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闯祸也要看时辰。京城里的元宵夜一向是正月里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等着入夜后上街去看花灯,在此时出乱子,实在不智。
位于城南的将军府里,上上下下本来都兴奋准备着要出门;不过,行程却给硬生生打断。大厅里,正上演着声色俱厉的教子戏码。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站在大厅中央,小手紧紧握拳,脸蛋涨得通红,旁边的丫头则是吓得脸色发白。
「你平常淘气、闯祸就算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放肆?」慕容将军虽然不在沙场上,但正值中年的他中气十足,还是非常吓人。他粗声怒斥着小女儿,「仗势欺人,连乞丐都欺负?我今天非给你一点教训不可。拿家法来!」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上从将军夫人、如夫人、管家、奶娘……个个忙着开口求情。
「老爷,正月里的,今儿个又是元宵,算了吧。」
「是呀,小姐才七岁,金枝玉叶的,怎么用家法?」
「金枝玉叶?」慕容将军冷笑,「我就偏打这金枝玉叶。给我拿来!」
家法还是拿来了。寸许宽、半寸厚,足足有半尺长的家法是桃木制成,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一打下去,别说是细皮嫩肉的小女娃,就是家丁壮汉,也要敷好几天的药,不能提、不能担。
「芫儿,快跟你爹认错!」
「说你下次不敢了,快说!」
眼看将军是拦不住了,大伙赶紧叫小女娃低头。撒个娇、掉两滴眼泪,希望当爹的会心软。
怎料七岁的小女娃却有着极硬的脾气,明明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死命忍着不肯哭,也不出声,还是站得直挺挺,像支小箭一样。
「慕容芫,为爹的今天罚你,你可知错?」
「孩儿知道。」
慕容家的家规,挨家法前要先认错,把错处说个清楚,再乖乖受罚。
只听小女娃柔嫩嗓音清脆利落,一丝不乱的说:「今日在后门外跟乞丐打架,孩儿推了那老混球一把。老混球跌倒,撞破了额头……」
认错认成这歪七扭八的模样,也只有这刁钻古怪的小女娃办得到了。
「住口!」慕容将军大喝一声,昔日在沙场上令敌军闻之胆寒的粗蛮嗓音震得众人全部噤声,没人敢笑。
慕容芫自然也住口。不过她仰起脸,直视吹胡子瞪眼睛的严父,竟是丝毫不怕的样子。
她其实长得极好,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弯弯秀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明眸最是漂亮。五官有如画中人一般,红润的小嘴抿得紧紧,倔强极了。骨肉细致,肌肤白得像玉、吹弹可破,哪禁得起如此重的责罚?
「手伸出来。」慕容将军冷声道:「你仗势欺人、欺负弱小,今天打你,你服不服?」
慕容芫牙关咬紧,小手抬得高高,竟是不肯回答,摆明了要打随你。
慕容将军看女儿这副模样,怒火更炽,高举家法,重重落下——?!
啪!声音响亮得让厅里众人都抖了抖。
小小女娃再倔强,也禁不起这一下;当下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好了好了,不过是个小孩子,何必下手这么重?」夫人过来劝,眼神向奶娘示意,奶娘这才赶紧上前抱住小姐。
「小孩子?才几岁就这般无法无天,现在不管教,大了怎么办?」将军余怒犹存。「我还要打!看她完全不认错的样子,打得还不够!」
「那也过两天再说,何必忙着今天罚呢?大过年的,又是元宵,开开心心出去逛灯会有多好,别为了小事打坏心情。」夫人温言劝说,「何况,皇上、王爷到各部大人都要去赏灯,到时看不到将军,可就不好意思了。」
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劝得横眉竖目的将军放手;家法立刻给收回祠堂去。将军黑着脸,在夫人与姨娘的簇拥下,出去了。
片刻间,厅里走得干干净净。
奶娘抱着簌簌发抖的小女娃回房,边走边愁眉苦脸地唠叨,「小姐啊,你又是怎么了?才一下午不见,就闯这么大的祸,让将军气成这样。瞧瞧,现在连花灯都没得看了……」
慕容芫还是隐忍着没哭,忍得全身发抖。因为右手要吃饭提箸,所以挨打的是左手,此刻痛楚犹如火烧一般,在掌心熊熊蔓延开来,跟右手的冰凉有如天壤之别。
好疼呀——
苦着脸的奶娘绞了把冷手巾要她先握着,嘱咐她乖乖在房里休息,回头找小厮拿冰来敷手。
慕容芫当然不可能乖乖坐着等。手上好像捧着烙铁哪,蔓延到整个左半身都麻麻的,哪坐得住?
她疼得全没了主意,小小的脸皱成小包子。
要冰吗?何必找人开库房拿,外头冰天雪地的,随便找也有!
心一横,小小身影出了房门,奔下台阶,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到后园。
后园有请园林师傅设计的奇石山水,巨石旁就有小池。她蹒跚地下到小池边,把小手按在已经结冰的池面——又冰又烫,又痛又麻。
月明星稀。
小女娃蹲在池边,看似在抓鱼;不过天气这么冷,哪有鱼可抓?何况虽有月光映照,园子里还是很黑,一不小心跌进池子里,冻也冻死了。
「芫小姐,你在抓鱼?」刚打回廊经过的景熠凡停下了脚步,好奇问。
慕容芫给突如其来的问句吓得差点摔进池里。她回首。怒目而视,「才不是!你别吵我,走开!」
小小年纪,脾气大成这样。景熠凡摇头,举步走下台阶。
「哦,不是抓鱼,是在钓鱼对吧?」他探头张望一下,随即又皱眉,「不过用手当饵有点危险。要是给鱼吃掉的话,怎么办?」
「这里面没鱼,怎么抓?」她没好气的反问。
「没鱼?那敢问小姐,到底在做什么?」
「我手疼。」
「手疼?给我看看可以吗?」
迟疑了片刻,慕容芫把左手举起来给他看。
十五岁的景熠凡身材已经很高,得蹲下来凑近些才看得见。一看之下,景熠凡吓了一跳。
粉嫩小手的手心已经肿得高高的,一片赤红,显然是新伤;表皮开始泛着青紫,是按在冰上的关系。挫伤再加上冻伤,这下子真是糟糕。
他连忙伸手把她的小手拉过来,轻轻包握住。
「小姐,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怎么把手伤成这样?」收起调笑口吻,景熠凡正色责问着。
慕容芫根本不怕,小脸一扬,傲然道:「偏不告诉你!总算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
景熠凡又好气又好笑。「什么时候了,还使这种小性子?快进来,我去找夏先生帮你看看。」
「不要。」小姑娘闹脾气,要把手抽回来,却是一动就剧痛。疼得她皱眉咬牙,从牙缝里猛吸气,眼泪又差点掉出来。
「小姐,听话。」景熠凡眯起眼,语带威胁。
「你凭什么管我!」小女娃嚷起来。
说得好。景熠凡在将军府里身份很尴尬,非亲非故,也不是家丁下人;他的叔父是将军请来的西席,教导将军的独生子读书的。而景熠凡则是在父母双亡后,被年轻叔父带在身边,跟着来到将军府。这一住,就住了五年。
从小看着慕容芫长大,景熠凡非常了解她的个性。来硬的绝对不行,得用哄的,甚至用骗的。
「好,我不管你。你自己回房去,我要上书房看书了。」他故意说。
待他一转身,袍子的下摆就被抓住了。雪白小手紧紧握着他的衣角。
「我……我也要去书房。」回去就一个人孤零零的,丫头奶娘全都不在,她手又疼得慌,才不要呢。
「你去书房干什么?」景熠凡偏头问。
「看书、写字、画画。」人小鬼大,仰起脸,好骄傲地说。
虽然那张小脸已经忍痛忍得发白,还是硬撑着不肯示弱。
「是你要跟的,我可没管你。」景熠凡忍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