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已过,落日逐渐往山的另一头隐没。
在彩霞满布的天色中,一名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和他的随从弯过一条小巷,走在长长的大街上。
这对主仆俩的穿著打扮虽然与寻常富裕人家无异,然而那中年男子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不似一般商贾,眉宇之间隐隐然透着一股威仪的气势。
他名唤鲁以安,是奉了圣命微服到苏州查办案子的钦命差使。自从五日之前抵达苏州,他就立刻着手查案,没有片刻的懈怠。
其实皇上给了他一个月的期限,时间还挺宽裕的,只不过他挂念着家中卧病的妻子,心想早点儿办完差事,也好早日返回京城。
“爷,天色不早了,要不先找个地方用膳?”随从开口问道。他们已经在外头忙了一整个下午,肚子可有点儿饿了哪!
“嗯,也好。”鲁以安点头。
他们主仆两人穿过长街,打算返回投宿的客栈用膳,却在半途被一股扑鼻的香气给吸引住。
鲁以安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皱起鼻子嗅了嗅。
“这是什么味儿?真香。”
“闻起来……很像是正在煎肉饼的味儿。”随从才刚说完,肚子就突然发出好大的咕噜声。
他们原先只是有一点饿,然而这会儿闻着这股肉饼味儿,肚子里的馋虫可全都被勾了起来。
“咱们去瞧瞧吧。”
鲁以安说着,已再度迈开步伐。相对于已经吃了几日的客栈膳食,这会儿闻到的肉饼香气更是吸引人。
循着这股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他们穿过一条小巷,又拐了个弯,发现那味儿是从一间简朴的房子传出来的。
房子的外头摆了个小摊,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等着要买肉饼,而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正亲切地招呼着客人。
“来,这位爷儿,您要几枚肉饼?”
“给我三枚。”
“好的,喏,您要的三枚肉饼。”
听见那妇人的口音、看着她矮胖的身影,鲁以安蓦地停下脚步。
他狐疑地望着那抹忙碌的身影,最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怪了,那妇人怎么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可他不记得自己在苏州有什么旧识或亲友呀!
“爷,怎么了?”随从疑惑地问,不懂鲁大人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等等。”鲁以安示意随从稍安勿躁。
他皱起了眉头,细细地思索着。他的记忆力和认人的眼力一向极佳,应当不会出错才是……
困惑间,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妇人圆胖的脸孔,一边迅速搜寻脑子里的记忆。
一会儿后,鲁以安的目光落在那妇人的右颊上,发现她的右颧骨上有着一颗明显的黑痣。
对了!就是那黑痣!
鲁以安的脑中灵光一闪,蓦地想起了那妇人究竟是谁,而这个发现让他的神情霎时显得有些激动。
他快步上前,走到妇人的身旁。
妇人正低头包装着肉饼,瞥见身旁突然多了双鞋,以为是有人等不及了,想要插队,便好声好气地说:“嗳,这位爷儿,还请您在人龙后头稍候片刻好么?一个一个来——”
“你是当年宋家的奶娘——瞿大娘吧?”这话虽然是问句,但鲁以安的语气却相当笃定。
十多年前,他与当年的吏部尚书宋睿庸虽然称不上是至交好友,但也有一定的情谊,偶尔会应邀到宋府作客。
由于宋家小姐宋晴紫很黏她的奶娘,因此在筵席上,他总会瞧见那位身材矮胖的奶娘,且由于他胞妹的右颧骨上,也有着一个位置相近、大小相仿的黑痣,因此他对这奶娘的印象相当深刻。
乍听见有人喊出她十年前的身分,瞿大娘蓦地一僵,手一抖,三枚肉饼还没交到客人的手中,就啪嗒一声掉了一地。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认出她来?
瞿大娘的心中惊疑不定,没有勇气抬头看向来者,眼底满是仓皇不安。
十年前,在那场可怕的腥风血雨之后,她连夜带着小姐逃出了京城,千辛万苦来到江南。
为了谋生,她做起了肉饼的生意。幸好当年她从宋家厨娘那儿学了这一手,煎出来的肉饼香味四溢、引人垂涎,在街坊邻居的口耳相传下,生意还不错。
原本以为,她和小姐的后半辈子就会这样过着安稳平静的日子了,哪里料想得到远离京城十年后,竟还会被人给认了出来!而这人……究竟是谁?
瞿大娘悄悄抬头瞥一眼,很快就认出眼前这男人是当年偶尔会到宋府作客的鲁大人。
尽管记忆中,鲁大人是个耿介正直的人,应不至于会加害她们,但是十年前悲惨的往事让她们不愿再提起京城的一切,更不想和来自京城的人有任何牵连了。
况且,今日若真被鲁大人认出,甚至将消息传回京城,也不知道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可预期的风暴,既然如此,倒不如否认到底,那她们才有可能继续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
打定主意后,瞿大娘暗暗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激动的情绪,装出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
“这位爷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从来就没当过人家的奶娘。”
瞿大娘否认的话才刚说完,一个娇脆甜美的嗓音就从屋内传来——
“奶娘,今儿个生意如何?还要不要再多煎些肉饼?”
听见那嗓音,瞿大娘的脸色大变,顾不得自己的谎言被当场戳破的窘迫,急忙喝道:“别出来!你待在屋子里,别出来!”
奶娘那不寻常的急躁口气,让屋内的宋晴紫先是诧异地愣了愣,随即心底涌上一抹忧虑。
奶娘怎么会用这样的口气叱喝?怎么会要她待在屋子里别出来?该不是外头有谁欺侮了她的好奶娘吧?
放心不下的宋晴紫,非但没有听奶娘的话乖乖待在屋子里头,反而还走出大门一看究竟。
“奶娘,到底怎么回事?”
她一现身,原先好奇地看着瞿大娘和鲁以安的几名客人全都转移了注意力,他们一双双眼睛全都落在宋晴紫美丽的容颜上——原来这儿除了肉饼滋味吸引他们之外,美人儿也是让他们几乎天天往这儿跑的原因。
今年十七岁的宋晴紫,出落得亭亭玉立。瞧她那一张细致完美的脸孔,再加上秾纤合度的身躯和白皙似雪的肌肤,若说她是苏州城的第一美人,相信不会有任何人反对。
“快进去啊,别出来!”
瞿大娘气急败坏地想将宋晴紫推回屋里,却被鲁以安给挡住了。
鲁以安震惊地望着眼前娉婷美丽的年轻女子,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一些尚书夫人江丽月的影子。
“她……她……她是……”鲁以安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不仅当年宋府的奶娘还活着,甚至就连当年吏部尚书的女儿也从那场浩劫中逃过一死!
“不!她不是,她不是!”瞿大娘激动地否认。“我们只是一对卖肉饼维生的母女,跟京城没有半点关系,这位爷认错人了!”
宋晴紫微微一僵,听见奶娘说出“京城”两字,她整个人变得紧绷,一双翦水秋眸更是盈满了防备与不安。
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但是那一夜的情景就有如梦魇一般,始终挥之不去。
当时年仅七岁的她,亲眼目睹爹娘惨遭杀害,在她脆弱的心里留下了无法抹灭的创伤与恐惧。
尽管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却仍时常梦到当晚骇人的情景,那是她这辈子永远无法抹灭的阴影。
“进去,快进去!”瞿大娘推着她,一心想快点将她藏起来。
“可是……”宋晴紫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她的心里虽然充满了不安,可是怎么放心让奶娘独自一个人面对来意不明的男人?万一有什么危险怎么办?
鲁以安看出她们两人的忐忑与防备,对她们的反应不由得感慨万千。
他轻声一叹,说道:“我既已认出了二位,又何必矢口否认?放心吧,当年我与﹃宋爷﹄还有些交情,不会加害于你们的。”碍于有闲杂人等在一旁,他并没有直接言明彼此的身分。
瞿大娘眼看再否认下去也没有用了,只好转头对仍杵在一旁的几位客人说道:“真是对不住,今儿个小铺得早些打烊了,明儿个再给几位爷儿多几枚肉饼当作补偿,还请多多见谅啊!”
几个客人既没买到香喷喷的肉饼,又还没看够热闹和美人,心里其实都不怎么情愿离去,但是眼看瞿大娘的神情激动,像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般,所以最后还是体恤地纷纷转身离去。
一等客人都离开之后,神情凝重的瞿大娘便领着鲁以安和他的随从进屋。一到厅内,瞿大娘立刻跪下。
宋晴紫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
鲁以安吓了一跳,忙说:“宋小姐、瞿大娘,你们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老夫担当不起。”
瞿大娘摇了摇头,怎么也不愿意起来。
“大人,求您了,求您就当什么都没瞧见吧!”
“这……”
“求大人高抬贵手,让咱们继续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吧!”瞿大娘一边恳求,一边磕起了头。
鲁以安见状,皱眉长叹口气。
“唉,瞿大娘何须如此?皇上早在当年事发后不久,就已知道错杀了宋大人,不仅已追封谥号﹃文忠﹄、重新厚葬,更已诛杀了当年设计构陷宋大人的奸臣顾力申及他的心腹手下们,以及所有与此案有涉的一干人等。这些年来,皇上常不时提起对宋家的愧欠,如今若是得知宋大人的千金还存活于世,皇上定当尽力弥补当年之错,你们也无须如此辛苦地讨生活了。”
听见鲁以安提起十年前的往事,宋晴紫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纤细的身躯甚至还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她当然也听说了奸臣早已伏法,可是十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太过骇人,可怕的梦魇并不是奸臣伏法就能抹灭的。
对她而言,京城虽是她七岁之前生长的地方,却也充满了她这辈子最最沉重悲痛的回忆。
尽管她和奶娘都不曾开口说过,但是她们早已打定主意,要在苏州这个美丽的地方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
至于京城……她和奶娘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重回旧地只是在她们从未愈合的伤口上再狠狠地划上一刀罢了。
既然如此,她宁可自己永远都不要再踏进京城一步,也免得触景伤情,让自己更加难受。
她抬起头,对鲁以安说道:“不,晴紫不需要皇上任何的弥补,也不在乎一辈子都得靠卖肉饼讨生活,只希望能永远地远离京城那块伤心之地。”
“这……”
“请大人成全。”她再度开口,语气坚定,而一双美目盈满了哀痛。“京城对我和奶娘而言,是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的地方,我们也不想再和京城的任何人有所牵扯了。”
“是啊,大人,求您当作什么都没瞧见,求您了!”瞿大娘也赶紧恳求。
见她们两人不断地求情,鲁以安皱起了眉头,心里好生为难。
犹豫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妥协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我答应你们,两位快快请起吧!”
一听见鲁以安的应允,宋晴紫和瞿大娘都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互相扶持地站了起来。
“多谢大人!”
鲁以安摆了摆手,笑道:“甭谢了,倒是我本来就打算要用膳了,又一直闻到肉饼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全被勾了起来呢!”
瞿大娘一听,立刻手脚俐落地包了好几枚香喷喷的肉饼过来。
“这些肉饼全送给大人,不是什么珍馐美食,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不成,你们是做小生意维生的,这钱一定要付。”鲁以安说道,并示意一旁的随从掏出银囊。
瞿大娘只好收下了银两。“多谢大人。”
“甭谢了。”鲁以安说道:“我看现在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客栈了,两位多多保重啊!”
“多谢大人关心。”
送走鲁以安之后,宋晴紫和瞿大娘的脸上都还有着惊魂未定的神色,毕竟今天这“惊吓”可真是够大了。
“奶娘,您看那位大人真会当作没遇见咱们吗?”宋晴紫不安地问。
“别怕,我认得鲁大人,听说他的为人耿介正直,既然他都已经承诺了咱们,相信应该不会食言的。”
“那就好。”宋晴紫点了点头。
既然奶娘都这么说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可以放下心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眉头却怎么也舒展不开来。
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和京城的一切有所牵扯,想不到竟突然冒出一个爹的旧识来,怎不让她的一颗心惴惴不安?
宋晴紫轻抚着自个儿抑郁泛疼的胸口,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即将被卷入惊涛骇浪之中,再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