人赶回娘家?“是,若婆母觉得不妥,媳妇就让他回曹家去,只是拂逆家母的意思,深感不孝。”
常大爷赶紧开口圆场。“媳妇刚嫁进门,饮食上总是不大习惯,有个厨子也好,反正再过个几天,老七就要回平遥县,别庄里也缺了个厨子,正好派上用场。”他可不希望为了这点小事,跟曹家有了心结。
卢氏这才不再说话。
“好了,都下去吧!今后都是一家人,就别太拘礼了。”他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如今这个庶子讨了个秀外慧中、出身又好的媳妇,也算对得起他死去的生母,不禁感到欣慰。
常永祯拱手一揖。“孩儿告退。”
“媳妇告退。”安蓉也福了个身,跟着夫婿步出厅堂,等在外头的如意立刻走到主子身边,见她神色如常,似乎没被怎么刁难,不禁松了口气。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地回到居住的小跨院。
待夫妻俩走进新房,如意也很识趣地找了借口退下,想到今天一早进来伺候,见到姑爷居然在里头,主子也没开口赶人,心想该不会是和好了?那真的是谢天谢地,她打算等晚一点再问个清楚。
如意出去之后,只剩下眼前这一对成亲才三天的夫妻。
见夫婿已经在几旁落坐,安蓉也跟着坐下,然后偷瞥他一眼,才有些难为情地启唇。“谢谢你方才替我说话。”
常永祯拘谨地回道:“那是我应该做的。”
“她……我是说婆母都是这样对你的吗?”她问得很直接,见夫婿闭口不语,才意识到问了不该问的话。“就算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毕竟不是亲生的,隔了一层肚皮,想去疼爱真的很难。
常永祯好半天才出声。“娘说的那些,你也别放在心上。”
见他反过来安慰自己,令安蓉更加同情了。“这种事不只有常家才有,在曹家可见多了,只不过以往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头一回自己遇上,才知晓那滋味有多不好受。原来庶出的子女待遇竟如此不堪,要是早一点有这番体认,也可以对身边那些庶出的同辈好一些,必要时能替他们说些好话。”
听她这么说,眼神又毫不造作,不像是故意说来讨他欢心的,让常永祯感受到这位备受宠爱的曹家嫡女,实际上是个心地单纯善良的小姑娘,只是带着娇气,不免令人产生误解,就连自己也不例外。
她不是那种目中无人、自私势利的千金闺秀,委实难能可贵,常永祯的目光不禁多了些暖意。
见相公只是盯着她,安蓉不禁嗔恼。“我这么说错了吗?”
“没有。”他正色地说。
安蓉噘起红唇,语带指责。“那你做什么不说话?你不说话,我怎会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好。”常永祯一时改不过来。
“我不是要你说好!”她快气死了。
他迟疑一下。“我不善于言辞。”
“谁要听你说得天花乱坠的,可至少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才懂得你的意思。”安蓉气得粉颊泛红,煞是好看。
常永祯看得不禁失神。
“你有没有在听?”她娇声斥道。
常永祯清了下嗓子说:“有。”
她顿时有些无力。“俗话说言多必失,可我不介意你话多,能说多少就说多少,免得我胡乱猜疑。”
他想了一下,也觉得有理,颔首道,“……好。”
安蓉不禁叹了口气,因为不想气死,只好暂时放他一马,以后再慢慢改。
“咱们要在祁县待多久才能回平遥县?”她好想念爹娘!嫁了人之后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大约再十日。”知县大人破例多给了几日的婚假,只不过常永祯不免会担心回到别庄之后,他这个小妻子是否住得惯?
“十日……”安蓉沉吟一下。“到时我带来的人也要一块儿跟去,除了你见过的如意,另外还有四个人,两个婢女,一个浣衣婆子,还有一个厨子,原本想要多带几个来的,不过家里的人都说这么做恐怕会让你觉得难堪,也会没面子,所以只有这几个,已经很少了,可不准说不。”
他也知道安蓉从娘家带人过来,却不能反对,因为别庄里的下人确实不多,有时连打个水都得自己来,总不能要她负责烧饭洗衣吧,那么他这个当丈夫的可就太不懂得怜惜,岳父、岳母更加不会谅解。
“好。”常永祯也不在乎会招来外人的嘲笑,说他养不起出身娇贵的小妻子,还得依靠岳家,只希望她能住得惯,不会嫌住处太过简陋,不够舒适。
闻言,安蓉不禁灿笑如花。“谢谢相公。”
常永祯又被妻子的明艳笑脸闪了下神。难怪她会被曹家亲人捧在手心上宠爱,个性娇蛮中带着可爱,大概也没人会不喜欢她,要爱上更是容易,可是……他还是不由得却步了。
自小到大,他已经习惯和外界划出一道线,即便面对至亲的亲人也一样,那全是为了保护自己,若真的交出自己的心,对方会珍惜吗?会不会把它扔在地上践踏一番?常永祯真的承受不起任何一种可能的后果。
“若没事,我去书房。”他恢复理性地说。
安蓉有些失落,还以为他们聊得很开心。“喔。”
待他走后,如意才端着茶水进来,却只见到主子一个。“姑爷呢?”
“去书房了,难道书比我好看?”安蓉不满地问。
如意喷笑道,“奴婢倒是认为姑爷爱看书,总比爱看别的女人好,姑娘就不要吃醋了。”
“谁吃醋了?”她嗔骂地说。“不准笑!”
“是,奴婢不笑就是了。”如意赶忙将茶水递上,让主子消气。
一个下午,安蓉就坐在镜奁前,把玩着收藏在漆器盒里的昂贵饰物,这些都是家里的长辈或是堂兄们所送的,要是在娘家,准会拿出来轮流配戴,让送礼的人见了也会开心。
“这支簪子姑娘似乎很少用。”如意看着主子手上的银簪,随口说道。
她颔了下首,“以前觉得它太过单调,也不好看,不过这会儿再看却觉得顺眼多了,还真是奇怪。”
“多半是因为嫁作人妇,眼光自然不同了。”如意不禁这么猜想。“只是姑娘不管怎么打扮,都能显得出贵气,不过这么一来……”
安蓉疑惑地抬起头。“如何?”
“奴婢不清楚别人如何看待的,只是觉得站在姑娘身边,姑爷穿着打扮上就显得太过朴素,尤其是身上那件坎肩的绣线都洗到褪色,还舍不得换新的,难免硬生生被比了下去……”
贴身丫鬟这席话,让安蓉着实愣住了,她居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还以为盛装打扮是给相公挣些面子,其实……全是为了自己。
这么一想,她闷闷地拔下头上的翡翠花朵步摇,这可是安蓉的宝贝之一,也是最常戴的,见过的人都夸说跟她很相配,她细心地收进漆器盒之后,旋即在发髻插上那支不大显眼的银簪。
见状,如意有些不解。“姑娘怎么突然……”
“没什么,只是戴得有些腻了,想换这支用用看。”她又多此一举地说:“这可不是为了相公,就算他是庶子,我也没必要跟着委屈自己。”
如意总算摸清主子的心思,差点笑出声来。“是、是。”
“他若是被人取笑,就是我被人取笑,我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娘说过夫妻是连理枝,分不开的,如果相公丢脸,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安蓉才会改变自己的习惯,否则依她的性子,可是万万办不到。
“是。”如意可不敢反驳。
安蓉嗔她一眼,然后盖上漆器盒。“他大可跟我说,要我别太精心打扮,让人家在背后看笑话。”
如意想了一想。“依奴婢看,姑爷也怕说了会惹姑娘生气。”
“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吗?”安蓉不禁着恼,好像自己有多不明事理。“只要他肯好好跟我解释,我一定可以听得进去。”
“那是他还不了解姑娘的为人,相处久了自然就会懂。”如意安抚地说。
“算了!”安蓉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收起来吧。”
如意接过漆器盒,放进立在墙边的那座镶嵌彩绘花鸟推光漆器橱柜中,这也是主子的嫁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