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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 柒、信邪(1)

  夏日,荷花盛开。

  藕花深处,僻静无人,停泊着一艘小船。

  青翠的荷叶,柔软细腻,硕大如睡觉时用的席子。各色荷花有红有紫、有白有粉,飘落在小船上,覆盖情谊绵绵的恋人。

  洪郎与钱家独生女儿娇儿,从去年秋季芦苇满塘的时候,就已经瞒着父母、亲友在此幽会。冬季时,河塘仅有绿水一片,两人相思极苦,到荷叶长出时再度相会,忍不住私定终身,有了夫妻之实。

  欢爱过后的慵懒,娇儿才醒来,睁眼就瞧见洪郎采下莲蓬,撕开之后挑出莲子,还用特地带来的银针,把苦涩的莲心,专注神情格外温柔。

  见她醒来,洪郎把莲子喂给她,还问:“好吃吗?”

  娇儿点点头,感动不已。

  新鲜的莲子,加上情人的细心,哪里可能不好吃?

  “洪郎。”

  她娇柔低唤,卧进他怀里,粉颊摩擦他的胸膛。

  “嗯?”

  “我们这样——”

  她欲言又止,咬唇想了一会儿,才谨慎斟酌用句,试探的问着。

  “下次也还是这样吗?”

  虽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幽会虽然甜蜜,也让她心惊胆战。

  一颗莲子又喂进她嘴里。

  “你别担心。”

  洪郎笑得更温柔,用手抚着她散乱的发,靠在她耳畔说道:“我已经存够银两,在城里买了店铺,近日就会到你家求亲。”

  他的呼吸,教人酥软。

  娇儿又羞又喜,脸红的抱紧情人,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我等你喔。”

  她娇怯的说,小小声嘱咐:“最好,能够快一些。”

  她的嫁衣早就绣好了,偷偷藏着不敢让家人发现。

  “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洪郎疼宠的响应,在她发上印下一吻,慎重承诺。

  “从提亲到成亲,我肯定都会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几日之后,一封信寄到钱家,果真鸡飞狗跳,热闹不已。

  只是,这可绝不风光。

  最先读到信的钱父,气得全身发抖、眼前发黑。钱母读后则是脸色发白、哑口无言。至于娇儿,则是看到信的前几句,就奔溃的大哭出声,气恨的拿出嫁衣,用剪刀乱绞,直到精致的嫁衣都碎成残破的布片,长期的心血毁于一旦。

  气愤不已的钱父咽不下这口气,立刻带着家人们,把信捏在手心里,杀气腾腾的直冲四方街,闯进洪郎新开的店铺,一脚踹坏大门。

  “姓洪的,你给我滚出来!”

  钱父吼叫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气得泛红,连眼里也充斥血丝。

  正在店铺后头向客人展示货样的洪郎,听着店里有人吵闹,不悦的走了出来。他的店铺刚开不久,正是要紧的时候,最容不得闹事。

  原本,他以为是地痞流氓,或是同行派人特意过来大呼小叫,想吓跑客人。但他掀开帘子,瞧见来者竟是娇儿一家,怒气就化为讶异,连忙上前招呼。

  “失礼失礼。”

  他对着钱父打躬作揖,笑容满面。

  “怎能劳驾你们过来呢?该是我过去拜访才对,我连聘礼都准备好了。”

  此话一出,娇儿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哭得更伤心。

  钱父气得出气多、入气少,摇摇晃晃的扬声咒骂:“你这不要脸的家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咬牙冲上去,揪住洪郎的衣襟。

  “请您不要动怒,私定终身是我的错,但我是真心的,愿意用余生弥补,今生今世都对她好,绝对不离不弃。”洪郎认真许诺,充满诚意的双眼,含情脉脉的望向一旁。

  娇儿痛哭不已,钱母则是宛如疯狂,哭着冲上来,用尽全力对着洪郎又哭又打。

  “冤枉啊!”

  她声嘶力竭,发散眼红,潺潺指控。

  “你怎么还在胡说八道?难道是非要害死我,才会甘心吗?”

  店铺里哭声、骂声不绝于耳,屋顶的瓦片,都快受不住吵闹,酝酿着要集体出走。客人们想知道内情,故意逗留不走,假装在挑选商品,其实都树直耳朵听着,有人还不顾礼貌,双手环抱在胸前,大咧咧的看着。

  被槌打咒骂的洪郎,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的问道:“我只是要提亲,明媒正娶才不辜负这份情意,怎会是要置人于死地呢?”

  这句话犹如火上加油,钱父气得头发根根竖起,钱母哭得跌坐在地,双腿胡乱踢蹬,之后爬着真要去找绳子,当场就悬梁自尽。

  “要死快死,省得再给我丢人现眼。”

  钱父非但不阻止,反倒呲牙咧嘴的怒叫,眼睛都迸出杀意。

  洪郎慌忙叫着;“千万不可以!”

  “看,舍不得了吧?”

  钱父恨恨的狞笑。

  “你不是在信里写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今天就成全你们,让你们都变成鬼了,再去恩恩爱爱。”

  洪郎连忙摇头。

  “我敬重伯母,就像敬重自己的母亲,怎么会写这种荒诞的言词?”

  “不用狡辩,你写的信被我瞧见了!”

  那封信写的情意缠绵,满是甜言蜜语,就连河塘幽会的细节,也描写的一清二楚。

  洪郎面露窘色。“那是我与娇儿——”

  “娇儿?”

  钱父眼前发黑,简直就要呕出血来。

  “你这个禽兽,竟然母女兼收,连我女儿也玷污了!”

  家门不幸,他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念头。”

  洪郎努力摇头,连忙的否认,不知怎么发生这等误会。

  “我爱的只有娇儿。”

  泪湿衣裙的少女,俏脸上却不见喜色,仍是泪如泉涌,悲切的泣喊:“那你为什么写了情书,寄给我娘?”

  那信纸开头的亲昵称呼,才映入眼中,就教她伤心欲绝。

  “你竟然连我娘都——呜呜——”围观的群众哗然。

  这个洪郎外表看来,老实又可靠,但没想到原来是个衣冠禽兽,不仅诱拐已婚妇女,就连对方的女儿都不放过,来个老少通吃,也难怪钱父訾目欲裂,幸亏身手矫健,连忙闪开,嘴里急急辩解。

  “我写的情书,真的是给娇儿的!”

  “好!”

  钱父咬牙狞笑。

  “好,你这个杀千刀的,竟然还想狡赖!信我都带来了,上头写的明明白白。”

  颤抖的大手,从袖子里头,拿出一张被捏皱的米色信纸,当众摊开在桌上,顾不得家丑外扬,铁了心要揭开洪郎的罪证。

  众人一拥而上,争着要看信。桌旁围满人群,被人墙挡住的,则是在后头跳呀跳,能看见一两字都好。

  只是,人们瞧了信,都静默下来,个个神情复杂。

  “怎么了,为啥都不吭声?”

  得不到声援的钱父,气急败坏的质问。每个对上他视线的人,都心虚的转开眼睛。

  “你们是没瞧清楚吗?”

  “瞧是瞧清楚了,只是——”

  有人吞吞吐吐,小心翼翼的说:“您最好自个儿再仔细看一看。毕竟,这件事我们这些外人——”

  钱父双眉紧拧,把信抓到身前,忿忿不平的咆哮。

  “你们都不识字吗?信上写的明明白白,就是这家伙勾引我家——”

  视线扫到信上,大嘴吐出的咆哮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咻的一声抽气。钱父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双眼直瞪着信。

  娇儿担忧父亲,是重读信上字句,怒火攻心才动惮不得。

  “爹!”

  她泪痕未干,抱住父亲僵直的身躯。

  “您不要这样,这信我们不看了!不看了!”

  她抓过信,想要撕个粉碎,信纸却意外坚韧,撕了半天就连裂缝都没有。

  挫败的她伤心欲绝,软软的坐回地上。信纸不偏不倚,就飘落在她眼前,像是故意要让她再瞧一遍。

  当她的双眸,不由自主的掠过信上时,神情即刻从伤痛转为惊骇,脸色变得比高山上的积雪还要白。

  “你竟然——竟然——”

  她瞪着洪郎,虚弱的吐出几个字,然后——

  咕咚!

  娇儿昏过去了。

  顾不得旁人诡异额注视,洪郎冲上前去,抱住昏厥的情人,心疼的轻轻摇晃,再一手把信拿到眼前呢,想确认到底是哪里出错,竟会闹得娇儿一家子,寻死的寻死、昏倒的昏倒,还有一个僵直不动,杵在那儿像根石柱。

  这一看,连他这个写信的人也愣住了。

  信上的字句,的确都是他写的没错。但是,倾诉绵绵情意的对象,既不是他所写的娇儿,更不是让钱父暴跳如雷的钱母,而是他将来的丈人钱父!

  洪郎目瞪口呆,不知是哪里出了错,手里的信纸,却从柔软转为坚硬,信上墨迹淡去,绉折变成一张脸,咧开的嘴嘎啦嘎啦的刺耳笑声。

  闹出这场风波的它,四角卷起,如使用四肢,轻易从洪郎手里挣脱。

  然后,它得意的跳着跳着,快乐的跳出店铺,消失在门外,只剩那嘎啦嘎啦的笑声,还留存在众人耳力。

  隔着四方街广场,对面有间安生药铺。

  这天药草刚刚运到,灰发长须、德高望重的掌柜踏出门来,跟运送草药的车夫寒暄,还要仆人送上热茶热食。他为人厚道,从不亏待车夫。

  “这一趟顺利吗?”

  他关怀的问,看着多达十车,用油布覆盖的药材,想着能医治病人,就觉得心情愉快。

  车夫咕噜咕噜的大口喝茶,放下杯子后,用手抹了抹嘴边。

  “仟阵子天摇地动,连雪山都迸出裂口,我这趟走货,一路都提心吊胆,就怕路上哪里会塌方,好在能平安无事,把您这十车的乌头都送到了。”

  掌柜的脸色乍变。

  “乌头?”

  “是啊,满满十车的乌头,邻近几座山都挖遍了,好不容易才凑足您要的十车。”

  车夫拍拍胸膛,义气慷慨。

  “这差事真难办,不过既然是掌柜您吩咐的,我当然要尽心尽力。”

  受到敬重的掌柜,却半点都不感动,没有夸赞车夫,反倒急忙去掀开车上覆盖的油布,逐一确认油布下的药材。

  每掀开一车的油布,他的脸色就更苍白。

  乌头。

  乌头。

  乌头乌头乌头乌头乌头,全部都是乌头。

  掌柜目瞪口呆,直直的盯着块根圆锥形,表面呈现灰棕色,有微细纵皱纹,上端芽痕凹陷,周围有着瘤状隆起枝根的上好乌头。

  乌头的确是药材,性大热,味辛苦,含有剧毒。

  就算是要毒死全砚城的人、鬼、妖与神灵,也用不了这么多的乌头啊!

  “我要的是十车天麻,你怎么会送了乌头来?”

  掌柜连连摇头,难得露出愠色,望向车夫的眼神,充满了指责。

  正在喝第二杯热茶的车夫,差点把满嘴茶水喷出来,他表情扭曲,好不容易咽下那口茶,才站起来挥舞双手,瞪圆双眼,拧眉直呼。

  “天麻?”

  他不敢置信,要不是跟掌柜熟识,真要以为这人是故意讹他。

  “信笺上明明写的就是乌头。”

  天麻跟乌头,两者天差地远,他绝对不会错认。

  掌柜的头摇得更厉害,感叹白活了这么多年,还会识人不清,自己信赖多年的车夫,原来竟是被指出错误,还会理直气壮狡辩的人。

  “运错药材事小,做错事却不悔改,这就太不可原谅了。”

  他抚着胡须叹气,对车夫失望透顶,转身就要走回药铺。

  车夫急了,急忙叫嚷:“掌柜,这十年乌头的钱,你总要付给我吧?”

  这么多乌头,又这么远的路程,要是收不到货钱,他可要赔得血本无归。

  “我订的是天麻,不是乌头。”

  掌柜重申,又往药铺方向走了两步。

  车夫扯住他的袖子,硬是不让他走,手往裤子的口袋摸去,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笺,一边说着一边抖开。

  “别想赖账,这上头写的清清楚楚。”

  “胡说,老夫绝不是想赖账,而是你送错了货。”

  两人争执着,信笺却无风自抖,发出吧啦吧啦的声音,吸引两人的注意力,同时低头朝货单看去。

  信笺上字迹清晰,的确是掌柜的笔记,就连盖在上头,安生药铺的章印也清清楚楚,货品的数目、该送达的日期,全都准确无误,的确就是掌柜发出的货单没错。

  只是,货品项目那栏,却教两人同时傻眼,闭口不再争吵。

  上头写的,不是乌头。也不是天麻。

  而是——

  笨蛋

  两人相顾茫然,不知谁对谁错,信笺却自行缩皱,四角卷起,字墨流淌成一张邪恶的笑脸,咧嘴嘎啦嘎啦的笑着,嘲弄两人这么简单就被愚弄了。

  “笨蛋!笨蛋!”它从车夫手上溜脱,在两人身旁飞转,嘲笑的又叫又笑,乐得纸身乱扭。

  最后,它飞到两人头上,像毛巾般拧起,把墨迹印痕都拧出来,黑黑红红的墨水哗啦啦落下,淋得掌柜与车夫满头都是。

  恢复空白的信纸,愉快的飞舞,愈飘愈远,留下无辜被戏弄的掌柜与车夫,还有满满十车的乌头。

  砚城内外,被这张邪恶的信纸,弄的鸡飞狗跳、人鬼不睦。

  陈家儿子写回家的信里,明明是报平安,却被改为噩耗。陈家上下愁云惨雾,哭着要去领尸首,却发现儿子没死,好端端的连一根头发都没少。

  王家的女婿用纸包装礼物,写了几句祝福的好话,送到岳父家时,自己却变成侮辱的字句,气得岳父上门,要把女儿带回家。

  食堂写货单,订的是鲜鱼,送来的却是干巴巴的泥沙,接连数日都无法开店门,固定上门的客人,也饿了好几天。

  裁缝店写下客人的尺码,照纸上记录做出来,该给男客的却做成女衣,该给女客的却制成男装;该做胖的被改成瘦的、该做瘦的被改成婴儿的尺码。

  客栈的房间册子,记载的是空房,却先住进一个女客。偏偏女客在沐浴时,跑堂的又领进一名男客,吓得女客惊叫出声,躲进水里头不敢起身,险些活活溺死。

  办丧事的人家,准备好要祭拜死者的纸钱,碰到火就嘎啦嘎啦的笑,像是被搔到痒处。家属吓得丢开,再去买回另一批纸钱,却还是一烧就笑,反反复覆几次,鬼魂等不到纸钱,穷得被风一吹就散。

  更糟糕的是,信纸不但闹事,还好色得很。

  砚城里的少女,只要是有姿色的,信纸就去骚扰,把少女卷起来,强留在信上变成平平的图案,直到遇到更美丽的少女,才会被放出来。

  最后,它找上砚城里最美的少女,就囚禁着不放,天天到处炫耀身上的图案,只要少女一哭,它就把眼泪拧干,还嘎啦嘎啦的笑着。

  人们也曾捕捉到它,用尽办法都无法消灭,只是被弄得更厉害,接连被整了更多次,吓得人们不敢再玏手,无奈的任它为非作歹,恣意妄行。

  这张信烧不掉、撕不烂,火不能融、水不能淹、雷不能殛、电不能毁,顽强得教人惊骇、束手无策。

  最后,砚城里的人与非人,都不敢只用纸张,事事都用言传,虽然费时费力,但起码能减少误会。

  大伙儿顶着烈日奔波,全都苦不堪言,还要随时提防,再也不相信纸上所写的任何字句。就连书籍也被荒废,学堂里空荡荡的,连一个学生都没有。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信的笑声从东边响北边、从北边跑到西边、从西边跑到南边,绕着砚城转啊转,一天比一天更狂妄。

  当砚城内外,闹得最是人心惶惶、鬼心慌慌那日,潜居在黑龙潭里的黑龙,突然化为人形,一身缠绕着药布、双眼发亮,大步穿过四方街,兴匆匆的直闯木府,根本懒得等灰衣人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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